《红顶商人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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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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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做京官凭才干,实在不如凭学问。因为凭学问做京官,循资推转,处处得以显其所长;翰林做到兼日讲起注官,进而“开坊”升任京堂,都可以专折言事,更是卖弄学问的时候。也许一道奏疏,上结天知,就此飞黄腾达,三数年间便能戴上红顶子。而凭才干做官。就没有这样便宜了!“为啥呢?因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做部里司官,每天公事经手,该准该驳,权柄很大;准有准的道理,驳有驳的缘故,只要说得对,自然显的的才干。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辈子;象王夔石,郎中做了好多年了,如果升做四品京堂,那些鸿胪寺、通政司,都是‘聋子的耳朵’,没有它不象样子,有了它毫无用处。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无奈冷衙门无事可做,也是枉然。”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司官推转,还有一条出路就是考御史;当御史更是只要做文章的差使,王夔石搞不来。而且他也不是什么铁面无情的人;平时惟恐跟人结怨,哪里好当什么都老爷?”

“我懂了!”左宗棠说,“王夔石是不愿做京官,只想外放?”“是的。外放做知府;做得好,三两年就可以升道员。”胡雪岩笑笑说道:“做外官,就要靠督抚了!”这一下,左宗棠一心领神会,彻底明了。因为做外官靠督抚,没有比他更清楚的。清朝的督抚权重,京官外转府道;督抚如果不喜此人,从前可以“才不胜任”的理由,奏请“请京任用”,等于推翻朝旨。乾隆初年,虽曾下诏切责,不准再有这样的事例;可是督抚仍旧有办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或者奏请调职。至于未经指明缺分,只分省候补任用的,补缺的迟早;缺分的优瘠,其权更操之督抚。

因此可以想象得到,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就必得与督抚结缘;而能够设法搞成免办平洪杨的军费报销,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因为这一条,湘港将领,无不感戴;而天下督抚,就眼前来说,两江曾国藩、闽浙是左宗棠自己、江苏李鸿章、直隶刘长佑、四川路秉章、湖广官文、河南张之万、江西沈荷桢、湖北严树森、广东郭嵩焘,哪一个都花过大把银子的军费;能够免办报销,个人要见王文韶的情,等他分发到省,岂有不格外照应之理?

想到这里,左宗棠心头的一个疙瘩,消减了一半,“王夔石果然是能干的,就得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普结天下督抚之缘。”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岩的话,发现有件事令人惊异,便即问道:“雪翁,你到京里去过没有?”

“还不曾过去。”

“那就怪了!你没有上过京,又是半官半商,何以倒对京官的推迁升转,如此熟悉?”

“我本来也不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见面,长谈了好几夜;都是听他说的。”

“原来如此!不过能说得清源流,也很难得的了。”左宗棠又问:“你跟王夔石很熟?”

“是的。”胡雪岩又说,“不过并无深交。”

“看你们谈得倒很深。”

“有利害关系,谈得就深了;交情又另是一回事。王夔石没有什么才气,也没有什么大志,做人太圆滑,未免欠诚恳。我不喜欢这个人。”

左宗棠觉得胡雪岩这几句话,颇对自己的胃口;同时对他的本性,也更为了解,确是个可以论大事、共患难的人。因而不断点头,表示心许。

“大人的意思是,”胡雪岩问道:“让我写封信给王夔石,请他从中尽力?”

“是的。我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怕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四处去瞎撞木钟,搞得满城风雨,无益有害。”“他一个的力量,诚然不够;不过事情的轻重,他是识得的。他的本性也是谨慎小心一路,决不致于飞扬浮躁,到处瞎说。大人这样说,我信上格外关照,叫他秘密就是。”“能这样最好。”说到这里,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缙绅’来!”

缙绅是京师书坊刻的一部职官录,全名叫做“大清缙绅全书”。由“宗人府”开始,一直到各省的佐杂官儿,从亲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职衔的,无不有简历记载。左宗棠索取缙绅,是要查户部的职官。

翻到“户部衙门”这一栏,头一行是“文渊阁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倭仁”。左宗棠顿时喜孜孜地说:“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喔,”胡雪岩问道:“大人参透了什么消息?”“这倭相辊蒙古人。他家一直驻防开封;所以跟河南人没有什么两样。河南是讲理学的地方,这倭相国规行矩步,虽然有点迂,倒是不折不扣的道学先生;先帝对此人颇为看重,所以两宫太后亦很尊敬他,能得此老出头说话,事无不成之理。”

“那末,”胡雪岩问道:“这话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说?”“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们清楚得多。说亦可、不说亦可。”左宗棠又说,“这倭相国与曾相会试同榜;想来他亦肯帮帮老同年的忙的。”

“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写封信给曾相;结结实实托一托倭中堂?”

“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在道学气,未见得肯写这样的信。”

“是!”胡雪岩口里答应着,心中另有盘算。兹事体大,而不与自己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关切;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曾氏弟兄所支销的军费比左宗棠所经手的,多过好几倍;要办军费报销,曾氏弟兄,首当其冲,自然会设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须太起劲;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最为上策。

这样转念,步子便踏得更稳了,“为求妥当,我看莫如这么办,先写信透露给王夔石,问问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着手;请他写个节略来!”

“这样做再好都没有。可是,“左宗棠怀疑地问,“他肯吗?”“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给他。”

“你不是说:你们没有深交吗?”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话,与深交有别,左宗棠不懂这句话,胡雪岩便只好解释:“我是说,王夔石欠下我一个人情在那里;所以我托他点事,他一定不会怕麻烦。”“那就是了。此事能办成功,与你也有好处;曾相、李少荃都要见你的情。”说罢,左宗棠哈哈一笑。

这一笑便有些莫测高深了。胡雪岩心想,大家都说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谈;当然也喜欢用权术。他说这话,又打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什么试探之意在内?继而转念,不管他是不是试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机会,表明心迹,因而正色说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做官上头飞黄腾达;我是想做大生意。因为自己照照镜子,不象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函见不见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们见我的情,我亦不会去巴结他们的。如今,我倒是只巴结一个人!”谈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下来,要看左宗棠是何反应?

左宗棠当然要问;而且是很关切地问:“巴结谁?”“还有谁?自然是大人。”胡雪岩说,“我巴结大人,不是想做官,是报答。第一、大人是我们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复了杭州;饮水思源,想到我今天能回家乡;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见就赏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不巴结大人巴结谁?”“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满面地回答。

“这是我的真心话。大人想来看得出来。”胡雪岩又说,“除此以外,我当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业,一个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机会。遇见大人就是我的一个机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你的话很老实,我就是觉得象你这路性情最投缘。你倒说与我听听,你想做的是什么事业?”

这一问,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会觉得这一问根本多余。但照实而言,质直无味;胡雪岩虽不善于词令,却以交了嵇鹤龄这个朋友,学到了一种迂回的说法,有时便觉俗中带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济腹笥的不足;此时想到一个掌故,大可借来一用。

“大人总晓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镇江金山寺的一个故事?”

左宗棠笑了。笑的原因很复杂,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不称“高宗”或者“纯庙”,而说“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棠的记忆中,每次都驻驾金山寺,故事不少,却不知指的是哪一个?是二可笑;“铜钱眼里翻跟斗”的胡雪岩,居然要跟他谈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了。

可笑虽可笑,不过左宗棠仍持着宽容的心情;好比听稚龄童子说出一句老气横秋的“大人话”那样,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听之”了。

“你说!”他用一种鼓励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胡雪岩当然不会假充内行,老老实实答道:“我也不晓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我是听我的一个老把兄谈过,觉得很有意思,所以记住了,据说——。”

据说:有一次乾隆与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闲眺,遥望长江风帆点点;乾隆问方丈:江中有船几许?方丈答说:只有两艘,一艘为名;一艘为利。

这是扬州的盐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于斗机锋的和尚,承应皇差的佳话。只是传说既久,变成既俗且滥的一个故事;胡雪岩引此以喻,左宗棠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说他的事业,只是“做大生意”图利而已。

然而,他没有想到,胡雪岩居然另有新义,“照我说,那位老和尚的话,也不见得对。”胡雪岩很起劲地举手遥指:“长江上的船,实在只有一艘,既为名,亦为利!”“噢!”左宗棠刮目相看了,“何以见得?”

“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胡雪岩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说。”

这比“既然为名,亦为利”,企求兼得的说法,又深一层了。左宗棠越感兴味;正待往下追问时,但见听差悄悄掩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是不是留胡老爷便饭?”“当然。”左宗棠问道:“什么时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后两点,左宗棠讶然,“一谈谈得忘了时候了。”他歉然地问,“雪翁,早饿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觉得饿。”

“是啊!我亦是谈得投机,竟尔忘食。来吧,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于是午饭就开在花厅里。左宗棠健于饮啖,但肴馔量多而质不精;一半是因为大劫以后,百物皆缺,亦无法讲求口腹之欲,席中盛馔,不过是一大盘红辣椒炒子鸡。再有一小碟腊肉;胡雪岩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远自湖南寄来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赞不可,所以下箸便先挟腊肉。

腊肉进口,左宗棠顾不得听他夸赞周夫人的贤德,急于想重拾中断的话题,“雪翁,”他说,“你说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这话倒似乎没有听人说过;你总有一番言之成理的说法吧?”“我原是瞎说。”胡雪岩从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应该先求名、还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谈到这个疑问,他说:别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么叫‘金字招牌’呢?这话大有道理,创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兴隆通四海,名归实至。岂非名利就是一样东西?”

“你把实至名归这句话,颠倒来说,倒也有趣。”左宗棠又问,“除了做买卖呢?别处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这个说法不能?”

“也有用得上的。譬如读书人,名气大了,京里的大老,都想收这个门生,还不曾会试,好象就注定了一定会点翰林似的。”

说到这里,胡雪岩记起左宗棠数上春官,铩羽而归,至今还是一个举人,所以听见人谈中进士、点翰林,心里便酸溜溜地不好受;自己举这个例,实在不合时宜。好在他的机变快,就地风光,恰有一个极好的例子可举。“再譬如大人。”他说,“当年我们远在浙江,就听说湖南有位‘左师爷’,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满天下,连皇上都知道,跟贵省的一位翰林说: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果不其然,不做官则已,一做便是抚台。从来初入仕途,没有一下子就当巡抚的;大人的恩遇,空前绝后。这也就是名归实至的道理。”

这顶高帽子套在左宗棠头上,顿时使他起了与天相接之感,仿佛在云端里似的,飘飘然好不轻快!不自觉地拈着花白短髭,引杯笑道:“虽蒙过奖,倒也是实情。一介举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吏,这个异数,老夫独叨,足令天下寒儒吐气!雪翁,来,来,我敬你一杯!”

就这杯酒交欢之间,左宗棠与胡雪岩的情谊又加深了;深到几乎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因而说话亦越发无所隐讳顾忌。谈到咸丰曾向湖南一位翰林表示,“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

时;胡雪岩问说,这位翰林可是现任广东巡抚郭嵩焘?“正是他!”左宗棠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动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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