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 [出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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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人 [出版书]-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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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三更梦见君。

  这一年冬天,雨雪霏霏。当今天子再次久病不起。一夜间三次急召太医,及至天明时分仍是紧闭双目不得苏醒。同是病倒的还有高相。老狐狸终是老了,任凭头脑精明清醒胜过无数青年才俊,一把颤巍巍的老骨头却叫凛冽的北风吹得摇摇欲坠。朝堂之上,百官面前,正值精壮之年的临江王微笑着亲手送他一支千年的老山参。

  人们说,该到分胜负的时候了。

  温雅臣把消息告诉顾明举。顾明举盘腿坐在他的破席上:“我说,近来天牢怎么进来了这么多人。分文武两班站一站,就能另起一个朝堂。”

  温雅臣没好气瞪他:“里头有不少还是你的熟人。”

  “应该的。”扯了一根枯草叼进嘴里,顾明举不以为然:“他们笑话我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

  厌恶名利的温少皱起了眉头,顾明举便不往下说了,转过头来继续方才的话题。高相这回得的不是小病,虽说挣扎着可以下地,精神却到底不如从前了,说来他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旁人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他却还在腥风血雨里里打拼。

  善良的温少摇头感慨:“老头过得也不容易。”

  顾明举却冷笑:“老狐狸若是肯安分就不是老狐狸。他当年入朝的时候,浑身上下连件没有补丁的衣服都没有。能一步步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可是用身家性命换来的。以他的性子,将来如果不穿着黄袍入殓,就算死也不会闭眼。”

  温雅臣抱着臂膀说:“你和他压根就是一种人。”

  顾明举也不恼,咬着草根撇了撇嘴:“他当年撂下引他为心腹的三王爷,临阵倒戈,反助尚是四皇子的先帝登基,方成就下如今的基业。说起来,我确实不如他。”

  谣传说,高相年轻的时候曾有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表妹。中举后,他指天为誓,飞黄腾达后,必用八抬大轿来取表妹过门。入京后的第二年,他果然喜气洋洋成亲,那大轿中抬的却不是心爱的表妹,而是吏部尚书之女。

  表妹是否确有其人,如今早已无人知晓。但是高相为求出人头地的不择手段,由此可见一斑。

  温雅臣听完后问顾明举:“你呢?若是眼下有人许诺能救你出去且官复原职既往不咎,只要你能与他家的小姐成亲。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酒盏停在了嘴边,顾明举歪过头,大惑不解地看他,“不愿意我就是傻子。”

  温雅臣追问:“真的?”

  真是个傻小子。看他那张天真纯良的脸就觉得可笑,顾明举端着酒盏哈哈笑不停。

  那边忽然递来一张雪白的纸笺。

  “什么?”笑容还呆呆地挂在脸上,顾明举有些发愣。

  “有人托我带给你的。”温雅臣侧着身,固执地伸长臂膀把纸笺送到他跟前,“看看吧。”

  薄薄一张纸,被小心叠成了四方,淋漓的墨迹就深深藏在里头不露半点痕迹。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温雅臣手中的东西,像是突然失了魂:“谁给你的?”

  “你说还有谁?”

  端着酒盏的手不听使唤了,小小的酒器好似猛然间重了千斤,压得手臂怎么都抬不起来。顾明举目光灼灼,好似要在那纸笺上看出一个洞来:“是他?”

  温雅臣无声地摇了摇头,蹲下身,把纸笺放在了顾明举的手边:“除了他,你觉得还有谁会直到现在还记得你?”

  温少离开后,屋子里融融的暖意似乎也跟着离开了。寒意钻过壁角的缝隙,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陶制的酒盏滑落到地上晃悠悠地转了小半个圈。顾明举颤着指尖,慢慢地从地上把雪白的纸笺拾起。

  纸笺折叠的方法很特别,两面空空,四边光洁,看似毫无入手之处。顾明举用指腹摸索了片刻,小心地用指甲挑开一处难以察觉的缝隙,熟悉的笔迹一点一点慢慢展现在眼前: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寥寥四行,二十八字。一字字轻声念过,不自觉泪流满面。

  这夜是除夕,天牢外万家灯火。城中有公侯在自家王府里放了漫天的烟花,姹紫嫣红,溢彩流光。

  天佑二十八年夏末,靖帝崩。

  半月后,高相病故。

  又过一月,皇子彰登基,尊亲母庞妃为太后,叔父临江王辅朝摄政。皇子崇被勒令拘于偏殿永世不得踏出半步,龚妃自缢。高相党羽或问斩或流放,一时树倒猢狲散。

  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官,前头的人死了,总有人前仆后继顶上。朝堂里很快平静如昔。起高楼,宴群贵,歌舞升平。

  那日天子临朝,百官肃静。绯衣的宦官站在龙椅之下昂首高宣:“罪臣严凤楼,矫造异象,诡称祥瑞,欺瞒先帝,蒙蔽天下,放大不敬之最,其罪当诛。然念其忠心耿耿,保驾有功,著革去官职,驱逐出京,今生不得入朝。”

  严凤楼匍匐拜倒,额头重重点地:“谢吾皇隆恩。”

  天牢外,刺眼的阳光照得顾明举快要睁不开眼。换了一身干净布衣的前任侍郎倚在墙根下静静地等。

  远远地,行来一个身影,走近了才看清他的面容,眉峰平和,唇角微扬。这样的人,做师爷不够机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请进三清觀中研经修道又尘缘未断,只能摆进那巷子深处的学堂里,做个外冷内热的教书先生,清清淡淡一辈子,无富贵无权势,但是也无风无雨无性命之忧。

  等他走到跟前,顾明举笑着向他伸手:“喂,你冷不冷?”

  严凤楼抿起嘴角,把手背到背后:“我不冷。”

  “可是我冷。”

  这一次不是牵手,顾明举狠狠地把严凤楼按进了怀里。

  许多年前便悄悄开始幻想,有朝一日,用力把你揽进我的臂弯。及至两须苍白垂垂老矣,窗外落叶如金的季节,我转身,你回眸,相对一笑,眼中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本书完》

  番外——卖命

  靖帝天佑二十五年

  这一年的雪下的特别早,才刚入冬就飘飘洒洒的摞起来。翌日清早推开窗,满院银装素裹,白的仿佛烛灯下佳人滑腻的胴体。

  温雅臣在窗前伸了个懒腰。北风夹杂团团雪花,劈头盖脸的往脸上卷来。刺骨的寒意里,整个人登时就清醒了。

  他们说,新任的侍御史已经启程出了青州地界,这两天该到连州。

  严凤楼沉寂的太久。沿着金殿上下打听一遭,谁也说不清他的来历。就算与他同年中举的那些,也要绞尽脑汁才依稀想起,从前确然有过这么一个人:“是不是总站在顾明举身后的那个?”

  又过了两场雪,严凤楼到京城了。说是星夜兼程,连大雪封山都执意不肯耽搁。千里迢迢而来,途中不曾让马车歇过一刻,恐怕连边关告急的文书都及不上他。

  于是有人阴阳怪气调侃:“到底是从青州那小地方来的,急吼吼的样子真难看。”

  “怕来晚了,官位就长腿跑了吧?”

  招来一片附和的笑声。

  又过了几日,温雅臣就在上朝的人群里看到了他。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新任侍御史大人穿着一身簇新的官服,面容方正,身姿挺拔,只是从侧面看,略微显得单薄。比照温雅臣想象中的严凤楼,眼前的这个显得更憔悴些,目光虽然清澈坚定,却隐隐流露出几分悲悯。

  与顾明举相交算来也已经有两三年,温雅臣之前从来未听他提及过严凤楼这个人。在喝酒喝的目光迷离的时候,顾明举那个酒疯子会突然起身指着街上某个匆匆路过的行人大喊:“喂,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温雅臣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回来,抓起杯子用冷酒泼他:“你丢什么人?”

  顾明举就定定的坐在椅子上,视线一直追着路人的身影到再也看不见,酡红的脸上一会儿写满怀念一会儿又漫上了落寞。

  唯一一次例外,在一个满月的夜晚。千杯不醉的顾明举酩酊大醉,他扯着温雅臣的衣袖,嘴里喃喃喊着凤卿,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用颤抖的手凭空比划。

  他大着舌头说,他的凤卿长得很好,讨天底下所有的丈母娘喜欢:“真的……我不骗你……只要他不要把脸绷住,绷着脸就显老了。呃,其实,呃……还是好看的。”

  那个晚上,顾明举与平时判若两人。他妄图将大半个身子探出繣楼之外,用手指着空中的圆月疯子般又是笑又是大喊:“凤卿,我带你看月亮!”

  若非温雅臣死死拉住,他恐怕就要自楼头跌下。

  新进京的御史独自一人站在巍峨的宫门下分外扎眼,众人皆已戒备的眼光看他。无视周遭的嗡嗡的窃窃私语,面无表情的严凤楼始终将背脊挺得笔直,幽深如墨的眼中看不到一星半点高升吼的欣喜。

  赶前来上朝的人逐渐多起来,三三两两的,有人走上前同他搭话。温雅臣留心看了看,去的都是临江王那边的。高相和他的心腹们则都远远的聚在另一边,两派泾渭分明。小小一个南安县丞能够脱颖而出,背后靠的是谁的助力?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样是为人卖命的,谁能好的过谁?”有好事都在温雅臣耳边嘀咕。

  温雅臣点点头,不置可否。

  陛下龙体欠安,天明时分,有绯衣公公出来吩咐散朝,若有要是,则抱临江王与高相二位。近半年来,这是常事。臣子们习以为常,听完后便三五成群的散了。

  趁着人头混杂,温雅臣不露神色的走到了严凤楼身后。那个第一个找严凤楼说话的官员一直热络的伴在他身边。温雅臣隐约听见半字片语,高相云云、临江王云云、将来云云。

  严凤楼如顾明举描述中的寡言,旁人滔滔不绝的叙述里,偶尔才听他出声回应。嗓音低沉,微微带一丝暗哑。

  温雅臣想起顾明举说过,严凤楼时常熬夜看公文。想来,在赴京的途中,他也不曾好好歇过。谈话时,咳嗽声明显躲过他说出的话。

  擦肩而过的时候,温雅臣扭头飞快的瞥了一眼他的侧脸。严凤楼的眸光很淡,仿佛什么都不能叫他在意,棱角分明的脸廓却分明透着几分坚毅。

  当晚,温少夜宿倚翠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着一身半透纱衣的佳人在桌前翩迁而舞。温雅臣倾身捉过她细白如玉的手:“假如明天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花娘笑颜如花,嫋嫋绕过圆桌,娇柔的偎进他的怀里,葱白的手指在他眉间描画:“那我就跟你一起死。”

  温雅臣笑着握住她不安分的指尖:“你跟多少人这么说过?”

  她媚眼如丝,别有用心的引着他的手在薄薄的纱衣上游走:“你说呢?”

  天牢里的顾明举过的很安静,能吃能睡能抬杠扯皮。圣上大赦天下之后,狱卒们就再也没有阻止过来探视的温雅臣。听说,这又是临江王的功劳。即便是做给别人看的表面文章,对比高相的薄情寡恩,这位王爷对下属的厚待好得让人乍舌。

  昏暗的囚室外,温雅臣时常会看着顾明举的背影失神。阅历尚浅的温少不能相信,栅栏那一边,那个对着石壁枯坐神情虔诚仿佛苦修僧人的顾明举,就是往昔带着自己逛遍京城所有花街柳巷的那一个。

  其实及至顾明举被打入天牢的三年后,人们在谈天时无意中提起他。顾侍郎留给人们的,也还是那一副笑容亲切但是目光冰冷的形象。

  严凤楼进京后的半月里,温少很识趣的没有去天牢打扰。然后,作为之交好友,他特意为顾明举带去了一坛好酒:“金风玉露又重逢。怎么样,是否胜过人间无数?”

  原先笑容满面的顾明举陡然沉默。

  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是温雅臣还是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读出了几分悲哀。

  两个月后,秘密出京的严凤楼为彰皇子请来天下第一大儒水镜先生为师。

  那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学士渊博,德高望重,仕林以其为马首是瞻。当今天子曾有意请他出山辅佐,赐以金银财帛无数,又以高官厚禄相许,却统统被他一口回绝。圣上屈尊相邀三次,三次无功而返。老头狂傲的扬言,这世间还未有能令他倾力相持的明主。

  言犹在耳,一个转身,他却亲自随严凤楼入宫,悄然站到了彰皇子身旁。当今当世,一个水镜先生足以抵得起汉初的商山四皓。宫内传言,病榻之上的天子听闻此讯,亦是惊异良久。

  然后,新任侍御史严凤楼上书,奏请以贪污索贿、强占田地四大罪弹劾吏部侍郎、高相远侄汪同书。

  举朝哗然。

  耳鸣眼花的帝王不肯相信,将奏折奴掷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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