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的清晨,“咚咚”的敲门声响彻云霄。县丞府的小厮打著呵欠去应门。
厚重的大门打开,门外兵甲峥嵘,最耀眼是打头那人手中明黄色的卷轴。墙边旭日东升,严凤楼闻讯从屋内奔出,晨风凛冽,卷下枝头最後一片黄叶。
来人气态甚轩昂,劈手直点严凤楼的身後:“将逆贼顾明举拿下,即日押解回京!”
第十章
天佑二十五年秋,金风飒飒,落叶萧萧。中书侍郎顾明举祸乱朝纲,欺君罔上,犯大不敬罪,按律处斩刑,应了所有人的希望,爬得越高,跌得越痛。刑期设在一个月之后,那是理当恰逢今冬第一场雪,雪碧血红,应是分外好看。
朝上议论纷纷,有人叹惋惜,有人却说是报应。好事人打破了砂锅想问到底:“他早该知道有今天,怎么什么都不准备,偏偏巴巴地跑去了南安?这可不是他的行事手段。”
周围人谈得兴起,冷不丁被问倒,张张嘴。半天没说上来:“这。。。谁知道他呀?许是大意了呢?”
耿直的人还没听出话音来,傻不愣登地接着问:“顾明举精得都快成人精了,他怎么会有大意的时候?”
于是白胡子的前辈们脸上就挂不住了,梗着脖子瞪起眼:“他若是人精,那高相就是人精里的人精!哼,无知小儿,翅膀还没长硬就惦记着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现下被高相治罪,也是他自讨苦吃。”
横冲直撞的愣头青被吓得不敢开口,摸着鼻子,赶紧灰溜溜的推开。
外头传什么的都有,沸沸扬扬,千奇百怪,天牢里的顾明举却什么都听不见。高相特意吩咐人替他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囚室,远在天牢深处,须得经过一条悠长曲折的窄径方能到达。深夜时,连刑室的哀嚎声也只能隐约听见一丝。
据说,凡本朝国史中犯了罪的重臣几乎都住过这里,其中甚至还有几个是皇家子弟,帝王嫡亲的手足。
后来狱卒在无意中说起,原来不只高相,临江王也差人来嘱咐过,要把顾明举安置到这里。这两只现今斗得如火如荼的狐狸,在这件事上倒是难为他们想到了一处。顾明举禁不住坐在草席上哈哈发笑。这一笑却扯动了身上的伤,痛得险险抽过去。
这里其实不过是僻静些而已,不必担心受人欺凌,三餐总有人送来摆在隔栏外,不必担心有与人争抢之忧,夜间除了隐隐传来的惨痛呼声,也算睡得安稳。
除此,似乎也不见得好到哪里。靠墙根的地方有一方破碎的草席,屋子中央有一张跛腿的方桌,桌上有一盏油灯可惜没了灯芯。没有人来陪着说话,没有人拌嘴斗气嘘寒问暖,受刑后一个人独自忍着一身笞痕躺在地上,也没有人能替他去讨一碗水来喝。
顾明举常常不言不语地对着墙上的阴影出神。巡视的狱卒路过,忍不住隔着木栅同他攀谈:“老子在这里干了二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别说你一个侍郎,丞相将军也见得多了,前头这儿还来过一位国舅爷呢!哭的、闹的、装疯卖傻的,都有。。。像你这样不哭不闹的,那是认命了,一心等死。”
他说话嗓门很大,一个“死”字哐哐啷啷地在四壁间不停回响。顾明举不回头,低下脸轻轻地笑。
温雅臣来探监的时候,顾明举还在墙前坐着。他用手指在壁上来回摩挲。温雅臣借着微弱的光影,看出那上头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划痕。长短不一,有深有浅看似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刻画的工具也不尽相同,有的是用磨尖的竹签,有的是一支秃了毛的笔管,还有的则是指甲。原来官场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幽居一室的静默岁月太难熬,只能用一道浅浅地划痕来铭记每天的日升月落。有人细数再见天日之时,有人则默默倒数着行刑之期。
“这里哪些是你刻的?”温雅臣凝着脸在囚室外站定。
闻声,顾明举转过头来,血色尽失的脸上慢慢地绽出一个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温少。”
当日风采卓然的年轻侍郎已成阶下囚,玉树临风的温少却还依旧衣着锦绣,倜傥风流,纵使站在暗无天日的深牢中,也只蹩了一双眉,举止优雅从容,仿佛错进了哪家千金的香闺。
顾明举笑呵呵地说:“我以为,你已经醉死在哪位花魁的绣榻上了。”
栅栏那端的温雅臣口气沉重:“为什么?”
早在出京前,就已被他问了许多遍。为什么背叛高相?为什么投靠临江王?为什么不奋力挣扎力挽狂澜?为什么去南安?
都被他问到耳朵起茧子,不耐烦的时候,屈起食指扣他的脑门:“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其实,温雅臣也不过是比他小了两岁。
那时还好敷衍,现在就糊弄不过去了,顾明举知道,如今再不给这位将军家的绣花枕头一个明白的解释,这位强脾气的温少能住在这儿直到他被推出午门斩首为止。这位少爷才不会在乎他那身价不菲的锦衣。
“跟在高相,我就永远成不了第二个高相。”草席之上的他已经一无所有,更不必再在乎是否隔墙有耳落人把柄,“我顾明举半世拼搏可不单为了做一个四品侍郎。”
名利场上没有满足这一说。得到的再多不会觉得太多,做的官再大也不会嫌弃做得更大。为官一途,恰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自他当日倾尽全力将身家性命全数赌在一尊金弥勒身上起,这条仕途与他而言,就再没有退路,也不容许停顿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温雅臣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鄙夷。
生于富贵之家的他永远不会明白饥饿是怎样一种折磨,也不会知道,他视如敝履的权力在营营小民眼中是如何强烈的一种诱惑。
顾明举的眼中带着笑意,一双黑色的瞳映着壁角的火光,闪出几分瑰丽的色彩:“富贵险中求。一路走来到现在,我哪一次不是火中取栗?”
他的口气里还带着几分自鸣得意。温雅臣却听得无奈:“你的名利心若少一分,或许就不会沦落到这地步。”
“少了名利心,顾明举就不是顾明举。”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最清楚。顾明举好笑地摆着头,嘲弄温雅臣的天真。
温雅臣看不下去地扭开脸:“临江王能给你什么?”
“丞相之位。”这个高相给不了,老狐狸看重他,几乎什么都能给他,但是老狐狸万万想不到,自己大力栽培的左膀右臂险些把自己坑了。
温雅臣哼了一声,不屑于他的利欲熏心:“没把老狐狸捉住,你自己反倒快被老狐狸弄死了。”
高相对有二心的人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此次若非临江王阻拦,早在南安顾明举就该被就地正法。
他却浑然不在意,滔滔不绝地讲着当时的憧憬:“临江王心里惦念的,无非是仗着我知道的那些陈年旧事将高相一举擒下。如此,彰皇子即位有望,他再以叔父之名摄政,一朝大权独揽,虽无帝王之王,但足以坐拥帝王之宝。到那时,新帝年幼孱弱,他再行篡位之举也并非难事。事成之后,论功行赏,我也可一步登天。”
“朝堂上从来就没有情谊,同僚、师生、手足、父子。。。再如山重似海深的恩情也可以在一夕间反目成仇,唯有利益两字亘古不变。”
同样的话他也曾说与严凤楼听;招来那人一脸的不悦。他反问说:“那么你我之间又当如何?同样毫无情意可言?”
犀利的言辞驳得顾明举张口结舌。
想到严凤楼,嘴角不由勾得更深,一方破碎的草席都能成为他的朝堂。顾明举笑吟吟地望向脸色难看的温雅臣:“到如今我却发现,权势富贵原来都不算什么,死到临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心里的那个人是真的。”
“所以你连命都顾不上也要去南安?”
顾明举维持着笑容不说话。
温雅臣再一次重复:“就为了看那个严凤楼一眼?”
“若是我说是呢?”他直视着温雅臣反问。
温雅臣诧异了:“你明明有时间逃出京城东山再起。”
昏暗的天牢里,顾明举背过身,慢慢又站到了那堵刻着无数划痕的墙前:“东山再起又怎样?无非是又一场诌谀巴结尔虞我诈。这些东西,我还没玩够吗?”
狱卒说,在这间囚室里住过的,终是善终者寥寥,太多人出去后便直赴了刑场,身首异处也罢了,更凄凉的是连个收尸的也没有,一地血淋淋的碎肉都被野狗啃了去。”
这是报应,芸芸官场,一如滚滚之江河,浊浪滔天。一旦涉足其中,便没有人是干净的。陷得愈深就愈脏,愈久就愈洗刷不清。那般光辉夺目的龙椅下有多少白骨累累,丹陛之下的百官身后便有多少血流成河。
倾轧争斗里,谁都不是光凭一份好运气就能站上金殿,更没有谁能靠着一副清白无垢的身家权倾朝野覆雨翻云。
民间有句俗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温雅臣离开的时候,顾明举仍旧没有回头看他。一丝丝阳光渗过墙缝照进囚室里来,他迎着光线负手而立,说:“当我知道事败的时候,心头第一浮现的人就是严凤楼。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他。”
什么都忘了,孜孜以求的官位、以命为注博来的富贵、曾经溢满心头的勃勃野心,都顷刻间烟消云散。真正一脚踏上黄泉路的时候,奈何桥头,孟婆汤前,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一个,严凤楼,我的凤卿,我只要你回眸一顾就心满意足再无牵挂,哪怕仅仅只是一顾。
总有人说,狱中的岁月漫长,数着膝下的稻草总以为已经足足一天,实则堪堪不过一刻。顾明举却觉得光阴飞逝,才记起初见时严凤楼僵硬又略带羞涩的一笑,转眼却是日升月落。
五年来,这是他在京中过得最清静的日子。除了温雅臣,意料中该来的人一个都没来。后来才知道,高相暗中下了密令,凡探视顾明举者一律回绝。他怕顾明举临死漏出那些不该说的。顾明举一天不死,谨慎小心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就一天不得安寝。因此,以后的日子里,连温雅臣都进不来了。
同顾明举谈过几回的狱卒提醒他说:“大人,再过三日怕是就要到刑期了。”
他在这一方不见天日的世界里见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生死,乐极生悲者有之,绝处逢生者亦不少,走出天牢大门后君临天下的也是有案可循。他总用一副看透世情的语气跟顾明举讲,只要脑袋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之后的事都还不作数。
所以他依旧沿着官场上的规矩,称顾明举为大人,偶尔眯起一双浑浊的眼不以为意地开着玩笑:“若是将来您柳暗花明又更上一层楼了,可别忘了我。”
直叫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顾明举一边疼得吸气一边好笑。
顾明举用平静的口吻问他:“也不知到时候为我行刑的是哪位大爷?我可得好好打点他,莫要下刀的时候手软了,叫我临死还受一番苦。”
面容沧桑的狱卒笼着袖子在外头“嘿嘿”地笑:“哪里会这样?管饱都是手起刀落,不叫您疼上半点。他们都是干了二三十年的老手,闭着眼也出不了半点错,熟练得很。”
他说起刑场上的奇异见闻仿佛青楼的常客谈论各家的花娘一般,用着轻松带笑的语调,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谁人头落地还死不肯瞑目,谁未上得法场就手脚瘫软面如土色,还有谁,人都道他死了,其实却还活着,被推上断头台的另有其人。
顾明举自始至终神色如常地听,半点不曾去联想三天后的自己。却是那狱卒忍不住了,收起话头,小心翼翼地问他:“大人,您还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您留下点什么。我替您捎出去?”
顾明举想了一想,最终摇了摇头:“我想说想做的都已经说过做过了。”
“什么都不留下?”
“我留下的东西,对他而言,反是祸端。”
“至少让他有个念头,人死如灯灭,起初哭得死去活来,没过几天又转身改嫁的,我也见过不少。”人世间最看不破就是“现实”两字。一世深情换不了一碗薄粥。
“不会的。”外头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顾明举感觉自己倦了,于是合上眼躺下,“他忘不了我。他会记我记一辈子。”
话音未落,却又听他面朝着石墙一个人独自低语:“我倒希望他能忘了我,我死了不过一了百了,他心心念念地记着我才是痛苦。”
顾明举吸了一口气,说:“我会舍不得的。”
闭上眼后,他总会想起严凤楼。
幻想中的严凤楼比先前在南安见到的胖了一些,精神也很好,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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