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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呢,也依样是“代骑马”——骑在王贵礼的颈项上,斜斜歪歪的,混杂在许多男男女女中间。
在路上,严然是战胜的凯旋了,不断的听得复仇的快乐及骄傲的欢笑声音。
从祠堂到牧场,只两里远,群众不久便都走到了。那牧场上的羊群,忽然发现这非常的人众,惊慌了,吸得颠起小腿,向前面的小土坡上乱跑去;两个看羊的小孩子,就挤命的跟着羊群追逐,一面叫口号,一面发气的咒骂。于是,这错错落落的男男女女,又照样,密密杂杂的把牧场围满了。
在群众快活的嗷嘈声中,这旗人,一条粗麻绳就捆上他腰间,空空的,吊在一株老柳树上面,横着,脸朝地,看去像一只虾模。在他底下周围的人,对于他,等于在看把戏,那样不住的嘻嘻哈哈打起笑声。每次,当他的腰间一缩,全个的身体便活动了,在空间摇摆起来,有时还旋转着——于是一般观众分外快活,圈子便波动一下,笑嚷的声音几乎把别样各种的响动都淹没了。但另外还有不少的人,在热闹中,拣了瓦片或石块,向空间那虾螟掷过去,有的便折下树枝,狠力的去抽他几下……这是有意或无意的,复仇或只是玩玩的一种游戏呀!
这旗人熬煎在各种酷刑中,虽曾喊,但声音渐渐低弱了;头,手和腿,在忍耐的挣扎之后,也就软了,身体卷了拢来,更像一只虾模。
然而许多人都大叫:
“装死!装死!”
在这时,我们的副练长走到柳树下,在树干上把麻绳的结解开,这虾模就从绿色的柳条中吊了下来……这一场游戏总该终止了,然而不!在虾螟离地还有三尺多高,副练长的臂膀忽楞起青筋,他用力把麻绳又结在树干上了。自然,看情景,这游戏就又生了新花样。
那个——就是被旗人砍断一个手指头的所谓“十不全”他也是一个练了,凡当这种职务的总比较有点气力,他这时挤出人堆,拿着一枝竹管和一个瓦谭子。
群众的眼光便集聚到他身上。
他把那虾螟转个身,这是脸朝天了,他将竹管塞进他嘴里,瓦超子里面的东西便挨着竹管口往下倒……于是虾模在困顿中又开始挣扎了,凄惨的叫了两声,便又寂然,同时空间就漫散着奥得难堪的气味。
观众全急急的掩起鼻子,却又快活的大叫:
“灌粪呀!灌粪呀!……”
各样分别不清的欢笑声音,就连续不断的从每人的鼻孔里哼了出来。
于是……不久,那最末的一线阳光也没去了!暮色从四周围拢来,天渐渐的黑了,这牧场上的男男女女,才心满意足,挨挨擦擦的三个五个一群,又络绎不绝的发现在原来的路上,回家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悄悄的跑到半月湖捉蜻蜓去,经过这牧场时,那种的印象使我对于那老柳树生了注意。然而那个虾螟模样的旗人已不见了,只剩他的一只青布鞋,粗麻绳也还挂在柳枝上,随风飘动,地上有残留的臭粪,无数绿身的红头蝇嗡嗡的集聚着吮嘬。
后来哩,风传这牧场上出了旗人的鬼了,凡知道这故事的看羊小孩子,都彼此相戒,不敢把羊群放到那里去。
现在,这牧场上的草儿又该齐人肩了吧
珍珠耳坠子
一天下午,在富绅王品斋家里忽然发生了一件事情。
这事情发生的原因是:
当这个富绅用快活的眼睛看他所心爱的第三姨太太时候,无意中却发现在那娇小的脸旁边,在那新月形的耳朵底下,不见了一只珍珠耳坠子。
他开始问:
“看你,还有一只耳坠子呢?”
姨太太正在低着头,用小小的洋剪子剪她小小的指甲,她好象还在思想着什么。
“看你”,他又问:“还有一只耳坠子呢?”
她斜斜地仰起头,看他,一面举起手儿去摸耳朵。
“在那边?”她含笑地问他。
“左边。”
证明了,她的脸色就现出寻思和踌躇起来。
“怎么……”她低声地自语。
他用一种等待回答的眼光看她。
她开始向化装台上,衣柜上,茶几上,……这间房子里面的东西全溜望过了,然而都不见,并且她用力去思索也没有影响,她是完全不知究竟这耳坠子是失落在何处。于是,一种恐惧的观念就发生了,她的心头怯怯地担负着很重的忧虑。因为,象这一对珍珠耳坠子,纵不说价值多少,单凭那来源和赠与,就够她很多的不安了。她知道,倘若这耳坠子真个不见了一只,为了金钱和好意两方面,她的这位重视物质的老爷,纵喜欢她,也一定要发气了,这场气又得亏她好久的谄媚,撒娇,装气,以及设想另一种新鲜样儿去服侍,去满足他的快乐。这是怎样为难的苦事!其次,为了这对耳坠子,在两个星期前,她还和正太太和二姨太生了争执,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得到胜利,可是现在把它丢了,这不消说,是使她们嘲弄和讥笑的。还有在她自己爱俏的心理上面,忽然损失了一件心爱的装饰品,也是很惆怅,郁郁的,很不快乐。因为以上的种种缘故,她的心里又忧又苦恼又焦灼,脸色就变了样儿。
她许久在踌躇着。
她的老爷却又追问她:
“怎么,真的不见了么!”这声音,显然是有点气样了。
“是的!”她想回答,可是她不敢,未来的一种难堪的情景展布在她眼前,使她害怕了。
她想,假使说是无缘无故的丢了,这是不行的,因为这一来,那各种的河责和讥笑是怎样忍受呢?
“那么”,她悄悄地计划道,“我不能忍受那样的河责和讥笑,我应该撤一谎……”于是她端正一下脸儿,作了一种记忆的样式,把眼光凝望到脸盆架上。
“怎么,真个丢了么?”
关于这声音,这一次,她已经不象先前那样的局促;她是有了把握了,爽利的回答:
“丢了,”她说,“不会吧,我刚才洗脸时候,放在这上面……”手指着脸盆架上的胰子盒旁边。
“那,那不会丢。”她的老爷有点喜色了;接上说,“找一找看……”
她就站起来,走过去,装作十分用心的寻觅了一会,就诧异的,疑惑的自语说:
“不见了……奇怪!”
“怎么就会不见呢,放在这儿?”她接着说。其实在她心里,却觉得有一种自欺自骗的可笑意思。
她的老爷刚刚现出的喜色又变样了,近乎怒,声音急促的问:
“真丢了?放在这儿么?岂有此理!”
“记得清清白白的……”
“有人来过么?”
这句话,忽提醒了她,于是一种卸责的方法她就想到了,她故意低下脸儿,作寻思模样。
过了一会,她说:
“除了小唐,没有别人来;陈妈吴妈她们都在外面……”她觉得老妈子们都年纪大,怕会争辩,而小唐却是哑巴嘴,易于诬赖的。
所谓小唐,那是一个小孩子,十六岁了,他的矮小却只能使人相信是十二岁,他是王老爷的乳妈的孙儿。这个老妇人在三年前的一天死了。当她还有感觉的时候,她凭了自己在中年时所牺牲的乳浆和劳苦,她带点眼泪的把小唐送到王家来,作点轻便的差事,算是小厮吧。因为她的儿子当兵去,一离家就没有消息;媳妇呢,是渐渐地不能安居,到外面去和男人勾搭,终于不明言的坦然结伴去了。……这小唐,在他祖母死前半年的那天,也象一匹羊,就送到王家来了。虽说他是来当小厮,但无事可做,却成了同事们的一件极妙的开心物件,因为关于他母亲的故事便是最好给人家取笑的资料;可是因他的模样小,又老实,王老爷就常常叫来吹纸媒子,侍候水烟袋。……
只要王老爷在家里,他便常常进到内房来。
这时,为了珍珠耳坠子,这个姨太太却想到他。
然而王老爷却回答:“小唐?不会吧,他很老实的!”
“那么,没有别的人进来,我的耳坠子怎么会不见呢?”
这自然是一个很充足的理由。王老爷不说话了,他开始呼唤用人们。
连续进来的,是三个老妈子。她们知道了这件事,为了地位和自私心,都极力的摆脱去自己,又殷殷勤勤地在房子里盲目的乱找,一面象叹息又象是诅咒般的低声小语。
“不用找了!”她说,“陈妈,你去叫小唐来,这自然是他——”脸上,显然是充满着怒气了。
不久,一个只象十二岁模样的小孩子默默地跟着陈妈走来,他似乎已知道了这不幸的消息,神色全变了,眼睛发呆,两只手不知着落的在腿边觳棘。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跨过门槛,进了房。
看情形,他害怕了,怯怯地紧站在门后边。
“小唐”,王老爷对他说,“你刚才在这儿,你看见那脸盆架上,姨太的一只珍珠耳坠子么?”声音虽然很平和,可是眼光却极其严厉。
他吓慌了,连连地摇起头。
“说出来,不要紧的!”姨太好象忘记了是诬赖,当真样说出类乎审判官的口吻了。
“对了!”王老爷同意她的话。“你拿出来,就算了,什么事也没有。”
“拿出来,不要紧的!”陈妈也插嘴。
“拿出来。不要紧的!”其余的人都附和。
然而小唐被这样严重的空气给压住了,他不但害怕,简直是想哭了。他不知道应该说出怎样的话。
“不说么?想赖,那是不行的,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自然是你!”
象这类考究的话,姨太太,王老爷,老妈子,他们把各种的恐吓,温和,严厉。以及诱惑,全说过了,可是小唐却始终紧紧地站在门后边,没有回答。因此,由贼人胆虚的原则,看小唐那样的恐慌,王老爷就把这罪犯确定了。他最后怒声的说:
“小唐,你再不说话,拿出来,我就叫人用皮鞭子抽你五十下了!”
“皮鞭子!”这三个字的声音真象一把铁锤,在小唐的心上痛击了。他不禁地战栗起来。因为,在平常,当年纪大力气大的同事们拿他作乐的时候,他们曾常常舞动过这皮鞭子,有时故意的落到他身上,纵不曾用力,却也使他经过了两三夜,还觉得痛。现在,忽然听见主人家要抽他五十下这皮鞭子,想起那样痛,他的全身的骨格都几乎发了松,他哭了,眼泪象大颗的汗珠般连着滚下。
因了哭,王老爷更发怒了,他的暴躁象得了狂病。
“滚去!”他粗声喝道:“滚去……这不成器东西。”同时,他又转脸向吴妈说,“把这坏东西带去,叫刘三抽他五十下皮鞭!哼……”
小唐想争辩,但又害怕,他知道这件事是冤枉,是一种诬害,然而怎样说呢?他战栗着!
“不是我……”他全身的力量都放在这上面了。
然而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吴妈并且走近来,拉他走;可是他站着,怯怯的,却又象钉在门上似的紧挨着。
“滚!快滚……”王老爷的怒气更盛。
小唐发怔了,他好象没有意志似的随着吴妈走出去,眼泪便不住的代表他的诉苦。
“真可气……”姨太太还唧哝着。
“都是你”,王老爷却埋怨,“要不放在那上面,怎么会丢呢?”
“这孩子近来学坏了,好象刘三他们说,他常常跑到小庆街,在江苏会馆门前赌摊了……”也不知是讨好,还是幸灾乐祸,但多半总是为夸张自己吧,陈妈忽带点笑意的说。
“自然是他——”
“丢了看你怎么办?”
“你再买一对给我就是了。”
“再买?那里有这许多钱!就是再买,横直老大和老二她们,也是要说闲话的。”
“我不怕;让她们说去好了……”
在对话中,从外院,忽然传来了隐隐的哭声,这自然正是小唐挨着皮鞭子。
虽说房子里严重的空气稍变成温和,可是这一件的事情总未结束,大家都还各有所思。在王老爷的心中,他非常懊恼地想着耳坠子的价值是三百元。姨太太却挂念那正太太和二姨太的嘲弄和讥笑。老妈子们,那不消说,她们是悄悄地感到侥幸,以及设想更完全的方法,免掉这件事的干系。
在很久的时间中,这一家人儿乎是这样的混过。
到夜里,在小唐被逐出大门外去睡觉的时候,姨太太照常样,服待她的老爷到床上,老爷因体弱而先睡了。她忽然在枕头底下,发现了那只珍珠耳坠子。这时,她不禁暗暗地失笑,她想到这只小东西,一定是在昨夜的疯狂中,不知觉地丢下来的……
耳坠子得着了,这自然可免掉那嘲弄和讥笑,并且又有了一件心爱的装饰品,老爷也欢喜了。
想着,快乐着,但一种属于淫欲过度的疲倦,终把她引到睡梦去
家长
一
张先生又在看《晨报》。每天的早上在他起床之前,这报纸,于他,也等于烟鬼子的烟瘾,很久就习惯了,差不多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