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林纳先生听了大笑起来,我的问话常常是很唐突的。“不是,带着妻子,什么职业都能安定,倒不是为了这件事。那是几年前一次去台湾的旅行,促成我这个想法的。”台湾是大好财源
“你怎么会去台湾的?台湾那么远,很多西班牙人,根本不知道台湾在哪里。”
“台湾对我的一生,是一个很大的转折点。我当时在航空公司服务,有一趟免费的旅行,恰好我最要好的朋友——他是中国人——在台湾。我就飞去了,那是第一次,后来我和宝琳又同去了一次,从那时开始我对台湾有了很深的感情,现在为了公务,总有机会去台湾。”
“为什么台湾对你那么重要?”
“因为我去了几次都在观察。台湾的经济起飞,已到了奇迹的地步。台湾的产品可说应有尽有,而且价格合理,品质也不差,是一个大好的采购市场。同时我也想到,可以将欧洲的机器,卖到台湾去。我与朋友们商量了一下,就决心组织公司了。”
“你们公司是几个人合资的?”
“一共三个,另外两位先生,你还不认识。”
“你们的业务偏向哪一方面?”
“很难说,我们现在,是西班牙三家大百货公司(连锁商店)Sepu与Simago还有Juinsa的台湾产品代理商。每年我们要在此举办两次中国商展,产品包罗万象,都来自台湾,当然我们的业务不止是进口,我们也做出口,如Albo,Tricomal-la,Mates的机器,还有Tejeto的针织机我们都在做。”他顺手给我一本卷宗,里面全是台湾厂商来的订单。没有一件同样的衣服
“我在Sepu公司门市部看见直接印图案在衣服上的小机器,也是你们公司提供的吗?”
“你是说在各色棉织的套头衫上,印上图案和名字的那个摊位?”
“是,我看很多人买,总是挤满了顾客。”
“那是我们的一种新构想,现在的青年人,无论男女,都喜欢穿舒适的套头棉衫,但市面上卖的花色有限,不一定合顾客的胃口。所以我们干脆卖棉衫时,同时放几十种图案和英文字母,让他们自己挑、自己设计,放在衣服的什么地方。我们请个女孩,当场用机器替顾客印上去,这样没有一件是完全相同的衣服了。这个夏天我们卖了很多,可惜推出晚了一点,早两三个月还能多卖些。”
“这是一个很新奇的想法,这种印花机那里来的?”
“恕我不能告诉你,西班牙只有我们卖,现在试销墨西哥。”原来是不能告诉人的,我也不再追问了。“你们的业务很广,也很杂,没有专线吗?”
“目前谈不上专线,我们要的东西太多太广。”“你对目前公司的业务还算满意吗?”
“做生意像钓鱼,急不得的,你不能期望睡一觉醒来已是大富翁了。我公司主要的事还是委托总经理马丁尼滋先生管理,我在行政上、人事上都做不好,马丁尼滋先生比我有经验,我十分的信托他,我对这两年来的成绩,如不要求太高的话,尚可说满意。”
像一条驴子
“你个人对目前生活型态与过去做比较,觉得哪一种生活有价值?”
“很难说,人的生活像潮水一样,两岸的景色在变,而水还是水,价值的问题很难说。我并不想做金钱的奴隶,但是自从我做生意以来,好似已忘了还有自己的兴趣,多少次我想下班了回家看看我喜欢的书,听听音乐,但总是太累了,或者在外面应酬——”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你现在的理想是什么?”
“当然是希望公司能逐渐扩大业务,这是一个直接的理想——眼前的期望。有一天如果公司能够达到我们所期待的成绩,我另有一个将来的理想,当然那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你对金钱的看法如何?”
“钱是一样好东西,有了它许多事情就容易多了。并不是要藉着金钱,使自己有一个豪华的生活。我常常对自己说,你想要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料子铸造成器。如果我有更多的钱,我就更有能力去帮助世界上的人——当然,金钱不是万能,世界上用金钱不能买到的东西太多了,譬如说幸福、爱情、健康、知识、经验、时间……要从两个不同的面去看这件事。”
“你刚才说赚钱之后另有一个理想,那是你所指的许多年之后的事,你能说说吗?”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是永远没有假期,没有太多的家庭生活,没有悠闲的时间,永远也不许疲倦。像一条驴子一样竟日工作,出卖心力、劳力的,这种人就是生意人。有时候,我为自己目前的成绩感到安慰,但是我常常自问,我为了什么这样劳碌?我的一生就要如此度过吗?我什么时候有一点时间去做些旁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能好好陪伴我妻子几天?我常常觉得对她不公平,因为我太忙了。”人生的愿望
“谈谈你将来的理想吧。”
“我不是厌倦生意,我衷心的喜欢看我的公司慢慢成长壮大,一如看见自己的孩子长大时的欣慰。但是有一天,公司扩大到差不多了,我要放下这一切去旅行,是真的了无负担的放下一切,世俗名利我不再追求。”
“你倒是有一点中国道家的思想,你放下一切去哪里呢?”“去南美玻利维亚的山上,我喜欢大自然的生活,我热爱登山摄影,我也喜欢南美的印地安人。我希望有一天住在一个没有汽车,没有空气污染,没有电话,安静而还没有受到文明侵害的地方去。”
“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轻轻的对他说。
“你认为生意人不能有一点理想嘛?”他静静的反问我。“能的,问题是你的理想看上去很简单,但不容易达到,因为它的境界过分淡泊了。”
“我常常回想小的时候,在北部故乡的山上露宿的情形。冬天的夜晚,我和朋友们点着火,静静的坐在星空之下。风吹过来时,带来了远处阵阵羊鸣的声音,那种苍凉宁静的感动,一直是我多年内心真正追求的境界——”
“萨林纳先生,我真怀疑我是在做商业采访,我很喜欢听你讲这些事情。”
他点了支烟,笑了笑说:“好了,不讲了,我们被迫生活在如此一个繁忙、复杂的社会里,要找一个淡泊简单的生活已是痴人说梦了。我们回到话题吧,你还要知道公司的什么事?”
我需要台湾的产品
“我想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你大概会需要中国的什么产品?”
“太多了,我们需要假发、电晶体收音机、木器——但是西班牙气候干燥,怕大件木器来了要裂。还有手工艺品、成衣——。”
“你欢迎厂商给你来信吗?”
“欢迎之至,多些资料总是有用的。”
“什么时候再去台湾采购?”
“很难讲,我上个月才从台湾回来。”
“你不介意我拍几张照片吧!我改天来拍,今天来不及了。”
“我们再约时间,总是忙着。谢谢你费神替我做这次访问。”
“哪里,这是我的荣幸,我该谢谢你。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效劳的吗?”
“目前没有事,我倒是想学些中文。”他很和气的答着。“你公司的侯先生,不是在教你吗?你们真是国际公司。西班牙人、芬兰人、英国人,还有中国人。”
“我们这个公司是大家一条心,相处得融洽极了。当然,目前一切以公司的前途为大家的前途,我们不分国籍,都是一家人。”他一面说话,一面送我到门口。
“谢谢你,我预祝你们公司,慢慢扩大为最强的贸易公司。”
能的,只是太淡泊了
下了楼我走在路上,已是一片黄昏景象了。美丽的马德里,这儿住着多少可以大书特书的人物呵!可惜每天时间都不够。
我们如何将自己,对社会做一个交代,常常是我自问的话。而今天萨林纳先生所说的——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起码给了我一些启示。我沿着一棵棵白桦树,走向车站,一个生意人,对将来退休后所做的憧憬,也令我同样的向往不已。
有风吹过来,好似有羊鸣的声音来自远方,宁静荒凉朦胧的夜笼罩下来了,我几乎不相信,这个心里的境界,是由刚刚一篇商务采访而来的。我的耳中仍有这些对话的回响:“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生意人难道不能有一点理想么?”“能的,只是你的境界太淡泊了——”
翻船人看黄鹤楼
我们的三毛,在西班牙玩了一次滑铁庐,故事很曲曲折折,到头来,变得天凉好个秋了。
话说有一日下午两点多钟,我正从银行出来。当天风和日丽,满街红男绿女,三毛身怀巨款,更是神采飞扬。难得有钱又有时间,找家豪华咖啡馆去坐坐吧。对于我这种意志薄弱而又常常受不住物质引诱的小女子而言,进咖啡馆比进百货公司更对得起自己的荷包。
推门进咖啡馆,一看我的朋友梅先生正坐在吧台上,两眼直视,状若木鸡。我愣了一下,拉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他仍然对我视若无睹。
我拿出一盒火柴来,划了一根,在他的鼻子面前晃了几晃,他才如梦初醒——“啊,啊,你怎么在我旁边,什么时候来的?”
我笑笑:“坐在你旁边有一会了。你……今天不太正常。”“岂止不正常,是走投无路。”
“失恋了?”我问他。
“不要乱扯。”他白了我一眼。
“随便你!我问你也是关心。”我不再理他。这时他将手一拍拍在台子上,吓了我一跳。
“退货,退货,我完了。混蛋!”大概在骂他自己,不是骂我。
“为什么,品质不合格?”
“不是,信用状时间过了,我们出不了货,现在工厂赶出来了,对方不肯再开LA*茫こб椅肄彰!“是你们公司的疏忽,活该!”我虽口里说得轻松,但是心里倒是十分替他惋惜。
“改天再说,今天没心情,再见了。”他走掉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发呆,忽然想起来,咦,这位老兄没付帐啊!叫来茶房一问,才发觉我的朋友喝了五杯威士忌,加上我的一杯咖啡,虽说不太贵,但幸亏是月初,否则我可真付不出来。手心有奇兵
当天晚上睡觉,大概是毯子踢掉了,半夜里冻醒,再也睡不着。东想西想,突然想到梅先生那批卖不掉的皮货成衣,再联想到台北开贸易行的几个好友,心血来潮,灵机一动,高兴得跳起来。“好家伙!”赶快披头散发起床写信。“××老兄,台北一别已是半年过去,我在此很好,嫂夫人来信,上星期收到了。现在废话少说。有批退货在此,全部最新款式的各色鹿皮成衣,亚洲尺寸,对方正水深火热急于脱手,我们想法子买下来,也是救人一命。我知道你们公司的资本不大,吃不下这批货,赶快利用日本方面的关系,转卖日本,赶春末之前或还有可能做成,不知你是否感兴趣?”
上面那封鬼画符的信飞去台北不久,回信来了,我被几位好友大大夸奖一番,说是感兴趣的,要赶快努力去争取这批货,台北马上找日本客户。我收信当天下午就去梅先生的公司,有生意可做,学校也不去了。
梅不在公司里,他的女秘书正在打字。我对她说:“救兵来了,我们可以来想办法。”
她很高兴,将卷宗拿出来在桌上一摊,就去洗手间了,我一想还等什么,轻轻对自己说:“傻瓜,快偷厂名。”眼睛一飘看到电话号码、地址和工厂的名字,背下来,藉口就走。电梯里将强背下来的电话号码写在手心里,回到家里马上打电话给工厂。
不识抬举的经理
第二天早晨三毛已在工厂办公室里坐着了。
“陈小姐,我们不在乎一定要跟梅先生公司做,这批货如果他卖不了,我们也急于脱手。”
“好,现在我们来看看货吧!”我还要去教书,没太多时间跟他磨。
东一件西一件各色各样的款式,倒是十分好的皮,只是太凌乱了。
“我要这批货的资料。”
工厂经理年纪不很大,做事却是又慢又不干脆,找文件找了半天。“这儿,你瞧瞧!”
我顺手一翻,里面全弄得不清楚。我对他说:“这个不行,太乱了,我要更详尽的说明,款式、尺寸、颜色、包装方法、重量,FOB价马上报来,另外CIF报大阪及基隆价,另外要代表性的样品,要彩色照片,各种款式都要拍,因为款式太多。”
“要照片啊,你不是看到了?”问得真偷懒,这样怎么做生意。
“我只是替你介绍,买主又不是我,奇怪,你当初做这批货时怎么做的,没有样子的吗?”
经理抓抓头。
“好,我走了,三天之后我再跟你联络,谢谢,再见!”
三天之后再去,经理在工厂旁的咖啡馆里。厂方什么也没弄齐,又是那份乱七八糟的资料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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