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就逃似的上了车。
钟敏秀怔一下后,上前敲他的车窗。
孟谨行没想到她还会跟上来,心里一阵混乱,放车窗的速度慢之又慢。
“谨行,我刚从省里回来,夏处下周就过来上任了。”钟敏秀在车窗前冲他说。
孟谨行见她说正事,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升起一丝内疚,觉得自己对不起钟敏秀,以至于走神忘了说话。
“谨行?”钟敏秀轻唤了一声。
“啊,谢谢大姐告诉我这个消息。”他连忙说。
钟敏秀暗暗叹了口气说:“你变客气了。肖老大会在夏处到任后的第二天去党校学习,我在市里听到一个消息,他这次去党校可能只是暂时的,接下去很可能会接市环保局石祥书记的班。”
这句话,孟谨行完完全全听进去了。
他猛然想起,向肖云山汇报毛氏矿厂污染的时候,肖云山说过,这次帮孟谨行,可能也是帮他自己。
原来,原因就在于此。
“这对肖老大来说,是个好消息。”他说。
“对你也许也是,但你自己未必这么想。”她立刻说。
孟谨行眉间轻拢,细辨她话中意思。
钟敏秀突然说:“你等等。”然后返回自己的车上,一会儿拿了一本杂志和一份报纸过来递给他。
孟谨行诧异地看她一眼,把目光落在她手指所指的地方。
杂志是《西南环保》,翻开的地方是肖云山的一篇署名文章,文章的核心是论述镉污染,其论证所用的具体例子就是此次青坪镉污染事件,所用的各项对策全部来自于孟谨行向他汇报的方案和设想。
孟谨行的唇抿成两道细线,脸部的肌肉紧绷着。
他合上杂志,抽出下面的报纸,是当天的《西南环境报》,头版第二条就是长丰县委县zhè积极应对凤山镇镉污染事件的图文报道。
报道不仅把这次污染扩展到整个凤山镇的范围,极力渲染了污染造成的严重后果,使得凤山全镇经济受到沉重打击,还突出宣扬了县委县zhè尤其是肖云山在此次事件处理中的高调态度。
看着新闻照片中,面对握手的工人朋友,意气风发的肖云山和含蓄沉稳的章广生,孟谨行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悲凉。
他不反对肖云山宣传自己的政绩,也可以对肖云山盗取自己思想的做法保持沉默,但他实在不能接受,肖云山采取夸大污染程度来抬高他自己的做法。
尤其,报道还出现在《西南环境报》这样的专业报章上,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以为当时的污染的确给凤山镇全境都带来了影响,搞不好,会引起凤山镇群众的恐慌,甚至还会认为镇zhè隐瞒了真相!
“这两份东西给我吧。”心里感叹着钟敏秀对他的了解,他的确没法认同报道对他有利的一面。
“可以。”钟敏秀说,“如果需要我出力,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孟谨行朝她点点头,“我走了。”
车开出很远,孟谨行依然能从后视镜里看到,钟敏秀站在寒风中一动不动。
……
晚上,孟谨行敲开了肖云山的房门,手上拿着那份报纸。
他没有拿杂志。
对他来说,他的想法有实施的途径,可以让因污染受到损害的个人和企业,甚至是排污企业,都能走出困境重新站起来,就达到了他的目的。
至于这些想法最后被谁窃取,他不想拿出来计较。
但是,报纸上的夸大报道,他认为有必要与肖云山当面锣对面鼓理论一番。
肖云山没有任何一点做亏心事的表情,他一如既往热情地请孟谨行喝茶,并说自己下周就要走了,“……没想到是夏明翰夏处来接任!谨行,有他的支持,你今后的工作一定会蒸蒸ri上。”
孟谨行不置可否地笑笑,将手里报纸递过去。
肖云山瞟了报纸一眼,眼眯成了小缝,“有什么想法?”
孟谨行直言:“我觉得报道太过夸大,容易造成群众恐慌。”
肖云山哈哈大笑道:“谨行,你的名字取得不好,言行太过胆小谨慎!这种专业类报刊,老百姓几个能看到?”
“但是人口会相传,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就可能越传越离谱!”孟谨行说。
“你呀,就把心放肚子里,不会有这种后果的!”肖云山摇摇手说。
孟谨行看着一脸笑意的肖云山,感到心火蔓延,他冷声说:“肖书记,我坚持认为,无论哪种类型的媒介,在做新闻报道时,都应该尊重客观事实,既不夸大也不缩小,才是新闻人应有的正确态度!”
笑容在肖云山脸上慢慢收敛,眸sè也越来越深沉,他的声音透出孟谨行很少听到的冷厉:“首先,这篇报道没你说得那么夸张,后果也不会如你所想般严重;其次,新闻人应该是什么样的报道态度,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人家有自己的行业主管部门,文章既然能通过审核登出来,自然有它的道理;再有,单从这篇报道来看,对你接下去的事业也是相当有利的,我劝你开动脑筋仔细分析分析!”
孟谨行当然知道他最后这点所指何事!
在来见肖云山之前,他就已经做过透彻分析。
毛氏矿厂污染事件,的确为处在危境中的肖云山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翻身机会,肖云山从知道这个事件开始,就应该展开了周密的布置。
这种布置,并不仅仅是为肖云山自己快速复出找到机会,还体现在他对未来的安排上。
孟谨行相信,市环保局只是肖云山的跳板,他不会甘居一隅,继续做一方父母官才是肖云山的目标。
而这篇文章就是肖云山埋在长丰的一颗地雷。
这颗地雷,不仅会为即将到任的夏明翰制造难题,也会给坐镇凤山的方天岳造成麻烦,而后者,应该就是肖云山所说对孟谨行事业有利的地方。
从肖云山让方天岳在给工人代表的会议纪要上盖凤山镇的公章开始,肖云山就一步步把方天岳逼上绝路,作为礼物送给孟谨行。
孟谨行虽然不屑与方天岳为伍,但同样不会乐于接受这样一份充满yin谋的礼物。
他站起来,面朝肖云山道:“如果事业要依靠这样的方式腾达,我宁愿不要也罢,我劝您也好自为之!”
肖云山看着拂袖而去的孟谨行,脸sè逐渐yin沉。
……
孟谨行次ri上班在单位转一圈,就去了申城,直接找到石祥。
路上,他给钟敏秀打了电话,希望她请钟辉出面,让陈峰核查这篇报道的由来,并去都江澄清此事。
他到门口的时候,石祥手里正举着一份报纸,拿着电话,对电话那头的发雷霆。
孟谨行进门静静地等石祥讲完电话,面对石祥的询问,他苦笑一下扬了扬自己手里的报纸说:“我已经不用说了,看您打电话的样子,我就清楚您的态度了。”
石祥须发皆张,一脸怒sè,声震如雷:“写这篇文章的家伙,就他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混蛋!”
孟谨行说:“您先别生气,能听听我的建议吗?”
“你说!”石祥态度直接。
“我想请您与申城ri报主编钟辉同志,一同去趟都江,找该家报社澄清真相!”
石祥一击桌子道:“我也是气糊涂了,现在确实不是发脾气的时候,该马上让他们登报声明报道有误!”
“您如果觉得有需要,我可以一起去。”孟谨行说。
“没关系,我的老胳膊老腿还很硬朗,脑子也没生锈,可以把这事情弄弄清楚!”石祥说,“和钟辉有联系过吗?”
“已经找人联系过,他目前正在找当天跟我们去凤山镇采访的记者核实情况,一有消息就会跟我联……”
话还没说完,钟辉电话已经打到他的手机上。
钟辉在电话中告诉孟谨行,两篇报道就是他在陈峰的桌上看到后,拿给钟敏秀的。
据陈峰说,《西南环境报》的记者是肖云山自己联系的,他只是提供了当时采访的照片,连文章都没有写,因为肖云山觉得还是不要在《申城ri报》发表报道比较好,当时去那家报社的,还有示范区宣传科一位姓曲的女孩,那名记者与她非常熟悉。
曲素素?
孟谨行大为吃惊!
第164章夜会夏叔
与钟辉约定了去都江的时间,孟谨行送石祥到报社门口与钟辉碰头后,在大门对面的超市买了一大包零食,进报社去看雷云谣。
雷云谣的一班同事见到孟谨行,都嘻嘻哈哈围上来取笑雷云谣,孟谨行立刻拿出零食给大伙儿分享,说是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雷云谣的照顾,把雷云谣的同事们乐得眉开眼笑,都说雷云谣找了个不错的男人。
雷云谣挽着孟谨行的胳膊,听大伙儿夸赞他,顿觉心花怒放。
大伙儿聊一阵就自觉散开,给他们小俩口相处的空间。
他俩也自觉,知道在办公室谈情说爱不妥,悄摸儿到外面楼梯间说话。
孟谨行逗留了十多分钟,嘴和手都过足了瘾,才在雷云谣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开报社返回长丰。
当天晚上,他接到夏明翰的电话。
“您已到长丰了?”听夏明翰说小宾馆,孟谨行大吃一惊,“我马上过来。”
他想了想,没把赵涛叫来,而是步行前往。
夏明翰没有按照正常程序来长丰就任,而是提前一周到达,说明他想在就任前,对长丰的社会状况作一个初步的摸底。
这种情况下,越少人知道夏明翰的行踪越好。
孟谨行虽然相信赵涛,但赵涛毕竟是长丰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站到哪里都有可能遇上熟人。
夏明翰住的蓝天宾馆,位于平坝街的尽头,一家四层的七十年代建筑,外表灰灰旧旧的,进出人员也很杂。
孟谨行上到二楼,敲开209的房门,夏明翰着一身秋衣秋裤站在门内,“呵呵,下午去转了一圈,搞得满身的泥。”
孟谨行进了屋,里面暖气开得挺足,卫生间扔了一堆的衣服,夏明翰显然是刚刚洗过澡。
“您这是上哪儿去了,会弄一身泥?”孟谨行问。
“到下湾去看了看。”夏明明翰一边关小暖气,一边穿上外套,随意地说。
孟谨行一愣,刚来就特意跑下湾,是有什么特别的指向吗?
他看着弯腰穿袜子的夏明翰说:“那可是示范区的范围啊,您一来就暗中考察我工作去了,我可是忐忑得很!”
夏明翰穿好袜子,直起身看着孟谨行道:“装!”他到桌边拿了水杯,在床上坐下说,“我到长丰前,去见过葛书记,他跟我谈起了麻岭隧道的问题。”
孟谨行一下明白了,葛云状心里对麻岭隧道的问题一直存疑,表面上这件事已经处理完毕,实际葛云状也想再深入调查一番。
但他不清楚,葛云状为什么没有和他谈起这件事?又或者,葛云状并不信任他这个毛脚女婿?
孟谨行猜不透,便不再费这个神。
“所以,您先实地去看看?”他问。
夏明翰点下头说:“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也想看看你那个旅游景区搞得怎样了。”
“下周一天马景区开工典礼,到时市县领导都会参加。”孟谨行说。
“听说了。”夏明翰喝了口水问,“那个镉污染是怎么回事?”
“您知道这事?”孟谨行问,“是葛书记告诉您的?”
夏明翰摇下头,“他没有提这事,我是来前看到《西南环境报》上的一篇文章,才知道有这么件事。”他看孟谨行一眼,“但是,申城当地对这事没有任何报道啊?”
孟谨行唉叹,多巧妙的误会?
连夏明翰都会这么想,何况其他人?
他于是一五一十把前后经过告诉了夏明翰。
夏明翰听得很认真,脸上始终没有表情,直到孟谨行说完,他问:“ri报的钟主编和环保局的石书记,有没有打电话回来?”
“还没有。”
孟谨行也一直在为这事焦虑。
按理,钟辉与石祥现在应该有点消息传过来了,可是,他的手机一直没有响过。
夏明翰道:“这家报社的总编与我是同学,因为我告诉他要来长丰工作,他想到了这篇报道,拿给我看的。”
“原来这样!”孟谨行道,“早知道我们也不舍近求远了。”
“世上哪有早知道的事!”夏明翰说,“你说的情况,我了解了。如果钟、石二位有消息回过来,你告诉我一声,我再看有没有必要亲自找他们。”
他想了想又道,“这件事,真的没有对凤山全镇造成影响?也不是人为封闭消息?”
夏明翰问这两个问题的时候,眼睛一直停留在孟谨行脸上,观察着他的反应。
孟谨行很肯定地说:“我以党xing保证!”
夏明翰立刻点了下头,随即和蔼地问:“我听说,你跟凤山镇党委的方天岳,在合作上不太愉快?”
孟谨行心头一沉,看来,前两个问题是为此而问的!
他坦荡地笑笑说:“也不知什么原因,反正我和他是彼此不顺眼吧。不过,我向您保证,我对事不对人,绝不会影响工作。”
夏明翰微笑道:“就冲你对这篇报道的态度,我就相信你是不会感情用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