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凡出来了,穿着个汗背心,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们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我们是幸福的人,而他不幸。我们约正凡一块出去玩玩。正凡说:“去哪儿?”我想起爬山,就说:“爬天台山!”天台山在城外,有三十多里路,我们说好第二天天不亮就动身。吃的、喝的由我们带,他就别管了。快快说:“把你的画板带上就行了。明天早晨四点钟到你窗上敲窗子。”
正凡没有让我们到他家里去坐,我们知道那天他母亲工厂里休假,正在家。可他妹妹出来了,招呼我们说:
“妈妈叫你们进去呢!公鸡和快快哥哥你们进去呀!”
小妹那时候只有八、九岁,还在上小学。她拉着我们俩的手,拖我们进去。正凡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便对她说:
“同你妈妈说,我们改天再来吧。谢谢伯母了!”
小妹撒娇地说:“干嘛不进来?”
正凡向我们挥挥手,意思是让我们快走,我们俩便走了。转身的时候,见小妹正缠住正凡,一个劲地嚷:“哥哥,明天我也要去爬山,我也要去!”
正凡烦躁地推开她:“没你的事!去,去!”
小妹却朝我们大声地叫道:“公鸡哥哥,快快哥哥,我也要去!明天带我去,哥哥不带我去。”
我们都加快步伐走了。
叙述者的话
生活就是这样,有不幸,也有幸福;有痛苦,也有快乐;但生活中的痛苦与快乐,我觉得又都是美的。你不这样认为?不认为痛苦也是美的吗?只要这种痛苦是高尚的,是出于一种善良的心愿,痛苦我以为也美。就是在那种心情下,幸福的快快和公鸡同时又感受着他们的好朋友正凡的不幸。
公鸡的话
我爱山,也爱海,海是壮美的。可是我那时候还没有真见过海,只是在影片里,在绘画中,看到海那样开阔,气势澎湃,奔腾不息。我真正见到海还是在肖玲死后,我两次找寻过海。这之前,海在我心中只是个热情的、单纯的梦幻,我并不认识它真正的面貌。而山的美,由于我经常有机会登山熟悉的缘故吧,我当时觉得它又比海更细致,更丰富,给人多种的情绪。有时候,你站在山顶上,看到起伏的群山,听着由远及近的松涛声,那种感受我以为可以和海比美。当你穿过幽深的树林,在浓荫下呼吸着腐烂的树叶的气味——腐烂的树叶有一种香甜的气味,在松林子里,松脂又有一种清香——每当我呼吸到这种气息的时候,就觉得心情特别宁静。这种宁静,如果绘画的话,它是一种暖色调,和海唤起的那种宁静是不一样的,海有时也唤起人心灵的平静,可是那种平静,我总觉得是带着蓝颜色的,是一种冷的调子,有点单调的、孤寂的感觉。可在树林子里、荫凉下,你躺在枯树叶子上,仰望着头顶上在风中摇曳飘动着的树枝,望着从缝隙中透过的点点蓝天,或是几柱阳光,给你的那种宁静,是很善良的。它唤起你对生活和对人们的爱,对友谊,对爱情的渴望……
中午的时候,我们来到了林中的一个不大的湖边,在山洼子中间。快快说:“在地质学上讲,这应该是一个断层湖。”确实,湖水很深,幽蓝幽蓝的,深邃得有点可怕。但是在正午的阳光下,又蓝得非常可爱。我们对这山里的情况非常熟悉,这个湖我不知道山里人有没有个名称,可我们把这个湖叫“蓝宝石”。因为当时,我们读过一本小说,写的是几个探险家的故事,他们好像在西伯利亚发现了一个水银湖。所以,有一回,我们走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大家就说,也给它命个名吧。叫它“蓝宝石”湖!如果能潜到水底,准能发现许多蓝宝石,因为湖水是那样透明,那样碧蓝。这个名字是我取的,以后在我们同学中就叫开了,说去找“蓝宝石”,就是指的这个湖。有时我们找得到,有时走岔了路,又找不到。它就像蓝宝石那样神秘,那样珍贵。
那天我们不费劲就找到了“蓝宝石”。它突然出现在林子的尽头,周围安静极了,没有人迹,鸟雀的声音也听不到。快快说:“游一会吧!”我说:“对,赤条条一下!没有人上这来的。”我们便脱光了,一个接一个卜通卜通都跳进水里。我和快快兴致很高。只有正凡,他在水里游了一会儿便爬上来,躺在石头上晒太阳。大家都没有讲话,因为我们都感觉到,这是在向我们的少年时代告别呢!迎接我们的生活,将会是另一个模样。当然它也可能很美,却不会有这种单纯。在这种时候,是不需要言语的。调皮、捣蛋和孩子气也显得幼稚。我们或是默默地仰游,或是在石头上晒太阳,都不说话,只是尽情地享受阳光和清凉的湖水,享受着那份宁静。
下午,我们在山里已经走得很远了,谁也没有提出来回去。我们就信步向山里一直走去。大约是下午四点多钟的光景,太阳已经偏西了。我们走到一幢颓败的石头房子跟前。快快说:“这也许原来是个别墅。”从它毁坏的样子看,我们推测,是战争中炮击或是飞机轰炸时被摧毁的。它修建在半山腰上是很奇怪的,按常理,不会有人把一个别墅修在这样的深山里。总之,谁也琢磨不出这所房子的来历。正凡突然发现了一个角度,斜阳照在山腰上几棵姿态优美的松树上,给松树染上了一层金黄,再加上这栋颓败了的房屋的残迹,构成了一幅非常忧郁的画面。他叫我们到他那个角度来看,那是很美的。正凡坐下来画画了。我没有心思画,只是坐在他身边欣赏着,他沉浸在他自己的情绪中。我们一起坐了很久,一直等他把整幅画的构图勾好,又用水彩着了些颜色。正凡的画,画得很好,他也有那种感受,可惜他得不到发挥他才能的机会。他如果有条件的话,去学美术,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画家。
太阳快要落山了,是往回走还是继续登山?谁也没有意思沿着老路回城里去,大家一致决定:登山!“我们同太阳比赛吧,看谁落在后边!”快快喊叫着向山上跑去。我也吆喝着,挥舞着手上的书包。我们奔跑、呼唤着,一个劲对直往山顶上爬。
我们毕竟赶不上太阳,它很快的就消失在山梁的背后,林子里阴暗了。我们在朦胧的暮色中继续登山,穿过荆棘丛,扒着岩石,一直往上爬。
天完全黑了,我们也已接近山顶。可挡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块陡峭的岩壁,没有办法再上去了。正凡说:“你们站在我肩上,我把你们托上去。”他让我跨在他肩上,快快又踏在我肩上。然后,我们慢慢地伸直了腿,搭成了一个人梯。快快扒到了岩石顶,他又把我拉上去,只剩下正凡在下边,我们没法够得着他。我们把书包带子解下来,仍然不够长。正凡在岩壁底下估计足足折腾有半个多钟点,突然在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向伸出手来,向我们喊道:“拉住我,使劲拽吧!”他终于爬上来了,嗬!我们那个高兴劲儿!可正凡黑暗中沮丧地说:“我的裤子刮破了。”我一摸,果真,齐膝盖的地方划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快快说:“怎么办呢?回去你母亲要说你的吧?”正凡说:“没关系,我就可以挣钱了。”这是我们那天听到正凡的唯一坚定而自信的话。
我们在山顶上站了许久。山风吹来,凉飕飕的,汗水全收了。不知道什么时间。我们三人中只有快快有一块旧式女表,是他考取了大学,他母亲给他的。但他不好意思戴,总是揣在口袋里。这时候他想起他的表了,从口袋里摸了出来,表蒙子却在爬山的时候碰碎了,表也就停摆了。我们站在山头,头顶上是绚烂的夜空,繁星满天。而远处该是城里,灯光闪烁,也像天上的繁星一般。我们便认定了方向,朝着城市的方向下山。快快突然想起说:“这里有豹子吧?”于是我们三个便大声地吼叫着,“喂——,喂——!”一方面为了鼓自己的勇气,而黑夜里这呼唤又是那么快意。我们三个人的声音回荡在这寂静的山林之中。
我们终于出了林子,来到城外一条小河旁,大家都洗了洗。我们精疲力竭,走到了铁路的一个岔道上,瘫坐在枕木上。想必已经凌晨两三点钟了。一列客车奔驰而来,我们只好站了起来。列车嗖嗖地从我们面前驶过,铁轨震荡着,我们心里也在震动。我们今后的道路通向哪里?这也许是我们各自的生活道路的一个交叉点吧?
叙述者的话
生活的道路就这样分开了,三个朋友分别在三个城市,只有寒暑假,才有见面的机会。头一年,快快没有回家。
那是“大跃进”刚刚开始的时候,他正在一个水库工地上劳动。学校决定不放暑假了。快快给母亲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不能回家了。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以在火热的劳动中得到锻炼。有时间的话,可以多学习一些。”他没有向父亲问好,甚至都没提到父亲。
他已经知道父亲被定为右派分子了。他也参加过学校的反右斗争。斗争会上他也发言,也跟同学们合伙写大字报。他竭力表明并不因为父亲的问题而左右他的政治态度,他是热爱社会主义、热爱党的,在斗争的高潮中,他还向团组织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虽然明知道他的申请不会得到批准,但这至少可以表明他的忠诚。他真恨这些右派分子!准确他说,他厌恶这些右派分子,他们把他的生活搅乱了。如果没有他们,像他那么老实的父亲不会跟着去犯下这些罪行。他父亲不是一个爱闹事的人。他知道,老头对所负担的工作总是不辞辛苦,在谈到国家建设的时候,也总是满腔热情。但是他父亲又确实是个右派分子,他相信组织,父亲既然被定为右派分子,肯定总有不可饶恕的罪行。
他不是不想回家。他还从来没有这样长久离开过母亲。他也想念父亲,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便仿佛听见母亲劝说的声音和楼上房里他父亲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送别的时候,父亲站在车窗外,良久地望着他,似乎要同他说什么,却又无话。一直到火车开动了,他退到了白线后面,又追赶着火车,才大声地说:“记住,你已经成为大人了,要学会独立生活!”父亲是爱他的,他知道,只不过不像做母亲的表现得那么明显。他努力去克服这种感情,觉得那是自己软弱之处。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感觉到这种软弱。
他在外地工作的大哥给他来过一封信,那是在父亲划为右派不久,可母亲的信里从来没有提到父亲的事。大哥信中说:
“父亲犯了错误,你应该和他划清界限。因为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除了有父母、夫妇、子女的亲属关系,还有一种更重要的关系,那就是超越于骨肉之情之上的阶级关系。我希望你能鼓起勇气,面对这个现实。我当然并不是说你现在就不要接受家庭的经济援助,你还没有独立生活。一旦你有条件做到这一点,我也不反对。”
这以后,他给家里的信中就从来没有提到过父亲。在学习上遇到难题的时候,他没有气馁过。他相信,今天做不出的题目,明天,最迟在后天他总能解答。可在生活中遇到的这种难题,他却束手无策。最好的办法是不去想它!只有在修水库这样的高强度的劳动中,困乏不堪,他才能得到解脱。不放假也好,他同时也避免了回到家里不知如何同父亲相处的那种难堪。
快快的话
我在班里,年纪最小,身体也瘦弱。可无论是挖上,还是挑担子,我都尽力不落在后面。这种艰苦的劳动对我是一次很好的体力和意志的锻炼。暑热下,工地上,沙子晒得都烫脚,温度达到摄氏四十一度,一担沙土有百来十斤,平均每人一天要挑到四个多土方。一担又一担,我从来也不轮空一次。工地上每天都有晕倒的。班里有的同学娇气,吃不了苦。女同学有的都哭了,男同学有的耍些小滑头,找个借口去喝水,或是上厕所,一去就半个多钟点不回来。我看不起这样的同学。肩膀压肿了,又磨破了,伤疤上的血水把伤口和衣服都粘在一起,扁担压上去火辣辣地痛。我真咬着牙干,为了战胜自己的软弱,就故意把担子压在化浓了的右肩上。最艰难的是,每天的中午和傍晚将要收工的时候,肩膀压得已经麻木了,倒是腰干像要断了似的直不起来,真想躺倒在地上。可我终于坚持下来了,我希望成为挑担子的英雄。
劳动结束了,我没有评上红旗手,只在连队里得到了口头表扬。最初我有些沮丧,因为我确实超乎我的体力的限度,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但随后我对自己还是满意的,因为我已经渡过了艰苦的体力劳动的难关,也取得了这样的自信,今后再艰苦的环境里我都不会落后。我甚至怀念那种高强度的劳动,只要它没有白白被浪费掉,只要水库还能蓄水、排洪、发电和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