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吞万里,将武则天“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写得入木三分,跃然纸上。当年的陈琳写的《讨曹操檄》,也是笔力雄劲,直指要害,曹操读后,悚然汗出,一跃而起。武则天听读檄文,先是哂笑,渐渐地,长剑出鞘……一代女皇读到了令她毛骨悚然的句子,极为震动,带着责备的口吻说,有如此之材不用,宰相之过也。
自古以来骂皇帝的人和文章,很少。骂得精妙,而且骂得流芳百世的,更少。骆宾王以其才情和胆量完成了这一壮举。檄文写得很好,如长虹凌空,迅雷震宇,举兵起事的消息传出,一纸檄文天下动,“旬日间得兵十万”。部队出发了,将士们义无反顾,甚至在沿途吟唱骆宾王创作的一首《在军登城楼》:“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
但是徐敬业的实力毕竟有限,不过三月,即战败被杀。而骆宾王的下落,却出现了三个不同的版本,一说被杀,一说投水死,一说逃亡后削发为僧。一代诗杰的死因,成为千古之谜。但许多人宁愿相信他在杭州的灵隐寺里安享晚年,甚至把他与有人格缺陷、卖友求荣的诗人宋之问联系在一起,将宋诗里的“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两句妙语,移到了骆宾王的门下。后来复位的中宗曾下诏访求骆宾王的诗文,汇编成集。至于《旧唐书》中说武则天“素重其文,遣使求之”,令人怀疑。武则天有兴趣将那篇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的檄文,也收进文集中去,放在床头案上,日夜诵读吗?
“不汲汲于荣名,不戚戚于卑位”,骆宾王一生都在行吟高歌。他是一个诗歌号手,性格中乃至骨子里充满了正气,路见不平,立即化笔成枪,讨伐不义之举。他的两首诗《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就是为两个被遗弃的妇女鸣不平,“妾向双流窥石镜,君住三川守玉人”,“君心不记下山人,妾欲空期上林翼”,见异思迁、不负责任的爱情态度,即便是发生在好朋友卢照邻身上,在骆宾王以为,也是不妥的、不可原谅的。
从《咏鹅》到《在狱咏蝉》,再到《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从天才神童到阶下囚,再到义军文艺首领,骆宾王的一生,恰如一只洁白无瑕的天鹅,始终怀着理想与激情,为自由的生活,为人间的正义,曲项对天,放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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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杜审言: 恃才且疏狂(1)
杜审言:恃才且疏狂
杜甫的爷爷——杜审言,是一个有趣的人。这个老头,是诗人中的顽童,学者中的狂儒,官员中的另类。在一次人事招录工作结束后,他出来便大嚷,这回苏味道必死无疑!别人大惊,问是什么原因。他笑着说,我和苏味道一起撰写评语,他读了我写的东西,一定会羞愧而死。
听听,活脱脱的一个狂人。言下之意,苏味道的文章与他杜审言相比,一天一地,差之千里。而且,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好到极致。这种一点也不谦虚的玩笑话语,把苏味道狠狠地涮了一把,估计苏大人也很没面子。好在人家苏味道后来做了宰相,宽宏大量,并没有记这笔账,依旧将杜审言当做很好的好朋友,倒也成就了一段文坛佳话。
文人争名,商人斗富,历来多有故事。初唐时有一个文人崔信明,也是自比文章天下第一,海内望士全都不放在眼里,认为即使是当时的诗歌宿老李百药也比不上他。结果碰到一个更狂的郑世翼。有一次,郑世翼向崔信明讨教写作,崔便把自己的宝贝文章毫无保留地拿出来显摆。结果郑世翼略翻一翻,便不屑一顾地说,所见不如所闻,言罢挥动手臂,当场把崔信明的诗,全都扔到江里去了。然后,在崔才子惊恐万状的眼神中,像没事人一样,扬长而去。
唐代多狂人,贺知章自比“四明狂客”,杜审言的疏狂也是出了名的。杜审言不但喜欢开玩笑,而且也擅长吹牛,他与苏味道、崔融、李峤当时齐名,合称“文章四友”。这四个人,一起在宫廷写文章,混饭吃,都是响当当的大笔杆子,合称“崔、李、苏、杜”,老杜同志排最末,四人后来混得都还不错,苏味道和李峤都做到了宰相一级,崔融也深得皇室赏识。这其中,性情最不稳定,个性最为张扬的,就是杜审言。他喜欢开玩笑,有时不分场合,不问对象,一定要弄出个什么惊人之言来才行:
(杜审言)尝语人曰:“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
——《唐才子传》
口气老大不小,自诩文章书法独步于天下,而且找出了最高的参考标准:大诗人屈原和宋玉的水平虽高,但论起写文章,也只能做我老杜的下手;我的书法嘛,就连大书法家王羲之也得臣服。这不能不使人发笑。
杜审言是一个标准的狂儒,不过狂人多少得有些值得炫耀的资本。他的疏狂,除了饱读诗书的自信而外,确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做支撑。清代才子金圣叹为儿子讲唐代律诗,讲了六百首,集成《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在这本书中,第一个批的便是杜审言,只选评了两首,却用了“异样才思”、“大笔大墨”、“未出其右”、“岂不伟哉”等赞颂之语,评价极高,而且坚定地认为,他的孙子杜甫沉郁顿挫的诗风,有源于此。看来吹牛也还需要有点底子才行。而今,你随便翻翻报刊、博客就能看出,现在每天产出多少狂人!不过像杜审言那样留得狂名的,还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杜审言虽然夸夸其谈,毕竟落笔生花,工于翰墨,比起腹中无货的狂人,不可同日而语。
疏狂亦应有度。性格缺陷往往带来的是命运悲剧。想必他平日出言不慎,玩笑随便,容易得罪人,祸事说来就来了。
杜审言雅善五言,尤工书翰,恃才謇傲,为时辈所嫉。自洛阳丞贬吉州司户,又与群寮不叶。司马周季重与员外司户郭若讷共构之,审言系狱,将因事杀之。审言子并,年十三,伺季重等酬宴,密怀刃以刺季重。季重中刃而死,并亦见害。季重临死,叹曰:“吾不知杜审言有孝子,郭若讷误我至此!”审言由是免官归东都,自为祭文以祭并。
——《大唐新语》
有才气的人如果不剔除傲气,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官场不比文场,两名官员因为忌恨杜审言,陷罪欲杀,置之于死地。如果不是他十多岁的小儿子杜并挺身而出,手刃恶官,杜审言早已一命呜呼了。这场风波使得杜审言痛失爱子,为疏狂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孝子救父的事情却感动了武则天,亲自召见了这位不一般的父亲,“甚加叹异”,准备提拔使用,问:“卿欢喜否?”可怜的杜审言激动得一塌糊涂,“蹈舞谢恩”,还作了一首《欢喜诗》。可是,杜审言的内心里,不知是否真的高兴?
后来,中宗李显复位,国号复唐。因为曾经有过媚附武则天的面首张易之兄弟的不良记录,杜审言被贬逐出京,下放边远地区。这是一次较大规模的政治贬逐,整个文学集团昔日的种种表现,都被新政权视为不谐之音。包括苏味道、崔融、李峤、沈佺期、阎朝隐等一大批文学精英,足有数十人,集体下放,远逐思过。
这次大规模的文人贬逐的直接后果造成了一次宫廷与民间诗歌、文学的交流,宫廷中一流的大笔杆子沦落民间,开始了一次较长时间的文化苦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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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杜审言: 恃才且疏狂(2)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这首诗,明代的胡应麟认为是唐人五言律诗第一,给了杜审言最高的褒扬。正是在被贬途中,杜审言触景生情,写下了诸如“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故乡逾万里,客思倍从来”,“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等大量的优秀诗句。相比之下,杜审言的贬谪诗比他的宫廷诗,更耐读,更感人。中国历代优秀作品,多来自民间,来自命运重压下的沉重呼吸和切肤疼痛。中国被贬文人的怀归情结,在他们的笔下,得到了浓重的体现。这些可怜的文化人,在被皇室抛弃之后,惆怅北望,日日盼归,仍然希望尽快地回到金銮殿前,为新政权效力。他们在压抑而又寂寥的旅途中,在怀归的悲伤基调里,平静下来,冷静反思,从诗歌中寻找精神归宿。
狂人入世,白发悲心。细细看下来,其实杜审言的狂,都是口头上的轻狂而已。他奉命写的应制诗里,却是一口一个“小臣”,显得毕恭毕敬,中规中矩,丝毫不敢马虎。面对神圣不可侵犯的皇权,老夫子还是收敛的。陈子昂对他推崇不已,“重名于天下,独秀于朝端”,宋代的陈振孙也曾经评价他,“诗虽不多,句律极严,无一失粘者”。律诗到他手中,始有度。杜审言对中国文学做出的贡献不可谓不大。他的应制诗里,我最喜欢吟七夕的一首:“一年衔别怨,七夕始言归。敛泪开星靥,微步动云衣。天迥兔欲落,河旷鹊停飞。那堪尽此夜,复往弄残机。”显得飘逸隽永,月朗风清。即便是平日里他总是取笑苏味道,但在他给老苏的赠诗里,“舆驾还京邑,朋游满帝畿;方期来献凯,歌舞共春辉”,也是情深义重,看不出有半点调谑之笔。
说归说,写归写,杜审言的笔下,是一个严肃澄明的诗歌世界。即使今天,重读杜审言,仍然具有较高的美学价值。“花杂芳园鸟,风和绿野烟”,“马衔边地雪,衣染异方尘”,“日气含残雨,云阴送晚雷”……这些准确的切入与描摹,为唐诗开掘了鲜亮的散文化的诗学空间。难怪杜甫在后来回忆起他的爷爷时也说,诗是吾家事,吾祖诗冠古。这种准确的切入与生动活泼的描摹,在杜甫身上得以传承,杜甫成为后来下笔有神、名垂千古的诗圣,不能不说受了浓厚的家学熏陶,尤其与他祖父杜审言的影响不可分割。
杜审言的晚景尚好,被贬不久,在京的一帮好友从中周旋,又举荐入京,官授国子监主簿,任为修文馆直学士。
杜审言的有趣,还在于他的誓将疏狂进行到底。临终之季,宋之问、武平一等人到榻前探望,他强撑病体,也不忘记幽默调侃,说了一通令人怎么也想不到的话。大意是,命运造化小儿害得我好苦,然而我在世之日,一直压着你们,如今我死了,你们总算有出头之日了,只恨没有接替我的人。这是一个令人喷饭的笑谈。行将就木之人,仍然和当初一样,和朋友之间随便开着玩笑。不知道当时在病榻前的宋之问等人,是何反应。这则逸事,从另外一个角度可以看出,杜审言确有狂症,而且终生狂傲,一直到死。可惜这种幽默感,在很多人因为生活的重压,慢慢化为乌有,而在他,却能以顽童之心,坚持到寿终正寝,实在难能可贵。
“文章四友”中的崔融,因为写作导致脑溢血骤死,杜审言为之“服缌”,披麻送终。论起来,崔融的年纪,比起杜审言还要小几岁。在葬礼上,年过花甲、白发苍苍的杜审言为老朋友挂孝哀悼,泣不成声。谁能想到,这个狂得连屈原和王羲之也不放在眼里的人,会如此率真。真真一个可敬可爱的老夫子!
其实,杜审言应该感到欣慰,死后两年,他的孙子——诗圣杜甫便横空出世了。自己有一个以身救父的孝子杜并,还有一个诗歌巨星的贤孙杜甫。孝子贤孙,美文美名,两者都得了,还有什么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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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宋之问: 问君因何死(1)
宋之问:问君因何死
水分清浊,山分雄秀;天有阴晴,月有圆缺。一人与另一人之间,一个人的开始与他的后来,也有分较。《论语》里讲,“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君子有成人之美。”道德的修行,品质的磨砺,人格的历练,是几千年来关乎人生与道德的一个终极话题。而对于一个人的道德评判,有时几经反复,历时久远,才能水落石出,尘埃落定。写唐代诗人,不能不提宋之问。一直想跳开这个毁誉不断的人,但他确是唐朝诗人中独特的“这一个”。宋之问的一生,从向名到追名,从成名到毁名,从名败到身殁,他自己也许浑然不觉,一生诗意陶然。
平心而论,宋之问是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