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深,酒席仍然没有散去,歌舞声声,节目还在继续。盛唐的酒宴,开始得早,结束得迟,何况久违的老朋友难得一见,握手言欢,畅叙旧情,即便斜月沉沉,谁都不愿言归。美好的情愫,常常在持久的维系中更显真挚。“不知乘月几人归”,张若虚的话语里,始终在发问,问自己,也问别人。罢了,这个夜晚,虽说有些伤感,毕竟留下了什么。
张若虚作品传世,而人却不传。我曾反复查找关于他的生平,所能知道的,不过“扬州人,兖州兵曹”寥寥数字。他的身世和他的名字一样,若虚若幻。这样也好,保留心中对这位诗人的一份扑朔迷离的想象。只是忍不住,一次次转过头来,回味这首被闻一多先生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的佳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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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张九龄: 孤鸿海上来(1)
张九龄:孤鸿海上来
清人蘅塘退士孙洙一生曾历任数方县令,到了晚年,喜好做诗,择取《全唐诗》精要,汇编成《唐诗三百首》。这本集子起先作为家塾课本,是为初学诗文的孩子们准备的礼物,后来渐渐地在成人读者间流行开来,其影响力超过历代唐诗集萃。其中开篇之作,便是唐朝宰相诗人张九龄的《感遇》。幼年初读,似觉晦涩难懂。及至后来,历览稍多,每每读之,感慨愈深,仿佛眼前有一只孤鸿,掠过旷野,翱翔于茫茫天际。
从寒窗苦读的一介书生到百官之首的宰相,张九龄的人生道路也曾一帆风顺。他文才出众,少年闻名,早在十三岁时,就上书广州刺史王方庆,王刺史一见而叹,“此子必能致远”,即这个孩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这话后来又被当朝宰相张说重新评价,说张九龄的文章“如轻缣素练,实济时用”,并且肯定地对别人说,“后来词人之首也”。张九龄遇到张说,并且得到扶持,甚至“叙为昭穆”,可见张说对他的器重。而张九龄也确以他过人的才华,无论是考量人才,还是上书言事,都获得朝廷内外的一致赞誉。张九龄的仕途成功,得益于一个贤相的悉心指引。当然,他的任用也深受张说升贬的影响。
宰相之职,代表天子治理天下,对于国家的安危兴亡,举足轻重。唐玄宗登基之始,励精图治,启用一批贤能的宰相,国泰民安,皇祚兴盛,史称“开元盛世”。这一时期,集中出现了几位名载青史的贤相,姚崇尚通,宋璟尚法,张嘉贞尚吏,张说尚文,李元绂、杜暹尚俭,韩休、张九龄尚直,各其所长。张九龄以务实清廉而闻名。他屡屡上书,认为选官应唯才是举,不循资历,因而颇得器重,王维称赞其“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
在担任宰相期间,张九龄以敢于犯颜直谏著称。有一次,唐玄宗过生日:
百僚上寿,多献珍异,唯九龄进《金镜录》五卷,言前古兴废之道,上赏异之。
——《旧唐书·卷九十九》
也不管皇帝高兴不高兴,老夫子洋洋洒洒的一大篇文章,递呈上来,又是劝说又是警戒。张九龄秉公尽职,刚正不阿,彰善瘅恶,竭力匡扶社稷,为开元盛世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被誉为宰相中的典范。
位极人臣的张九龄,身兼执宰大臣与诗坛领袖的双重身份,实乃文坛之幸,唐诗之幸。虽然后来在文坛中张九龄的地位不如他的门生好友显著,但他振臂一呼,身先士卒,他的诗作中流露出要在穷达进退中保持高洁操守的人格精神,对于唐诗从生机黯然的宫廷诗迈向气象宏阔的盛唐诗风,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张九龄一生三度入朝,为官二十余载,所到之处,颇重文士的奖掖与提携,在他的周围,几乎聚集了当时最优秀的诗人——王维、杜甫、孟浩然、王昌龄、储光羲等等,致使京城诗坛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可以想见,在公务闲暇之余,张九龄与一群文士品茗谈诗,共话文学。明月初升之际,面对良辰美景,他捋须静思,吟出诸如“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的诗句,博得满席喝彩,其情其景,令人醉矣。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才华横溢往往容易遭到奸佞小人的忌妒。唐玄宗晚年,疏于朝政,沉醉于无边的奢华与享乐之中,又患了耳根软、喜欢听好话的毛病。这时候,中国历史上一个著名的奸臣粉墨登场,为张九龄日后被罢免埋下伏笔。
李林甫,一个不学无术、将“伏腊”读成了“伏猎”而闹了一个大笑话的人,一个工于权术、“口有蜜、腹有剑”的奸臣,仗着李唐王室贵族后裔,唐高祖李渊叔伯兄弟李叔良的曾孙的特殊身份,收受嫔妃宫女贿赂,四下打探消息,曲意逢迎,极尽谄媚之能事,因而深受宠幸。大约是恨读书人的刚直,有一次李林甫主持选拔,到最后竟一个都没有录取,还一本正经地禀告,大唐王朝凡是贤良的人才都已经到朝廷来工作,已经“野无遗贤”了。有一次,玄宗借故欲废旧太子,立宠妃武惠妃的儿子,张九龄不识时务,连连摇头,坚称不可,并引经据典地将隋文帝错废太子,终致失国的典故拿出来教育皇上。李林甫私下里对宫内的太监说,这是皇上的家事,何必问外人呢?此语正中玄宗下怀。不久,武惠妃又暗地里托人来游说张九龄,有废必有立,你如果能帮一把,就可以长久地做宰相,被张九龄严词呵斥。太子之位暂时保住了,但皇帝周遭的小人没完没了地进谗言,张九龄终因诋毁而被罢黜宰相一职。
那一年,唐玄宗任用牛仙客做宰相,张九龄力谏,此人不可为相。但无奈玄宗一意孤行。事隔不久,张九龄荐举的一位名叫周子谅的监察御史,私下里对御史大夫李适之议论,牛仙客这样无才的人都当了宰相,您作为皇室宗亲,怎能坐视不管?李适之“及时”把这一言论向上报告了,李林甫同样从中添油加醋,唐玄宗怒不可遏,小子胆敢议论家国大事,立即将那个周御史廷杖流配。而张九龄也因此受到牵连,贬为荆州长史。
那时的唐王朝,已经是李林甫等小人当道的天下,他们绞尽脑汁,竭力争夺一个年老体衰的皇帝的信任。在这样的背景下,张九龄被罢相,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张九龄既出,李林甫心满意足,举止言谈更加无所顾忌,有一次竟公然说,大家看看那些仪仗队里的马匹,如果不发出声音,可以吃到上等的饲料,如果大惊小怪,就会被驱逐出去。言下之意,诸君且看我的脸色行事,否则,有你们好果子吃的。
《资治通鉴》载:“张九龄既得罪,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无复直言。”《新唐书》中言:“罢张九龄,相李林甫,则治乱固已分矣。”朝廷大臣都噤若寒蝉,只管持禄养恩。张九龄都这样了,还敢再说些什么呢?!
据说,唐玄宗决意要罢免张丞相时,令高力士在秋日里送去一柄白羽扇,暗喻张已跟不上形势。而张九龄仍然固执地上了一道赋,毫无愧色,发出了“苟效用之所得,虽杀身而何忌”的不平之鸣。
从京城到地方,从人生得意的权力巅峰到黯然而下的情绪低谷,张九龄拖着沉重的步履,走下庙堂,走向江湖。政治上的失意,一贬再贬的遭遇,内心的苦闷无处诉说,只得托物言志,寄辞草木,聊以自慰: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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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张九龄: 孤鸿海上来(2)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张九龄《感遇十二首·其一》
唐玄宗只不过是不喜欢张九龄这样耿直的人在身边罢了。相较于只会点头的李林甫,张九龄常常摇头,皇帝不自由,心里必定不快活,日子一长,到底还是让这位贤相下了岗。可张九龄的政治远见,却被后来的事实一再证明。
当初,唐玄宗想任李林甫为相,征求张九龄的意见,张九龄有话直说“宰相系国安危,陛下相林甫,臣恐异日成为庙社之忧”,这话再明白不过。但唐玄宗认为李林甫忠心不贰,根本没将张九龄的话放在心上,结果培养了一个旷世巨奸,致使朝政动荡几近亡国。唐太宗李世民闻过即改的优点,早年的唐玄宗谨记在心,但到了晚年时期,就统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有一个鲜明的小例子,唐太宗对宰相魏徵又敬又畏,一日得了一只漂亮的鹞子,便放在肩上遛着玩,远远望见魏徵跑过来,赶紧藏在怀里。魏徵心里清楚,但假意不知,只是上前禀告事务,还说了些诸如“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话,唐太宗没有办法打断,最后只好任心爱的鹞子死在怀里。唐太宗对于宰相魏徵的信任能够从社稷大局出发,摒弃个人好恶,但晚年的唐玄宗却满脑子糨糊,已经失去辨别忠奸的能力了。
又当初,安禄山因违反军令吃了败仗,被执送京师,请朝廷处分。张九龄进言,按法当斩,此人狼子野心,有逆相,宜立即诛杀,以绝后患。张九龄能够预识心怀诡异者,实在不愧为“开元盛世”的最后一位贤相,可唐玄宗不听,不但赦免了安大胖子,而且一再提拔,结果真的养虎为患。数十年后,安禄山叛乱,兵指长安,七十多岁的唐玄宗避难于蜀中,再回想起张九龄的话来,不禁老泪纵横,可是,这时的张九龄,早已含恨长眠于故乡的一抔黄土之下了。
有人说,如果张九龄继任,唐朝的历史将重写。这样的思考,显然是后人对于贤者的安慰。纵观张九龄的一生,成于一代贤相张说,败于一代奸相李林甫,前后两宰相,一扶一压,再加上一个前明后昏的唐玄宗,结局两重天。他如一只孤鸿,踌躇满志地从海上飞来,携着无限感伤隐于山林,面对风清日朗的江山,振翮高飞,兀自展开孤高清莹的襟怀。于是,当我们再读《唐诗三百首》中的开篇之作,久久回味不已。“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从这是能够触见一代贤相心中啼血般的感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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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王之涣: 欲穷千里目(1)
王之涣:欲穷千里目
唐朝至盛之时,天下太平,万国来朝,暂离战争的毁坏,人们可以腾出大量的时间来营建一个物质富庶、精神丰盈的家园。在这一片安静的土地上,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文人亦有足够的闲情来运筹笔墨,蘸写诗文,饮酒赏月,走山游水,安享盛世的太平。盛唐,曾是许多文人默默回首、驻足张望的心灵驿站。
从盛唐里走来的王之涣,也是一派清仪脱俗的模样。那一日,与三四好友,登上鹳雀楼。楼并不高,只有三层。北宋年间的沈括在《梦溪笔谈》里介绍“河中府鹳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唐人留诗者甚多,唯李益、王之涣、畅当三篇,能状其景。”若在现代,人们对于几十层高的楼,也是司空见惯。但在唐代,这样的三层小楼,如古幽州台一样,登高致远,把酒临风,可以发思古之幽情,叙朋友之真意。王之涣与朋友们登上楼阁,边饮边谈,兴味盎然,渐渐地,眼光投向了更远的去处,思绪也随之远上昊天,就像李白说的那样,“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眼前有景,铺开纸墨,王之涣的诗意涌了上来: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王之涣《登鹳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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