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包拯当然不会不知道,还是要说,想来该还是直性子的缘故:只重事实,不重想像,一切只从眼见为实打算。
也许包阎罗早已料到人好糊弄,老天却不好糊弄,事情到底没了下梢。尽管赏赐准备得非常丰厚,潜龙宫也修得富丽堂皇,董氏、周氏还是都生了女儿!排行已经排到第九、第十了!
仁宗虽然失望,并不灰心:既能生女,就能生男。潜龙宫暂时用不着了,将来总是要用的。照着皇子准备的赏赐,还是如数发吧。虽有些不伦不类,催生图个吉利,也是好的。生了女儿的董氏、周氏,也多少有些扫兴,但很快也过去了:皇宫里那么多人,有能耐生儿育女的有几个?何况,生育能力本身还孕育着希望呢!两个人理直气壮地接受了合宫的庆贺,也理直气壮地接受了仁宗皇帝的晋封:两个人都被晋封为美人了。
十阁封了两个,还有八个不愿意了:她们不过先走一步而已,官家也不能这样急功近利,鼠目寸光!没准后来居上,咱们还能真抱个小金龙呢!皇上也正充满希望,又是宠信的人,时不时耳鬓厮磨,爱还爱不过来,还能狠心拂她们的意思,叫怀中人躺着也不痛快吗?皇上当时就让内侍传令中书,将那剩下的八阁全都晋封为才人。
没想到中书却不买账,说是不合制度。御史们也上书较劲,说董氏、周氏因为诞育公主,理该升迁,其他人不能无功受赏。
仁宗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当时就火了:“岂有此理!这爵禄不是朕的,倒像是他们家的?是升赏他们的妻妾吗,要他们指手画脚!传我的手诏,立即封赏。”
侍候笔墨的太监,当时就起草了封诏,叫皇上看过,用了御宝,传下去了。八个御侍全都升为才人,自然欢天喜地,逮着机会,将皇上侍候得更舒服了。
后宫虽是皇上的家事,但用多少人,什么等级,原也都有编制限制。大宋仿的是唐制,御侍有二十多名,级别是正七品。而才人只有九名,是正五品,整整高了两级。一个才人,除额外赏赐不算,光薪俸,至少就要花去一百多户中等人家的赋税,要加上各种赏赐,没有四五百、乃至上千户中等人家的赋税,是根本没法养活一个才人的。而且,一下上了八个御侍,加上原有才人,也大大突破了九个人的编制。还有,晋封没经过中书,由皇上手诏直接宣封,也超出了正常渠道。违反制度这么明显,谏官们再不说话,别人就该反攻他们了。一向重视礼乐制度、又关注立嗣的范镇,这时正好又做了同知谏院,自然要说话,当时就上了一本,除了指陈种种不当,就是请求收回成命了。仁宗知道他的厉害,既不吹气,也不吸气,全当没看见。范镇有力无处使,自然一点脾气也没了。其他人看见这样,又是生米煮成了熟饭,谁还再来饶舌呢!
大宋遗事 第四十回(3)
几个新才人受着宠幸,前程似锦,还能不得意吗?有那素质低一点的,原来就不懂宫廷翻云覆雨的厉害,以为皇上的恩宠是铁打铜铸的,永生永世不会变卦,难免有些忘乎所以,不该伸手的地方要伸手,不该张口的地方乱说话。偏偏天公又不作美,闹了半天愣是下不来半个皇子公主,那还能不倒大霉吗?
有个刘氏,原是民间选来在宫里管些服饰之类的东西,后来又管着皇上的饭菜。这人虽有贫富之分,长相却不分贵贱。不仅贫家美女多的是,贫富之家长得相像的也成千上万。刘氏虽是地道民女,家里没一个人为官作宦,长得却偏偏有些像那死去的郭皇后。也是她合该时来运转,仁宗喝了两盅之后,竟将她完全当做郭皇后了:“皇后,你想死我了!还不赶紧过来亲热亲热!”说着就要解她的衣服。刘氏本来乖巧,又在皇帝身边侍候过这么长时间,什么没见过?且早等着这一天了。虽不敢冒充皇后,不吭声赶紧遵命脱衣服总是可以的吧!一个要补锅,一个锅要补,结果自然得意。
完事之后,皇上说:“你骗朕!”
刘氏吓傻了,光着身体就趴在床上磕头:“皇上,臣妾不敢!臣妾原不是——”
皇上正在兴头上,看刘氏一头瀑布似的黑发,裹着一身白玉似的嫩肉,早又来了劲,一把将她拖进被窝里亲热去了。那后半句话,竟容不得她说了!
又一次完了事,皇上嘿嘿笑了起来,笑得刘氏汗毛都竖起来了。皇上却并没恶意,一面亲着刘氏,一面笑道:“我说你骗朕,你还不承认?我问你,你为什么吓唬我,说什么‘别后三山云漫漫,清都朝罢徒声唤’?你不是又回来了吗?这一下,朕可再不让你走了!朕要立即重新册封你做皇后。”
刘氏起先莫名其妙,后来才听出皇上可能将她当郭皇后了,既然无法解释,只好躺在他怀里装傻了。
酒劲之后,郭皇后的事虽再记不起来,但这一晚的感觉,却让皇上没法儿忘记,从此竟喜欢上刘氏了。先还只叮嘱内侍:“要昨天晚上侍寝的来。”后来知道是刘氏,才改口天天要刘氏了。
刘氏陡然得宠,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好了。宫里自不必说,宫外也开始作派起来。封过才人之后,她一个亲弟弟刘海,就在京里补了个无品的侍卫。从来不当官的人容易夸大,无品立马被夸大成七品;至于未来,则至少是二品太师爷了。
刘氏也确实向刘海许过愿:“小弟,你好好儿做,忠心耿耿地侍候皇上。只要姐姐能生个皇子,国舅爷是少不了你的。吏部我也让小黄门去打过招呼了,只等机会就是了。”
刘才人这话也是实话,她真的去吏部找堂官说过话了。本来就飘飘然的刘海,还经得起这么煽惑吗?连当班也请人代替了,整天只知道吃喝嫖赌。话也说得特直白:“哥们儿,替我代个岗,将来亏待不了你。”
皇上宠幸的刘才人的亲弟弟,只要他姐姐生下一男半女,立马就成了贵妃娘娘,再上就是皇后娘娘了,人家能不看好他吗,还怕巴结不上呢!赶紧说:“国舅爷,您老人家就去吧,一年不来都成!”
先已当上了国舅爷,未来的威风权势当然也要预支,刘海一发不可收拾了。赶着欧阳修代替包拯知了开封府,环境宽松多了,刘海越发得了意,就是夜半,也引着一帮人满街大呼小叫。
有一天,他终于叫巡逻的厢兵给逮住了:“什么人?深更半夜的,敢出来撒野?找死呵!”
刘海的一个同伴上去就是一掌,将说话的厢兵打了个踉跄:“国舅爷在此,你敢冲撞大驾,还说我们找死?”
几个巡逻士兵就着灯火一看,不过是几个混混儿,当时就还了手。毕竟都是当兵的,几个混混儿哪里是对手!国舅爷也被打得鼻青脸肿,全都带进开封府关了起来。
欧阳修早上一问,果真是刘才人的亲弟弟,除了夜行群饮违禁,又没有别的过犯,训诫一顿,也就放了。倒不是对未来的国舅爷才这么宽恩,欧阳修一上任就宽刑简政了,不仅环境宽松得多,处罚等等也轻多了。
也有人劝过他:“欧阳大人,您与包大人像是两个极端。帝辇之下,您这么宽松,就不怕出事吗?”
欧阳修说:“治政也像做人,各有脾性。顺其自然,才能水到渠成。包龙图严正酷烈,自然趋严。我呢,为人一向随和,要是也照包龙图,怕就要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既胸有成竹,别人也就不好再劝了,好在倒也没生出什么大事。刘海虽过了开封府这一关,御史们正睁着眼睛找茬儿呢!知道这件事,立马抓住不放,顺藤摸瓜,又摸到了刘才人那里。御史中丞韩绛韩子华悄悄上了一本,刘才人的问题,变成了恃宠骄纵,交通外官。
皇上接到奏章的时候,正赶上史志聪来报喜:“恭喜皇上,张才人生了。”
张才人是温成皇后的亲妹妹,因为温成皇后的缘故,皇上对她恩宠有加,原是寄予厚望的。一听到喜讯,皇上脸上顿时一亮:“是皇子?”
史志聪一愣,嗫嚅着说:“回陛下,第十一公主降生。”
这史志聪可能是吓糊涂了,偏偏还要说出排行!皇上脸一黑:“下去!”回头看见韩绛站在那儿,又冲着他吼道:“你又来干什么?”
韩绛答道:“回皇上,微臣有本章。”
大宋遗事 第四十回(4)
“说,什么事?”
“为刘才人恃宠骄纵,交通外官事。”
在这种时候奏这种事,刘才人的末日还能不到吗?仁宗勉强听完始终,一拍桌子:“全是一帮废物!生孩子全没本事,搞这些外务倒个个都是顶尖好手!蓝元震!”
蓝元震赶紧上前答道:“奴才在。”
“替朕查一查,看看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花瓶,还有谁惹事生非?有,统统替朕撵了!”
第一个遭殃的,自然是刘才人。照老规矩,贬到洞真宫做法正虚妙大师去了。昨儿夜里还亲亲热热被皇上搂在怀里,一夜之间风云突变,竟成了这样,法正虚妙大师死也想不通。平民家出来的女儿,既带了些野性,就多了几分刚烈,难听话总是要说几句的,被洞真宫的人一告发,连大师也做不成了,又贬到妙法院做了尼姑。到做尼姑,刘氏才真正清醒了,知道福分所在,从此一心向佛,倒成了个长寿佛祖:愣是将宫里所有的同辈都活完了,她还在青灯古佛下敲木鱼呢!
除了刘氏,还有一个黄氏,平常也有些张狂,又与蓝元震有些不睦,也与刘才人一锅烩了,赶出宫门当了法师。黄才人比刘氏清醒,宫中的典故也比刘才人熟悉,知道自己比不了当年的尚美人、杨美人,连眼泪也没流一滴,就头也不回正经去当法师了。
跟着,仁宗又让宫里放了二百三十多个宫女,让她们永远自由,后宫里还有好几千人,足够用的。可整个朝野还是欢声雷动,赞颂仁宗皇恩浩荡。只是这颂歌他已经听不见了:本来身体欠佳,加上前后这么一刺激,他又病倒了。
这次的病,比上次邪乎多了。
先是好好儿正在董美人那儿闲话呢,他突然站起来大声叫道:“有刺客,抓住他!”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随手拿起一把匕首乱舞起来。一面舞,一面狂叫:“美人,快过来帮帮我,又有刺客了!”
几年以前,确实有过一场刺杀。几个兵士,乘着月黑风高突然闯进宫里乱砍乱杀。多亏当时还做着美人的温成皇后死活护住皇上,总算有惊无险。护卫赶来杀了刺客,案子成了无头公案。张美人则因为护驾有功,从此更得宠了。也不知道动了哪根弦,皇上居然又想起这档子事了。张才人,温成张皇后,刺客,公主皇子,江山社稷的烦恼……潜意识中的东西,或许自有其脉络,可真要理出头绪,就不是一两句话的事了。
皇上舞着舞着,又突然举起匕首朝自己刺去。原先也不敢靠近的董美人,再顾不了许多,拼着性命,上去就夺匕首。皇上顺手一划,董美人立马掉了两根手指,人也立地倒了。皇上一迟疑,左右一拥而上,好歹将他抱住了。
内侍早去报告了曹皇后,几个贵妃美人闻讯也都赶了过来,挤得董美人的寝处都快没下脚的地方了。大家全都急得泪流满面,可谁也不敢哭出声来。皇上还在那儿又骂又跳,胡言乱语。几个太医也小跑着赶来了,一个诊治董美人,宋太医宋安道则过来诊视皇上。皇上眼神都散了;拉出舌头一瞧,深红色,舌苔发黄,微腻,有滑液;一切脉,浮滑而数。问问身边的人,皇上已经几天没解大便;小便也不多,颜色橙黄。宋太医当时就沉了脸,本想说一句:“怎么不早找我?”想想,皇上身边的人全得罪不起,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到底是曹皇后镇得住场面,擦了擦眼泪,隔着帘子问道:“皇上不碍事吧?”
宋太医答道:“回娘娘,不碍事。皇上大概思虑太多,伤于情志。肝郁化火,湿热内积,以致痰火上升,蒙了心窍。只要精心护理,不再让皇上劳心劳神,再由小臣开上二十来剂汤药,大致就能康复了。”
曹太后又问董美人。专治外伤的太医说,只要敷上金疮药,再吃些金丹防止感染,也就没事了。曹太后道:“那就有劳你们开药吧!”
宋太医写好方子,隔着帘子呈给皇后。只见上面写道:
法半夏三钱 茯苓三钱 竹茹四钱 枳实三钱 大黄三钱 黄芩三钱 郁金三钱 白芍四钱 石菖蒲二钱 琥珀末(冲服)一钱半 牡蛎四钱 焦栀子三钱 甘草一钱(用水煎服,每天一剂,共二十一剂。)
宋太医又交代:“皇上伤于情志,致使痰火上炎。小臣的方子,重在清热化痰,平肝泻实,治的是根本。二十一剂汤药服完,应该就能康复了。只是千万别叫皇上再思虑劳累,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