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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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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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三十七回(5)
安石当然高兴。一得到朝廷的敕令,首先就将所有私茶犯人,只要没有其他触犯刑律的情节,一概放了。这些无辜的人,自然又是一片欢呼。到王詹叔奉命来江东察访罢榷事宜,写诗相赠,安石更激情难抑,写了一首很长的五言诗和他。笔锋所向,不仅痛陈榷茶的弊病,也直接指责了那些保官保爵、不顾百姓死活的官僚,及那些“戮力思矫揉”的王公大臣,显示了他难得一见的锋芒。末尾说到“孔称均无贫,此语今可取”,他一向摧抑兼并的心胸,更袒露无疑了。
  詹叔名靖,是王素的侄子,也是个力学自强、好讲究天下利害的人。读了和诗,也感慨万端:“仁兄这首诗,情畅理直,仁心动天,不啻是一篇榷茶赋,可谓先得我心!这次来江东察访,蒙您一路关照,真是感谢不尽。小弟今日回京,仁兄可有什么要小弟办的事情吗?”
  安石也谦虚道:“小弟有地主之谊,又是仁兄的察访对象,理该配合察访,不周之处还要请你包涵。你这么说,更叫小弟愧不敢当了!至于事情,我倒真有一件事情托你。”
  “请说。”
  “您还记得先将军刘平刘士衡吗?”
  “那怎么不记得,为国捐躯的大大忠臣呵!”詹叔由衷地说。
  “说的就是他的儿子刘景文刘季孙,不仅是忠臣之后,而且德才兼备,很是难得。原在饶州监酒税,我已经请他兼摄州学教授,也上书朝廷请求正式任命了。仁兄回到朝里,如果方便,还请替他美言几句。”跟着就将季孙的事情,大致向詹叔介绍了一遍。
  原来刘平殉国之后,他的夫人、儿子也都得了荫封。安石来江东,季孙正在饶州以右殿班值的身份监收酒税。安石到酒监按察酒务,刚进厅事房,就看见屏风上题着一首七绝《题屏》。不仅字体娟秀,诗也清绝可喜。写的是:
  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说与旁人浑不解,杖藜携酒看芝山。
  一问,说是酒监写的。再查酒务,一丝不苟,清清爽爽。问起家世,竟是刘平之后,当时心里就有了这个人了。及至州学学生请他派人管理州学,他想都没想,就叫季孙兼了。一个酒监居然能摄州学,大家全蒙了!等到任职,见他真有学问,这才反应过来,都钦敬安石任人不拘一格。詹叔知道原委,也一样钦佩,回京果然鼎力帮忙,到底叫季孙磨了正。季孙的仕途,从此也就局面全新了。
  

大宋遗事 第三十八回(1)
抒迂直深父寄箴言
  下四川三苏出水面
  安石去鄞县之前,曾在京中与王回见过一面。针对深父思想上的死结,安石不是曾狠劝过一番吗?也不知道是安石的话生了效呢,还是另有其他方面的影响,深父终于积极入世了,跑到京城考了个进士。不仅当了进士,还接受朝廷的派遣,去亳州卫真县补了个主簿,可也就这些了。有道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到底解不开自己的那些死结,不到一年,就辞官不做,回颍州汝阴老家读书赋闲了。此后,不管谁荐他,他总是一个死活不出来。
  他不入世,自有他不入世的道理。关键是,他始终以圣人之道为己任,不到命止寿尽决不罢休。但他这种执著,又与别人不同。比如,与石介就大不相同。石介是积极入世、用世,百折不回;即使一无所得,心理上也不倒了那气势。始终像个铜豆子不停地蹦跶,直到最后突然被碾碎,才彻底罢了。深父既坚持圣人之道,又有意无意崇尚老子、庄子的清静无为,超脱尘凡。这两者水火不容,怎么能相安无事地统一在一个人身上呢?二者也有契合点,那就是他结下的那个死结:君子只要正己,也就一正百正了。这就是说,只要自己一心向佛,天下也就无不向佛,要成为无上极乐的佛国了。既然如此,一切出世、应世之举当然都是多余的,只要闭门修养,就一了百了了。一旦关上门,他就不打算再开,而且也不在乎旁人说些什么。别人越说,他越觉着没有必要以小廉曲谨来讨好这些俗人,越觉着超凡脱俗,越不屑一顾,门也就因此关得越紧了。这不是走火入魔吗?可他始终乐此不疲,有什么办法呢?安石的苦口婆心,顶多不过起了一年的作用而已。
  既是这样,深父要与你论起道理来,自然会胶着不放。
  圣人本来就讲究孝友,将朋友之道列为五伦之一。孟子说帝尧教人以“人伦”,所谓“人伦”,就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礼记》将五伦当做万古不变的天下通则,是所谓“五达道”,说什么“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圣人如此,深父当然笃信无疑。而且,在他看来,朋友之道,比其他四者,更加难能可贵。为什么呢?他有他的分析。父子兄弟是天生的,怎么着也割不断。夫妇呢,是人情使然,也离不开。至于君臣,合于人心,宥于理势,想废也没办法废。只有朋友,不问血亲,不问地域,普天下的人都既可以相交,也可以不相交,可以相同,也可以不同,不受任何约束;而且,朋友之道与荣辱善恶、金钱利害等没有任何牵连,好则交,不好则散,所以,也最没有功利。既不受约束,又超脱于利害之外,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它当然也就最难维系了。最难维系的东西,也最容易破坏,自然也最值得珍视了。
  不能说他讲的没有道理。
  他既这么重视朋友之道,当然不会不身体力行。安石原认他是个知己,且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对于安石,如何能不抓住不放,甚至要格外苛求呢?
  江东的是是非非一传到深父耳朵里,他就一刻也坐不住了。安石贵为一路提点刑狱长官,应当施行仁政,凡事以仁义为旨归,怎么能大行申不害、韩非的刑名之学,滥施刑罚,弄得天怨人怒呢!他怎么连“刑不上大夫”的千古遗训也忘了?《礼记?曲礼》之所以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五刑的三千条条例没有一条针对士大夫们,那能是闹着玩的吗?那是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他们留一点体面、留一点尊严,好君临小民。要是他们也受到刑狱之苦,将来还怎么替皇上统治子民?没有这些牧民者,天下就会大乱,皇上还怎么坐龙廷?岂有此理!最多申斥一下也就得了,哪能正式动用刑狱!我与安石一向以圣人之学互相砥砺,三益、三损的教导滚瓜烂熟,不知道则已,既知道,不说直话,装聋作哑,讨好谄媚,还能算个人吗?安石对我,也从来直言不讳呵!这么想着,当时就磨墨铺纸,给安石写了封长信,批评他不该放弃圣人之道,妄行刑名之学,全不为朝廷存些体面。
  安石交人很慎重,从不轻易交往。可一旦交了朋友,就特别看重了。深父又是他一向敬重的人,对他的意见当然特别在乎。接到来信,他一连几天心里都沉甸甸的。可自己究竟错在哪儿呢?
  除了当时的思绪又重新活跃起来,他也纷纷扰扰想到许多别的。
  一路数千里,上上下下蝇营狗苟,因循渎职,要说处理,再严厉的处罚都不为过!可法不责众呵!而且,官风不正,也是由来已久,有许多客观原因,并不能完全归罪于官员。自己选择的是罚轻不罚重,只打苍蝇,不打老虎,甚至连苍蝇也只是轰而不打而已。一路之中,只将张扬贬官,其余才四个人罚铜,哪里能算重、算多呢?当时就听到人骂,正好两个极端:姑息的说是吹毛求疵,好寻人家小错;发恨的人又说是抓小放大,不是除恶,倒是替他们挠痒痒,实际是纵容贪官污吏。你说这理到哪儿讲去!照私心认为,自己倒是赞成后一种意见。可这做官,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哪能只图痛快呢!要说刑不上大夫,也不能一概而论。有的时候,连不得已而杀人也是符合礼节的,更不要说什么刑不上大夫了。《礼记?檀弓》记载,工尹商阳与陈弃疾去追赶吴国军队,一连射杀了三个人,不这样不足以完成王命呵!孔子知道这件事,说:“杀人之中,又有礼焉。”这不是公开承认杀人也中礼吗?自己处理这几个人也是万不得已,正与它情同理同。要说这样沸沸扬扬,与大道的兴废毫无关系,这倒是无可辩驳的。可不说这个,只说不该这么做,就很让人有些无所适从了。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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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三十八回(2)
一般人的议论,是不值得认真的,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也就得了。自己从来不为流言所动,也从来不想讨好媚俗,他们说什么都无所谓。可现在是好朋友说的,安石不仅要认真考虑是非得失,还得更深入地考虑一下,为什么自己的朋友竟然也会人云亦云呢?导致人云亦云的深层原因,究竟是什么?
  想来想去,安石终于发现,这是古今时势、习俗不同所致。古人一道德而同风俗,一有作为,大家看法都是一样的,自然没有奇谈怪论出现。如今天下,家家道不同,人人德有异,一件事出来,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看法;再根据个人的喜怒哀乐添油加醋乱传一气,没事也能传出事来。深父之所以那么忧心忡忡,极言利害,该是听信流言的缘故吧?虽然没想到根治的办法,但安石也算有了一种新经验。这种经验对于他,该是很珍贵的:一是,使他有可能琢磨一道德、同风俗的问题,开启新的层面;二是,使他得到一种锻炼,能够面对别人、包括朋友的误解与攻讦。这虽是一种叫人难受的体验,但对一个注定要做大事的人来说,毕竟是需要的,而且,有与没有也大不相同。
  终于想通了这一切之后,他给深父复了一封信,除了感谢,就是解释了。毕竟是第一次遭到朋友误解,复信之后仍然心潮难平,他又给曾子固写了一封信,诉说委屈,除了委屈,也还多少有一点焦躁。
  子固自小就是个聪明过人的人,刚十二岁就作了《六论》,援笔成文,语惊四座,到二十岁,已经文名满天下了。可他似乎命运不济,始终只能带着小兄弟们“一双飞去一双来”。还真就是他,屡挫屡奋,愈挫愈奋,再也不低头。到嘉祐年间,轮回到底倒转了。
  当年乡荐,子固弟兄四个与两个妹婿又全都在数。子固领着弟兄、妹婿在厅堂上拜别继母朱夫人,朱夫人都麻木了,只是叹息道:“你们弟兄,哪怕能中上一个,堵堵那一帮小人的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哪里还敢有奢望!”
  四弟曾布,字子宣,刚刚二十出头,年轻气盛,又志高心雄,连挫折感都没有,如何能听得这种丧气话?当下就笑道:“母亲也太丧气了!您放心,我们这次去了,一定得个满堂彩,您就静等着喜报吧!”
  朱夫人听他说得吉利,也笑了:“那敢情好!这不正是为娘的希望吗?我不过过于心切,哪里是丧气呢!就借你的吉言,从此顺顺当当的吧!”
  不管是不是应了吉言,这一下,燕子们到底再也用不着飞来飞去了:曾巩与二弟曾牟、三弟曾宰、四弟曾布、妹婿王补之、王彦升等六个人,一起全都中了进士。此时子固已经三十###岁,早已过了少年得志的年头。可中比不中,比屡战屡败,到底还是叫人高兴的事。他先去太平州做了司法参军,不过一年,又调回京城编校史馆书籍。接到安石的来信时,他正做着馆阁校勘。
  子固比深父想得还要深远。在他看来,要想求治,就不能性急,得慢慢来。关键是要先行教化,耐心等待,到仁义道德真正深入人心了,才能谈得上政治昌明。这是政治的不二法门。因为人人都成了正人君子,就能自觉地迁善避罪,需要处罚的人就少了。即使还有人犯罪需要处罚,一来,大家眼光变了,看得清,知道那是罪有应得,不会去同情他;二来,罪犯自己无言可辩,受处罚也心甘情愿。那么,也就不会有人为了处罚罪责而怨天尤人了。没人怨天尤人,哪里还会谤议横行,沸沸扬扬?可眼下根本没有教化先行,却因为职守所限,责人以善,处人以法,加上目下的执法官吏素质又低,虎凶狼贪,耀武扬威,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人都罗进法网,难免操之过急,行为失控。那么,要人家不怨声载道,也真不可能了。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思虑不周。要是真正想到前因后果,审时度势,就不会生事,当然也就没有那些怨恨了。
  这些意思,是不是也太远点儿,远得有点儿迂阔了?要等教化好了才措置刑法,那不是根本就取消了刑法吗?而且,拿眼下这段时间怎么办?自己也并非完全没有考虑目下这种缺少教化的客观环境。要不是想到这些,又何至于只这样蜻蜓点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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