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相机行事’、‘相度而为’的是他们!”安石想到这里,不禁有几分辛酸地笑了。
他又想起当年余姚县令谢景初的牢骚:“在咱们大宋朝当官,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要去揽大水利工程。两头受气!”景初说话时的那种怨入骨髓的滑稽神态,又图画一般闪现在眼前。
当年,对他的话自己颇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似乎倒是景初对官场与民情的了解,远比自己深入。至少,自己对困难的估计是很不够的。先治水,后治官,就很不现实,甚至简直就是一种幼稚。任何事,都先要人来做。经官的事,则先要当官的身体力行。官若不正,要想治事,只能是缘木求鱼。所以,真正的次序应该是:先治官,后治水。只有先有了一批勤政爱民的能干官吏,然后才真正能治山治水,无所挂碍。三代所以臻于极治,就是因为人足以任官,官足以行法,法足以治事。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而关键,则是人足以任官。人而不人,如何当官?没有好官,所谓行法治事就全都是一句空话了。
要治官,谈何容易?安石不能不摇头叹息了。
叹息还不至于绝望,他还寄希望于将来,寄希望于时间的疏理与陶冶。可化刚,就没有他那份涵养与耐心了。
工程一收束,他就提出要回家:“工程结束了,学生在这里已毫无用处,请大人准我就此告别吧!”
安石知道化刚心里不痛快,只好打起精神安慰他:“化刚先生,您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只能说,今年冬天的工程暂时结束了。真正的工程,可以说还没有开始呢!这样一种结果,我心里也和您一样不舒服。不过别灰心,咱们还照咱们努力,利国利民的事情总不会就这样了了!”
化刚直言不讳:“大人,不是学生说丧气话,这次学生真是心灰意冷了!”
安石劝他:“化刚先生,做大事哪能一蹴而就呢?且捺着性子将咱们该做的做好。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吗?只要假以时日,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您离家也有一段日子了,一直在这里操劳,身心都怕有些疲惫?我赞成您先回去看看,放松放松,过一段时间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您看如何?”
安石的话非常恳切,叫化刚无法拒绝,只好答应了。
逢源的情况更不如化刚,悲观失望倒在其次。他的身体原不如化刚,这将近一年的操劳,竟将他完全拖垮了!先还勉强撑着,到运河草草收兵,忧愤交加,终于一病不起了。安石为化刚饯行,逢源已不能奉陪,只有安石与化刚两人相对如梦,那酒越发喝得冷清凄凉了。
化刚到家,才发现安石每月都给他支了薪俸,一到初一就着人送到了家里,自己竟蒙在鼓里,心里自然非常感激。
化刚走后,逢源的病益发见重了。逢源的家早已迁至武进,淑梅与王老爹得到信,亲自过来将他接回了家。不过七天,淑梅又派人送信来,说逢源怕不行了。等安石与淑贤、化刚赶到武进,逢源已经弥留等死了。
淑梅凑到他耳边轻轻喊道:“逢源、逢源,三表哥来看你了!”
安石也含着泪凑到他耳边轻轻唤道:“逢源、逢源,我与化刚来看你了!”
逢源终于睁开了双眼,看见安石、化刚,动了动头;又将眼光转向淑贤、淑梅与孩子,在那儿稍稍停了一下。转过来,才对着安石的耳朵说道:“仁……仁兄,我是不行了。您千……千万想着我的话,要用重药!果……果然有机会,要学子产、商鞅,非果敢坚忍,不能……”说到“不能”两个字,已经咽气而逝了!
安石一见逢源咽了气,止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不过两声,突然头一晕,自己也晕过去了。
直到过了一个时辰,安石才渐渐清醒过来。他爬起来为逢源写了铭文,又坚持要到棺木前读完全文。只是读到中间,“天厚尔德,当赐尔寿;天赋尔才,应展尔志!天何啬吝,厚此薄彼!天民国殇,予心悲伤!”泣不成声,再也读不下去了!还是化刚怕他再有什么闪失,接过铭文,好歹替他读了下去。
安石在武进一直将逢源送上了山,又替淑梅作了安排,才与淑贤他们一起回了晋陵。逢源身后田地房产虽然不多,保淑梅母女衣食尚可以无虞,淑梅又决心守节育女,安石也只好随她了。化刚在晋陵陪了安石几天,还是暂时回宜兴去了。
大宋遗事 第三十六回(2)
逢源去世,化刚回了宜兴,等于断了安石的左右两臂,怕修水利的人勉强可以松一口气了。但安石还是知州,他们究竟难以真正释怀。不久又出了一档子事,更叫他们心神不安了。
逢源去世不久,安石意外地收到刘敞的一封信。刘敞字原父,临江新喻县人,与抚州同属江西,而且相距不远,算是安石的大同乡。原父长安石两岁,庆历元年就中了进士,也喜欢杂学旁收,古文根底较为深厚,尤其是对于钟鼎文的辨识更有独到功夫。他注经典,不务烦琐,着力宏扬先贤的微言大义,正是安石心仪的学风。除了同乡,又同年相仿,都以文学优长见称于世,处官也以清亮耿直相许,自然不免又惺惺相惜了。两个人常有书信往来,也往往互相诗歌唱酬。原父赠安石的诗,对他推崇备至,甚至有“因君古人风,更欲投吾簪”这样的词句。意思是说,因为羡慕安石有古代君子之风,自己更想弃官不做,追随左右了。这自然是大疯话。安石的酬诗,说他“谓我古人风,知君以相优。君实高世才,主恩正绸缪”。一面自谦,一面也夸他是不可多得的“高世”之才,两个人不是都很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情怀吗?这刘敞赏识的也倒都是有学识、有操守的人。他当扬州知州之后推荐扬誉的三个人:一个孙侔、孙正之,一个常秩、常夷甫,一个王令、王逢源,恰恰也都是安石的知交。
只是,较之安石,刘敞有些食古不化,特迷信谶纬之说。既然这样,有时候就难免耍些装神弄鬼的小手段了。仁宗皇帝盼儿子没盼到,却一连盼来两个公主,刘敞跟几个知心朋友说:“敝人早知道皇上要失望!前不久我夜里观测天象,见镇星光焰夺目,心里就有数了。镇星主得到疆土;不得疆土,则主得女。本朝四境平和,不会得到土地,那不主皇上有诞育公主之喜,还主什么?后来果然应了我的话!这天象哪会有错呢?”这不是巫师术士的疯话吗?虽是疯话,倒也不是信口胡说。太史公司马迁,早在“天官书”中就说过了“历斗之会以定填星之位,曰中央土”,主“其国得土,不乃得女”。填星就是镇星,又叫土星。刘敞这话,不正是从太史公那儿套过来的吗?
这么迷信谶纬之说,自然也要与司马旦一样反对妄动风水。一听到安石在常州开河失利,当时就从扬州写了一封信给他。除了表示慰问,就是说他不该妄动风水,擅自生事,要是当初不生这个念头就好了。
安石接到信,又好气又好笑。府里的几个同僚正在一起议事,安石不禁感慨道:“这个刘原父刘大人,也实在可爱。要说我治河考虑不周,以致劳命伤财,无功而罢,我王安石实在无可逃避。可他说我当初根本就不该动这个念头,实在有些不得要领了。当今天下所以事事难,失败者多成功者少,还不就因为当官作宦的人因循苟且,无所作为吗?这次治河,原为运输不畅,连年水旱,不是万不得已,非做不可,我会抓个虱子在头上挠吗?既然非做不可,也就不能以暂时的成败论得失了。今年且不说了,什么时候天时、地利、人和桩桩完备,这河总还是要修的。不只是我,就是我走了,后任只要不想敷衍天下,也还是要做的。”
几个同僚都敷衍安石道:“那是。刘大人多半不了解情况,不过发些迂论罢了!”
可这里一出了府,他们就将安石的这一番决心到处张扬了。那些怕修河的听了,一颗原本有些松弛的心,自然又全绷紧了,跟着,就是紧锣密鼓寻求对策了。
魏瓘也为了难。最彻底的办法,当然是将安石调离常州,调得与两浙西路毫无干系。可借口呢?治河不当,天气确实是个原因;而且细究起来,谁都有些瓜葛。除了这个,他又毫无把柄。既无把柄,人家知州当得好好的,凭什么调他走呢?
难题到底叫手下一个幕僚给解决了。那人说:“大人,这事很好办。”
魏瓘不耐烦道:“好办?好办我到现在没想出办法!”
幕僚笑道:“大人只要上一本,保奏王大人才高功大,应当升迁。一升官走人,不就结了吗?”
魏瓘皱着眉道:“是倒是个办法,只是太便宜了他!”
可想来想去,到底没有更好的辙,只好认了。魏瓘忍痛上了一本,请求升迁安石。江东提点刑狱官正好出缺,朝廷想找个能干的人顶班,又还始终惦记着安石曾有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这么一档子事情,也就拍了板了。安石自然不愿离位,赶紧上书请辞,为保险起见,甚至又给还在做参知政事的曾公亮上了书,再次请他关心,到底没用,只能离开常州去江东了。魏瓘他们这才一个石头滚到地,真正放心了。
化刚得到消息,赶到晋陵来给安石送行。原本已经心灰意懒,眼见安石离了常州,修水利的事更没指望了,自然更加郁闷;一面又怕安石心里难过,一直忍在心里不说,只是影子一般伴着他。安石心里明镜似的,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心里也百感交集,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安慰他,只好也不去谈。直到临行,安石在船上摆了一席酒,举杯话别,安石才劝道:“化刚先生,您虽然只字未提,我知道您心里很不痛快。都是因为我害您出山,又无功而返,叫您身心都受到摧折,我实在抱歉之至!”
化刚听安石这么自责,越发难过了,不禁热泪纵横:“大人对学生的知遇之恩,学生没齿难忘,感戴不尽。大人这话,越发叫学生无地自容了!”
大宋遗事 第三十六回(3)
安石道:“化刚先生,我说的是本心话。不仅对您,对逢源,我也一样抱歉之至!不是我请他帮忙,过于劳累,他又怎么会这么年轻就谢世了呢!唉,我实在太对不起他了!”
化刚见安石将逢源的死也揽在自己身上,知道他心里的负担比自己更加沉重,再不去想自己的那一份不痛快了,只安慰安石道:“子夏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人的寿夭都是天数,哪里与事情相关呢!逢源能追随大人,为国事而殇,也算死得其所了。大人千万不要过于耿耿于怀!”
说起逢源,两个人都沉入追悼忘友的悲怆情绪中了。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喝了两杯闷酒,安石终于又感慨道:“说到国事,真是一言难尽!不是身在其中,个中三昧是很难了然的!”
这话自然最能引起化刚的共鸣。他想不到的是安石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感慨!不由得也敞开心扉,叹息道:“经过这一次,学生实在是心灰意冷了。大人在这里都是如此,大人一走,更没有希望了。送别了大人,学生我就要彻底归隐,再不伸头揽事了!”
安石叹道:“原来我想,只要我还在任上,这水利的事迟早会动手完成,我们还有机会共事,没想到这么快就调我走了。我也上书辞过,无奈朝廷不准。这人一入公门,就身不由己了,唉!可您也不要过于悲观了。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假以时日,总会水滴石穿的。说到归隐,我怕您也不会完全不问国事。尤其是您殚精竭虑、几乎倾注全部心血的吴中水利,您何尝能忘掉片刻!当年,我与逢源就说过陶潜,他该要算归隐最彻底的人了。可看他的《读山海经》,‘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哪里有一点点忘怀国事的样子!我怕您也会一样的。”
一席话,句句说在化刚的心坎上,除了感激安石的相知之深,他竟无话可说了,只是一杯又一杯地低头饮酒。安石见他无话,又安慰道:“化刚先生,吴中水利,非您不治。我人虽走了,心还与您同在,与您一起关注着吴中水利。您千万不能泄气,还要一如既往地考察研究,真正将吴中水利完全了然于心。只要真正全局了然,胸有成竹,总有机会付诸实施的。我虽去了江东,只在饶州,并不太远,还可以随时来往。就是不在江东,也总还在朝廷。来,最后一杯,为了吴中水利,为了咱们的小治、大治,干!”
“干!”化刚也端起酒杯,一口气干了。他浑身原有的豪气,也在这一声脆响中喷涌而出,对安石说道,“大人放心。大人如此关爱学生,关爱吴中,学生再要消极沉沦,就太说不过去了。我一定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