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欧阳修在颍州当太守,颍州的通判即是吕公著。吕公著自然也还是老样子,沉默寡言,不动声色,天塌下来都好像与他无关似的。欧阳修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是这么个大气度的人,当初实在孟浪,看错了人家!当时就爱在心底了,只是没有机会说出来而已。这一次荐人,自然又想起了他,看重的仍是清心寡欲,淡泊名利,尤其是自甘晦默。所谓一好百好,因为推崇人品,又发现了他智虑深远,文学优长,简直就是个完人。当年的夷简人人得而诛之,如今也成了香饽饽,一句“故相夷简之子”,竟撑个大招牌出来了。在欧阳修看来,吕公著做个左右顾问之臣,是当之无愧的。
包拯不是在朝中做御史的吗,怎么知池州去了呢?不为别的,就是因为清直亮节,一丝不苟,谁都敢说,没有一点儿客气,没有一点儿避讳。没事时,或许谁都拿你没办法;到你有事,对不起,就会完全颠倒过来,谁都可以来踢你一脚了。包拯荐了个人,这个人挪用了公家几千贯钱,被同事检举了。这么点儿事要搁在别人身上,根本不算回事,提都不会提。比这大得多的贪污犯,不但不予追究,还要升官发财的也多的是。可既是包拯推荐的人,就不一样了。
谁都难免犯错吗!不错,人人都会犯错,但你包拯是例外。你那么一个冰清玉洁的人,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怎么会相信个贪污犯?显然,自家原本就是个假君子。否则,不可思议。偶尔有错,看走了眼?就算看走了眼,也应该承担连带责任。这是朝廷明文规定的。自己不正,怎么正人?正人者不正,罪加一等。仁宗皇帝又最恨人家严人宽己,当初为侵占外甥女家产的事贬欧阳修,就是现成的一个例子。而这种事,原本可大可小。比起苏舜钦卖废纸吃的一顿饭,几千贯钱不啻就是天大的一个贪污犯了。被荐的官被革了职;包拯呢,除了罚铜,又被撵到池州做知州去了。
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弃之遐远,实在说不过去。可这话,也只能借着天谴弊政的由头说出来。否则,是说不清的。就是说了,也没个人听,等于白说。仁宗在立嗣上已经不计后果了,到用人,当然要调和一下。要不,真是一点回旋余地都没了!将来老天爷加重责罚,如何担当得起呢!关于荐人的事,只好让步。何况,水灾之后问题多多,尤其是受水之后的汴京,更需要个干练之臣前来整治弹压,而包拯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别人缓急问题不大,包拯第一个要选用。先让他去金陵过渡了一下,很快就调进汴京权知开封府了。
包拯是庐州合肥人,字希仁,进士出身。本来已经做官,因为父母年纪大了,家境又不好,干脆辞官不做,在家里专门侍候父母。到父母双双谢世,他又守孝三年。孝守满了,还犹豫着不肯出来,经不住乡亲们一再劝说,才勉强出来做了个知县。这么着,他正式做官之前就已经孝名远扬了。到做了官,除了耿直、廉洁,就是清明干练、驰名朝野了。
他在天长初任知县,就办了件很漂亮的事情。
一天上午刚坐堂,就有一个乡民满头大汗跑来跪在堂下,求道:“青天大老爷,请您一定替小民做主!”
包拯还没说话,两边的差役倒先吆喝起来:“荒唐!什么事都不说,老爷怎么替你做主?”
包拯也眉头一皱:“是呵,你不说什么事,本县怎么替你做主?你且不要慌,慢慢说。”
那人这才明白过来,说道:“小人苏六,是城边苏家湾人,家里的牛被人割了舌头,请大人替小民做主!”说完话,才将状纸递了上来。
原来是这么一件无头公案,只能慢慢查访了。包拯接过状纸,安慰苏六:“既割了牛舌,牛眼见是活不成了。你且回去将它宰了,好歹卖点儿肉钱吧!案子且容本县慢慢查访!”
大宋遗事 第三十四回(2)
也只能如此了。苏六又磕了几个头,先回去宰牛去了。
这里还没退堂,又一个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一磕完头,就风风火火地报告:“报告青天大人,苏家湾苏老六无故宰杀耕牛,请大人将他缉拿归案,明正典刑!”说完,也有一张状纸递了上来。
包拯问道:“你还没说你自己是谁呢?”
那人答道:“草民刘常利,也是苏家湾人,所以亲眼得见。”
包拯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刁民,你偷割苏六牛舌,竟敢又来妄告陷害平人!来人啦,拖下去重责四十大板!”
堂上的人全都蒙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呵?差役们动也没动,他们根本找不到这中间的逻辑联系!
但刘常利却傻了,情不自禁地自语道:“罢罢,这老爷也太神了!怎么就知道是我割的牛舌?”
“怎么知道?你等的就是他宰牛犯法,好告刁状逞愿,是也不是?”包拯问道。
刘常利磕头如捣蒜,只是求饶:“青天大老爷,草民服了您了!确实是两家有仇,我割了他牛舌,专等他宰牛告他犯法。我一时糊涂,既瞒不过大人眼睛,还求大人开恩!小的愿意受罚。”
包拯道:“既然认罪,且从轻发落吧!责打二十大板,赔他一条同样的耕牛!”
那人无话可说,只好认了。这件事立马轰动了远近,人人都知道天长县来了个神仙县令。
以后他到别的地方做官,类似的神话更多了。有这些神话垫底,他的名声,还能不如春风一样刮遍朝野上下吗?
知开封府的前两任,一个是王素,一个是曾公亮。王素字仲仪,是太尉王旦声名远扬的三公子。王旦历事太宗、真宗两朝,是真宗朝的名相。有这种荫庇,王素一开始就被赐了个进士出身。做谏官的时候正当青壮年,又是名门之后,气特别盛,什么都敢说;皇上也因为他是王旦之后,对他也特别优容。有一次竟动情地对他说:“朕是真宗皇帝之子,爱卿是王旦之子,世旧之交,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朝政有什么不妥,您只管说。”这不等于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吗?庆历年间,皇上不还专门赐了他一个三品服?可他毕竟是公子哥儿出身,官越大越没有锋芒,越久越是苟且懒散。到他权知开封府,简直就是和事佬一个。虽是和事,有时又鲁莽灭裂,将事情弄得一塌糊涂。到底被御史们奏了一本,赶到许州做知州去了。接任的,就是曾公亮曾明仲。他先不是做翰林学士吗?后来改了端明殿学士,并放了外任,去知郑州。因为治州声名远扬,才将他调京重新做了翰林学士,知开封府。他上任还没有治事,又升了参知政事,包拯顶的就是他的空缺。
开封府的人,早就知道包拯的大名。有那作奸犯科的,也不得不盘算一番。
李牛儿先就给大家打了招呼:“各位弟兄,这包黑子是个有名的狠货,不比王素。大家好歹小心点儿,别栽在他手里!”包拯因为生得面黑,爱他恨他的人私下里都爱称他包黑子。这包黑子的诨名,早已不胫而走,成为他专有的雅号了。
有那识相的,都说:“大哥说得对,先看看风头再说。”
只有吴七毫不在乎:“大哥干吗长他人志气,灭自家的威风?我不信他包黑子就有三头六臂!咱们在汴梁什么没见过!”
李牛儿知道他是个横的,也不争辩,只说:“小心不为过。躲过他三把火,再看吧!”
一个“火”字提醒了吴七,吴七嚷道:“不要三把。兄弟我只要一把火,就叫你们见识了。”
俗话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李牛儿说“火”原只是比喻,谁也没将这“火”字真当一场火看。吴七却动了真格儿的,乘着天黑没人,跑到离开封府不远的乐善坊放了一把火。
大家都忙着救火,连包大人自己也匆匆赶往现场了。走到中途,却被吴七拦住了。吴七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草……草民吴七叩见包大人。请问包……包大人,是到甜水巷取水救火,还是到苦水巷取水救火?请大人明示。”
包拯张嘴答道:“甜水、苦——”刚说到“苦”字,已经悟出吴七不过是有意调侃,当即大喝一声:“拿下这个放火的逆贼!”
吴七一听包拯这话,魂也吓没了,只喊了一嗓子,道:“栽了栽了,不该不听大哥的教训!”
吴七第二天就被砍了脑袋。他的脑袋一掉,再没人敢不服了。
为了避免拉关系、请托,包拯当御史的时候就不大与人来往。知了开封府,更少与人联系了。虽不能阻止别人来拜访他,你说的事情他却从来不置可否,送出大门也就了了;而且,不管你是谁,他一个也不回访。一次讨了教训,谁还会来第二次?一传十,十传百,来的人自然也就少了。上有皇帝及皇亲国戚,下有皇上宠幸及权贵大臣,稍稍吹口气都会惊动、得罪一大帮人,更不要说办事了。这天子脚下的父母官所以难当,当不长不说,有时还会飞来横祸,轻的倾家荡产,重的则要死于非命,甚至株连九族。包拯都不打交道,倒也是一招:所有的人都得罪了,就一个也不算得罪了。有事,就不至于有一部分人非要食肉寝皮不可了。
俗语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先不说断案曲折,光是进门就很不容易。历来规定,原告不能直接进入公事堂,有状子也只能让守门的差役转递。至于门子投不投上去,只有天知道了!要想万无一失,只有先用钱将他买通了。没有钱呢,只好望衙兴叹。包拯像往常一样,一到开封府就将这一条革了。他叫手下在正衙门口设了两面屈鼓,谁告状谁击鼓。击过鼓就可以直登大堂,当面向他陈述一切。少了一道中间环节,差役门少了一道可以勒索小民的机会,投诉的自然方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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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三十四回(3)
尽管如此,也还有人连击鼓的机会往往都捞不着。这个人就是张丽琼,乡贡举人袁文正的妻子。
袁文正原是潮州潮阳县人,带着丽琼与一个三岁的儿子一道进京参加会试。进京会试,怎么带着妻子、儿子呢?说来虽是冤孽,却也缘于年轻。丽琼也是个官人的后代,原籍扬州,因为父亲在潮阳做官才跟去的。自小父母溺爱,当个假小子养着,琴棋书画样样来得。书读得多,就难免异想天开了,一心想着也能出来见见世面。丈夫也是个性情中人,一听妻子也想进京,当时就点了头。说走,还就上了路。万里迢迢,两个人谁也没想到风波劳碌与世情险恶。总算运气不坏,一切顺利,不仅平安到京,连考试都很顺当,只等着放榜了。
闲来无事,自然要上街逛逛。一家三口刚转上潘楼街,看着两面店家林立、人来人往高兴呢,猛然听见一阵喝道的声音。声音刚到,人与轿马就冲过来了,让都没法儿让。
轿子里的那位官老爷骂了一句粗话,已经打算放过他们了,一抬头看到丽琼花容月貌,傻了片刻,立马改变了主意,朝左右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将这几个人给我抓了。”
随从们一拥而上,当时就要将文正一家三口全抓起来。
袁文正也是一方名士,至少,书上的事情是见过不少的,并不害怕,他断然抗争道:“帝辇之下,首善之区,你们也敢?冲了卤簿,不过廷杖而已,官府咱们没见过吗?何况,你们横冲直撞在先,根本容不得人回避!丽琼别怕,随他到开封府见包大人去!”
他说的是一口潮州话,京城人听来自然就是鸟语。但看他的脸色口气,也大致知道是一番义正词严的道理。轿子里的人倒踌躇了,一挥手叫道:“且慢,带他过来。”等他过来,这才压低声音问道:“你是什么地方人,进京来干什么?”
袁文正一叉手:“在下潮州举子袁文正,进京会试。冲撞了大人,还请恕罪!”
这回说得慢,意思大致都能琢磨出来了。随从喝道:“叫国舅爷!”
文正瞥了那人一眼,没说话。倒是轿中人堆着满脸笑容,一摆手:“罢了。这真是不打不相识,怎么知道是皇上的举子呢!下官曹偕,当今皇后的二哥。且请随我到府上吃杯水酒压压惊,也让我有个机会将功补过吧!”
文正见他这么谦逊,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拱身辞道:“原来是二国舅爷,失敬失敬!国舅是勋族贵胄,在下岂敢打搅,多谢了!就请别过!”
曹偕朝左右一使眼色,又盛情邀请道:“先生说哪里话?刚才多有得罪,总该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不然,传出去,咱们做皇亲的面上也不好看。请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袁文正也只好随缘了,带着丽琼、孩子,与曹偕一起进了乐游坊狮子巷曹家大院。曹皇后的父亲吴王曹玘,一共生了三个儿女,长子曹佾,次子曹傅,皇后行三。曹玘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