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介的苍凉心境,外人无从得知,可他的慎言避事,却很难瞒过天下人的耳目。
第一个不满的,就是当年赠诗给他的李师中李诚之。当年赠诗就是倔事,现在要表达不满,当然还会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事。
他径直跑到唐介家里,“嗵嗵嗵”放了一炮:“唐子方,算我看错了人!”
唐介知道他也是个倔人,从来不知道轻重,也不计较,笑着问道:“诚之,怎么这么大火气?谁得罪您了?”
“谁也没得罪我,是我自己得罪了自己!”仍然没好气。
“且坐下消消气,有话慢慢儿再说。”
“不坐了,请将我当年赠您的那首诗还给我!”
唐介这才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
“该问您自己?”仍是没有一点脸色。
“我不明白,请您明言!”唐介也沉下脸。
“哼,不明白,自己做的事能不明白?”
唐介也火了:“我做什么了,莫名其妙!”
“我问您,您是不是被贬怕了,怎么升官之后就成了哑巴?”
一句点了唐介的穴道,唐介不禁老羞成怒,吼道:“我成不成哑巴,是我自己的事,与您什么相干!您不就是来讨诗吗,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我不能糟蹋自己的诗!”
“笑话,您怕糟蹋了?我还怕脏了我的手呢!不是顾着脸面,这种不合辙的顺口溜,我早扔了。来人啦,到书房将李大人的那首油篓子找出来还给他。”
诚之的那首赠诗,确实串了韵,四个韵脚串在了两下里:第二句“特立敢言人所难”与第六句“未死奸谀骨已寒”,押的是“十四寒”;第四句“高名千古重如山”,末句“肯教夫子不生还”,则押的是“十五删”。写的时候一时冲动,根本来不及琢磨。被唐介当头一棍,诚之顿时就红了半边脸。本来是来出气的,不料却被唐介一个回马枪杀得倒下马来!接到那首诗时,连手也气抖起来了,颤巍巍地朝唐介略一叉手,说了声:“告辞!”就转身走了。
唐介也只略一叉手,说了一声:“不送!”身子挪都没挪一下,干瞅着他一直走出门去。
转眼到了大年初一,照例三更天就要举行大朝会。皇上得盛装在大庆殿坐上金龙宝座,接受群臣的朝拜,礼仪最为隆重。凡有资格上殿的京朝官,全照官阶大小在大庆殿里外排好了位置,钟鼓齐鸣,香烟缭绕,内侍们卷起了皇位前面的卷帘。大小官员匍匐在地,正要三跪九叩、山呼万岁,卷帘的内侍突然觉着不对:皇上戴的有冕板、垂旒、充耳等等装饰的平天冠,歪在了头上;头也歪到了一边,一嘴的哈喇子顺着腮边乱流,连绣着日月龙虎的青色衮服,也叫哈喇子弄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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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三十二回(2)
“不好!皇上像是中风了!”这话,当然没敢说出来。
还算两个卷帘的内侍机灵,遇事不乱,赶紧将帘子重新放下,将仁宗头上的平天冠扶正了,擦掉他嘴上、腮边的哈喇子,衮服上的哈喇子也略擦了擦,那儿问题不大,远在座下的官员看不清的。一切清理完毕,这才重新卷起帘子,一任官员们山呼朝拜。受完了礼,也就卷帘退朝了。仁宗通常总有几句话要说的,今年,也只得免了。
朝上朝下本有一段距离,臣子们行大礼谁也不敢抬头四下乱瞅,正旦大朝会皇上也有一言不发的时候,所以,直到礼毕,谁也不怀疑皇上病了。有人虽然纳闷皇上一言没发,是不高兴还是另有原因,可到底也没往深里想,也就搁到一边去了。
政治,比机器还要机器。机器还可以有因故停转的时候,政治一旦运转,就再也不能停止了。主事大臣既不知道仁宗病了,宫内的太监倒是知道,又不敢擅自做主,一切活动只能照常进行。
第一项重要活动是外事。
契丹与大宋既媾了和,也就礼尚往来了,每年春节都有使节互相朝拜。年初五,皇上要在紫宸殿宴请契丹使者;初六,则是契丹使者在紫宸殿向皇上辞行。年年如此,已成了惯例。事涉两国邦交,自然不能随便中断。内侍们在紫宸殿摆好酒席,到底请出皇上坐了席。契丹使臣与陪席的两府大臣,也都入了座。
文彦博代表两府大臣,首先捧着酒杯给皇上上寿:“敬祝我皇万岁、万万岁!”
皇上端起酒杯,笑嘻嘻地盯着文彦博,道:“好说好说!您好像闷闷不乐?”
这是哪儿跟哪儿呵?
“噌”的一下,文彦博那汗可就出来了,就差没哆嗦了!还就是文彦博,见过一些世面,一向又是有些胆略的,定了定神,一瞅仁宗那眼神黑少白多,老半天才一轮,知道他是病了。可到底想不到回话的词儿,只好又敬了一个礼,张皇失措地回到自己位子上。又停了一会儿,才想到叫人:“吩咐乐队音乐再响一些,声音越大越好!”
教坊的那些乐师听见丞相吩咐,不敢怠慢,只管将声音往高里提,一堂宴乐,愣是变得跟军阵鼓吹没什么两样了!文彦博还嫌不高,弄得那些乐手全都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丞相今儿是怎么啦?再高,就要迸出金戈铁马了!”与宴的两府大臣有注意到音乐的,也无不纳闷,怀疑是乐队有意在找吉庆!契丹使者反倒高兴,他们游牧民族,宴乐也有杀伐之气。他还以为这是大宋朝的一种礼仪呢:有意奏他本国的音乐,表示祝贺!只有知道内情的几个太监明白,文彦博是在打马虎眼,分散大家的注意力,不叫皇上当众露馅。
好不容易宴会结束,文彦博与了解内情的那帮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初六还要摆酒,仁宗也早早坐在紫宸殿上等着。契丹使者踏进院里,内侍刚一通报,仁宗就吆喝道:“嘿,快请契丹使者上殿,朕险些儿就见不着了嘿!”几个贴身内侍看着不对,赶紧将他搀进宫里去了。他还一个劲儿地叫呢:“等等,朕还要和使者谈心呢!”
剩下的局面,也是由文彦博来支撑了。他派人拦住使者,说:“实在抱歉,没有及时通知您!皇上昨儿酒喝多了,今儿不能亲自陪您。已命人在都亭驿摆下酒席,请几位大臣作陪,请回都亭驿赴宴吧!”
契丹人不明就里,只好回去了。外交上好歹没出丑,其他麻烦,总算也可以避免了。
这皇上,从来很少有活上一大把年纪的。因宫廷倾轧死于刀剑之下的不说,单说那些正常死亡的君主,有几个是长寿的?这也难怪。凡君主,认真的会死于政务,不认真的会死于女人。一国之政,头绪纷繁,加上上上下下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稍一认真,再健壮的身体也吃不消,只能早早了账。皇上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轻淡政务的,自然会在永远走不到头的桃花阵里销魂。中国自有文字,至少是汉之前,就崇尚、鼓吹吐纳引导的房中术了。说是有个容成公,擅长补导之事,有一套御女方术,行了他的这套办法,不但可以日夜御女无数,更可以取阴补阳,长生不老。那也只是说着中听的神话而已!嫔妃越多,越乐此不疲,越是要短寿丧命。凡君主,不外认真或不认真两种。而这两种人既然不死于此,就死于彼,这君主还有个好下梢吗?
仁宗自天圣元年登基,到现在嘉祐年间,当了三十多年皇帝了;人也从十一二岁的小不点儿,活到了四十多岁。在皇帝里面,无论皇龄还是生理年龄,都不算短了。三十多年虽然没什么大波大澜,曲折也还是有的。靠着能够包容,置之度外,两方面都不那么顶真较劲,才不至于生出大的凶险。可既已三十多年,再不较劲,积攒起来的曲折、消耗,也还是要渐渐将身子淘空了;何况,他也还有较劲的时候。温成皇后的死,是他最近的一次打击。辍朝不上不说,他是认真为她落过几次泪的。那么,他会突然生出一场病来,就再自然不过了。
自紫宸殿罢宴之后,知道皇上生病的人就不止一个了。皇上不能坐朝,连两府大臣也只能到内东门去报个名儿问候,然后就在阁子里坐着干等了,一筹莫展。最后还是张少愚,又为文彦博支了一个招儿:“皇上病了不能坐朝,两府大臣这样坐等,可不是事儿!丞相应当率领两府大臣叩阙入宫探视,至少也要召见内侍问明情况,想出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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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三十二回(3)
富弼自从签订和议被吓及庆历波折之后,凡事都退一步,再不肯出头。这样天大的事情,自然更不会上前,早借口身体不适,请病假休息去了。张少愚的话提醒了文彦博,当时就派人将入内内侍省都知史志聪、邓保吉找来了。现在,那儿已是他们两个管事了。
文彦博见两个都知来了,先站起来行了一礼:“二位公公辛苦了!”
史志聪、邓保吉也忙不迭地还礼:“哪里的话,丞相辛苦了!”
见过礼,文彦博就直接问道:“找你们来,是想问问皇上的病情?皇上几天不坐朝,大家心里都没有底!”
“这个——”史志聪犹豫了一下。
“怎么?是不是皇上病情严重?”
“皇上龙体欠安是禁中秘密,奴才不敢随便宣泄!”史志聪到底说了出来。
不管什么秘密,哪怕是大内隐私,也都因人而异。这两个都知原不是张贵妃的人,而且正和她拧了一道劲,是亲曹皇后的。要是张皇后的人,早向文彦博通风报信了,还等他来问吗?
一个软钉子倒将文彦博碰醒了,隐约猜出了其中的关节。情势已容不得退让,只能来硬的了!文彦博一拍桌子,冷笑道:“好,说得好!你们真是尽忠尽职!我倒要问问你们,皇上突然得病,事关社稷存亡安危,只有你们能够出入禁中,你们却对我这个做丞相的封锁消息,究竟想干什么?”
史志聪、邓保吉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这一层,一时窘在那儿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文彦博趁他们晕头转向,又喝道:“来人啦,带两个都知去中书立下军令状:有关皇上的身体情况,无论大小,一律及时禀报中书,违者军令处之。”
两个都知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带到中书立军令状去了。既立下军令状,仁宗的病情,当然再不敢封锁中书了,不但不敢封锁,连晚上锁宫门的事他们也不敢管了。守门的太监跑来请示,史志聪说:“我管不了,也立不起许多军令状!你们自己和丞相说去。”
过了两天,文彦博带着两府大臣,到内东门偏北的一个小殿去问候皇上。正等着呢,只见皇上一路跑着进来了,边跑边嚷:“不好了,不好了,皇后与邓保吉正商议要造反呢!”
一听这话,吓得大家连头也忘了叩了!几个内侍赶紧上来拖住皇上,好歹将他拖回了福宁殿寝宫。原来跟皇上一起出来的邓保吉,早傻在那儿动也不能动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流出泪来,流着流着,又嘻嘻地笑了,又笑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进了殿门。
扶皇上回到福宁殿的史志聪,转身没看见邓保吉,立马就折回来了。一进偏殿后门,就看见邓保吉像只咸鸭子,高高地吊在房梁上。身边的人赶紧跑上去,将邓保吉解了下来。一试口鼻,还有气!当即又派人找了太医过来,又掐人中又灌药,邓保吉总算睁开了眼。看见自己躺在别人怀里,还有许多人围在身边,渐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竟像个孩子呜呜咽咽地哭开了。
这一哭,倒哭出史志聪的气来,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孱头,你这会儿倒知道哭了!皇上不过病中说了些胡话,你就认真要寻死?你死了不要紧,可叫皇后娘娘怎么处呢!”
邓保吉越发哭得山高水低了。
皇上说的虽是胡话,心中的情结却源远流长。
邓保吉向着曹皇后,不大买张贵妃的账,仁宗早在心里不喜欢他了。而之所以对他反感,归根结底,自然还是因为对曹皇后没有感情。
皇上身边的情欲世界,是一个只有男人、没有女人的世界。女人只能靠自己的浑身解数打败对手,才能勉强赢得一席之地。皇上的情欲本身,又最不讲程式。只要快乐,越放荡不羁,就越觉着沉醉。郭皇后已经败在战法过于正统,曹皇后要胜,只能改弦易辙。曹皇后不是不想得到皇上的恩宠,在宫里耳濡目染,也多少知道一些郭皇后失败的教训。可一来受的正统教育不少,二来又要摆出个母仪天下的架势,总是领会不深,缺乏想像,就是爱得死去活来,也还是放不开,做不出,只能点到就是。走的大抵既是郭皇后的老路,失败也就差不多不可避免了。何况,她的对手张贵妃,还是一个一等一的高手呢!
曹皇后从郭皇后身上吸取的唯一教训,大概就是该硬的时候得硬,该忍的时候得忍。对于张贵妃,她就是忍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