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一下火了:“岂有此理!上本又不说谁,不是有意制造混乱吗?连朕身边的人也不放过,想干什么?传丞相,传欧阳修。”
中书是另一个丞相刘沆当班,他与欧阳修差不多是同时到达便殿的。皇上气还没消,不过,到底留了点面子:“朕很感谢你们,连朕身边的事都替朕想到了!”
刘沆与欧阳修都莫名其妙,只好面面相觑。
“好不好请你们少烦点神?有多少国家大事你们不去管,偏要来管朕身边的这些小事!难道要叫朕自己端碟子端碗吗?”
两个人更不知所以然了。还是欧阳修脑子快,奏道:“陛下指的什么,还请明示,微臣实在糊涂。”
“您自己做的事,您能不明白?”
欧阳修更蒙了:“陛下,微臣没做什么呵?”
仁宗终于火了:“哼!您不说,叫丞相说说:上书要淘汰精简太监,是怎么回事?”
刘沆一听这个,连忙奏道:“陛下,微臣正要禀明陛下。您说的奏折,中书确实刚刚收到一份。可欧阳修说他并没有上书;微臣等细细看了,文风、笔迹等也确实不像欧阳修的手笔。因此,压着没报,想等有些眉目之后再禀报皇上。谁想皇上倒先知道了!”
“是内侍们告诉朕的。”
欧阳修自然也明白原委了,奏道:“皇上明察,这事臣委实不知道!微臣从来没有上过类似的本章。”
皇上似乎也有些明白了,脸上已经多云转晴:“朕想您也不会做这种糊涂事!他们有事,明说谁谁就可以了。朕再昏聩,也不至于是非不分哪!当初有大臣指责入内都都知阎文应,朕说声走,不是就让他走了?哪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一棍子打倒所有的太监!这事就到此为止了。朕还不知道朕身边的这些人吗?朕是离不开他们。只要不是太不像话,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仁宗从来不是个非得水落石出的人,说了也就了了,既免了欧阳修的罪过,也没想到去查那个诬陷他的人。可蓝元震他们仍然心有余悸,不能就这样了了。元震感谢皇上说:“全仗皇上恩典,总算没事了。只是说来好笑,大伙儿仍然心有余悸!”
“还余悸什么?不是说了吗,欧阳修没上本。”
“是呵,陛下,我也这样劝过他们。可他们说:‘既是是非人,难免是非事。这次没有,能保准下次吗?况且,苍蝇不叮无缝蛋。欧阳修是个出了名的挑刺的人,能保准他与这件事一点干系都没有?’总是不放心就是了。”
“依你们要怎么着?”
“庆历之后,欧阳修一直都在外任。”
仁宗考虑了一下,到底下诏要派欧阳修到同州去任知州。几个谏官上书谏留,刘沆也劝仁宗收回成命,仁宗又有些动摇了:“留在朝里就是是非。何况,诏书也下了。”
刘沆替皇上出了个点子:“陛下,唐书正缺人修,不如就叫欧阳修来修,一举两得。他还要陛辞,皇上当面留他,也不算晚。”
仁宗觉得是个办法,到底留下欧阳修修唐书了。一路曲折,欧阳修既烦,也多少有些麻木了,文字原是自己的爱好,乐得修史息肩,没说二话就应了诏。这么着,到底没去同州,留在京城了。
因为曾巩的介绍、牵线,安石与欧阳修有过几次书信往来,却始终没有机会见面,早想见他一面当面请教了。欧阳修呢,因为风闻安石一再拒绝留京,说请他聊聊,既是爱才若渴,急欲见面,也还有借机观察观察、劝他一劝的想法。两层意思,信中都多少有些流露。安石正举棋不定,得了信,自然更求之不得,当时就赶到欧阳修租住的地方去了。
安石是个不大注意细节的人,见到欧阳修的皤然白发,眯缝的眼睛与瘦削的身体,虽也有过一刹那间的纳闷,却没往深处想,只觉着大致就是如此吧!欧阳修呢,见安石沉着稳健,一双眼睛晶亮生威,也觉着应该就是那个样子,越发喜欢他了。两个人虽是第一次见面,倒像认识多年的老友,很快就谈得非常投机了。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大宋遗事 第二十九回(4)
谈了家庭,谈了文章,也谈到社会,渐渐就谈到安石任职的事了。欧阳修问安石:“您多次不愿任京官,除了家庭困难,该另有想法吧?”
安石沉吟了一下,坦白说:“是,主要是想历练历练;也好试着借用官家的力量,实践自己所学到的东西。”
欧阳修听了很感动,也很振奋,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唉,怎么样,不容易吧?”
“是,很难,比我想像的难多了。”安石想起鄞县、舒州的那些经历,老实承认说。
“可您还想着要外任,是没受够吗?”
“总还不够吧?我总觉着,人总还是多历练一些为好。”
安石虽说得十分平淡,对欧阳修却不啻是贯耳惊雷:人有了这样的气度、决心,什么大事做不成呢!他不禁赞叹道:“孟子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正是说的您呵!”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了,脸也多少有些发红:毕竟从来没当面这么夸奖过一个人,竟不知道怎么再往下说了!
安石也有些尴尬,不好说话。
欧阳修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笑道:“我倒不是什么过头话,真是后生可畏哪!”说到这里,又一转话锋,问安石:“群牧司的事,您觉着怎样?”
“我不大了解,还是想去外任。”
欧阳修踌躇了一下,劝道:“外官是历练,京官也是一种历练。两种经历,缺一不可。不了解的事,锻炼会更多。照我想来,不妨先接受试试。”
这话打动了安石,他能从另外一种角度来考虑问题了。他冲着欧阳修一叉手:“谢谢大人的教诲,我要认真考虑一下。”
看着安石远去的背影,欧阳修有些百感交集:我真是老了,只能徒然羡慕别人了!可认真说起来,就是自己年轻的时候,似乎也很难与王安石相比。自己当年应当也是个有抱负的人了,远非一般人可比。可论胸襟、气度,比安石怎么着差了一大截!自己什么时候像他这样找苦吃?京官做不成了才去的州县。为高若讷的事贬到夷陵当县令,不是还满腹牢骚吗?这个王安石,前途不可限量呵!想到前途,他不由得又叹气了:那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漫长道路!自己就是在那上面的坎坷中衰老、颓唐的。他会不会重蹈自己的覆辙呢?但愿不会!但愿他能真正为朝廷做一番事业,朝廷实在太需要新人来振兴了!
安石细细回味欧阳修的言谈举止,除了钦敬,又多了一层感激。路上就已不再犹豫,决定接受欧阳修的建议去群牧司任职了。
第二天,欧阳修特意办了一桌,专请安石。曾巩不在京中,作陪的只有自己的老朋友梅尧臣一个人。尧臣字圣俞,是当代唯一以诗名世的大诗人。安石心仪既久,见了面自然高兴。三个人把酒论文,直到很晚,才尽兴而归。
安石刚刚到家,就收到欧阳修仆人送来的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专赠他的一首诗,题目也就写作《赠王介甫》:
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朱门歌舞争新态,绿绮尘埃试拂弦。常恨闻名不相识,相逢樽酒盍留连!
虽说还是承继席间的话题,但看到前辈这样高评自己,安石还是又激动又惭愧。当即也铺纸提笔,写了一首答谢诗《奉酬永叔见赠》:
欲传道义心虽壮,强学文章力已穷。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抠衣最出诸生后,倒屣常倾广坐中。只恐虚名因此得,嘉篇为贶岂宜蒙!
等墨干了,当时就叫氓儿送给欧阳修了。欧阳修读了诗,见安石不但志高才广,还这么谦虚,益发器重他了。
尧臣与安石自然也有唱和,也成了很要好的诗友。
很快,安石就租好了房子,一家人从船上搬进新家,在京城正式安家了。这里一安好家,跟着也就去中书挂了号,到群牧司上班了。在安石,算是很勉强了。可有个馆阁校勘沈康,却愣是想而不得,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到底找到中书,要陈执中评评这道理:“丞相,我沈康孬好还是个馆阁校勘!王安石根本没有馆职不说,资历也比我浅多了。可我求着当这群牧判官,求了那么多次都当不成!他王安石不想当,还偏就要他当!这是什么个理儿?这些是非,咱也不去说了,只请丞相做主:王安石既不愿当这群牧判官,请改给我当吧!”
陈执中想都没想,就阴着个脸训道:“王安石屡次辞让召试,所以朝廷才特意破例提拔,根本就没想到去计较他的资历。朝廷设置馆阁,原为优待天下贤才。像你这样患得患失,公然伸手要官,比起王安石,脸皮实在太厚了!光冲这个,朝廷也该升他,不该升你!”
几句话戗得沈康脸色发黑,没敢听完,就灰溜溜地走了。
大宋遗事 第三十回(1)
三峰参差无别不立
四方懈怠多见少怪
制置使杨伟,带着手下副使、判官、勾押、押司等大小官儿,一共十来个人,在本司官厅迎接新任判官王安石。除了制置使杨伟本人,十来个人中只有一个人最为显眼,安石第一个注意的也就是他。乍一看去,这人似乎头发焦黄,十分清瘦,俨然像个老者。可再瞅一眼,他瘦方的脸庞上皮肤绷得很紧,肌肉也还润泽,一双眼睛更是专注有神,又根本不是老人了!
“这人一定是个较死理的人。因为思虑太过,才弄成了这副老相,实际年龄不会比我大五岁。”安石一面看着那人,一面在心里揣摩。
“这位是司马君实,与您一样,也是咱们群牧司的判官。”杨伟见安石一直注意司马君实,以为别有缘故,竟绕过副使,将司马君实先介绍给安石了。
安石一叉手,行礼道:“久仰,久仰。”
说是久仰,其实不过是句客套话。那时司马君实还不大为人所知,安石于他,暂时还谈不上什么了解。
司马君实看看来人,风流飘逸中另有一种沉着稳健,气度不凡,又从杨伟的介绍中已经知道是王安石,自然不敢怠慢,也一叉手,回道:“彼此、彼此。”
杨伟又将安石介绍给大家:“咱们新来的判官王介甫王大人。”
大家也都一叉手:“久仰、久仰,欢迎王大人到群牧司来。”
安石又向大家一叉手:“群牧司的事下官一无所知,往后还请各位大人多多指教!”
大家也都一叉手:“好说、好说。进来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王大人不必客气!”
客套话说完,杨伟这才又将其他官员一一向安石作了介绍。当天,群牧司专门摆了一席,为安石接风。不是说“三班吃香,群牧吃粪”吗?群牧司在各衙门里算是富的,酒宴自然过得去;又是迎新,没有点滴矛盾,可以尽兴。许多人都醺醺然之后,才各自散席分手了。
司马君实名叫司马光,君实是他的字。安石的直觉一点不错:司马光确实是个执著、认真的人,一天二十四个时辰,恐怕倒有二十个时辰在琢磨事情。
认真说来,或许是打很小的时候,他就落下这种习惯了。
不像安石,司马光打很小就知道用功了。这倒不是他天性喜欢落寞,而是因为天资不那么颖悟。先天既不颖悟,又要与人争强斗胜,不靠执著刻苦、一丝不苟,那怎么成呢?
弟兄们一起读书,三下五除二,早背得滚瓜烂熟,一窝蜂玩去了,只有他,还在窗下倒着手一个劲儿地猛背。
年长的几个叫他:“傻儿,还死用功?出来玩儿吧!”
他只回答一句:“不玩,我书还没熟。”再不理他们了,依然一个人在那儿死背。
大家既叫不动他,当然就自己玩自己的去了。一次两次,还来叫他,久了,知道叫也是白叫,索性根本不将他当回事,让他一个人独自去傻读了。他也就这样真的变得不那么合群了,而书,则成了他唯一的伙伴与乐趣:读书,背书,想书,总是离不开一个书字就是了。
读书做官的人家,书原是命根子。这种习惯正如鱼得水,再不会受到干涉、抑制的。那么,书自然也就越读越痴,越读越迷了。
到做了官,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已根深蒂固,要改,更难了。正经读书的日子不必说了,不读书的时候,司马光也会痴得叫人发呆。无论在马上,或在稠人广众之中,或深夜难寐,他常常都会冷不丁地突然背起一段妙文,再慢慢反复推敲、咀嚼它的微言大义。这就是他的花天酒地,而且,那乐趣比别人真正的花天酒地,更要胜过千倍万倍。
他从不讳言这种乐趣,总好对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