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停滞,逃跑的几个人早上了船,解开缆绳,吱溜着朝河心里划去。差人们站在岸上虽恨得咬牙切齿,也无可奈何了。
县衙不过两路两厢,中间夹着大小两个院落。前排是衙门,两厢也是公事房;后排是县令一家的住处,隔着二门与一道小院。前任县令已腾出房子住进客栈,安石一到就搬进后院安顿了。
办完了交接手续,安石请教前任说:“老大人明天就要走了,有什么指教,还请您直言不讳!”
前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这么一大把年纪不过是个小小县令,官运不言自明,心态自然也亮不起来。见安石态度还诚恳,没有少年得志的张狂劲儿,也就开口说道:“不瞒大人说,做县令做老的人,哪里还会做官!不过应付而已,只要不出事就行。你们年轻有为,更张新政,一切全看你们的了!”
安石还要请教,老县令不得已,又说道:“此地偏远,民风倒还淳厚。只是地近海边,盐业是当家产业,私贩屡禁不止。转运使孙大人近日有令,出赏钱严拿贩私盐的,闹得沸沸扬扬。您那天下船也看见了。这事利弊都有。我是无能为力了,您大人好自为之吧!”
安石还想问,无奈老人再不多说,只好送他上船西去了。
等到安石坐堂问事,先后碰到的案子多半也都是盐政,其中又以告人私贩的为多。王安石带着氓儿去了一趟监狱,小小一个鄞县,竟关了四五十人!调来卷宗一看,十有###也是为贩私盐。
盐历来由国家榷卖,是国家财政的重要来源之一。既由国家专卖,私人贩运当然应该禁止。可像这种搞法,该是逼老百姓造反了!
安石问主簿、县尉,主簿犹豫了一下,说:“这个,这个,也是利弊都有。既是榷卖,不能不问?问了,又不能不伤及百姓。实在两难,实在两难!”
县尉是个粗人,回答倒很干脆:“这是上面的命令,咱们也是照章办事,是与不是都管不着。”
安石知道问不出所以然来,也就不再问了,可心里总是件事儿。倒是有个书吏,看出他为难,问他:“我看大人这几天愁眉不展,是不是为盐政的事犯难?”
安石抬头看看他,约摸三十岁,老成持重,问得又很诚恳,就答道:“是呵,朝廷让我到这儿来当父母官,可牢里关着那么多人,我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书吏这几天瞅着安石,虽年纪轻轻,却很沉稳,不像是京城下来混资历的公子哥儿,心里早有几分敬意;没想到他更有这一番仁爱之心,越发感动了,就推心置腹地说道:“大人,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咱们鄞县紧靠大海,盐几乎就是唯一的生财之道。绝盐好比绝命,怎么能绝得了呢?”
安石点点头,问:“你是本地人?”
书吏答道:“回大人,老少几代都是在这儿根生土长的。”
安石道:“离海也还有一段嘛,不是还种庄稼吗?”
书吏道:“庄稼也种的,大都是小家小户。就是大户,最大也就一二百亩地吧?一亩地不过千把铜钱,最好二千,加起来也就一二百千罢了。一家人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外加州县赋税、劳役,全都得从田里抠出来开销。要不想办法从盐里找些外快,这日子也真难过得去。连大户人家,也不能不如此。”
大宋遗事 第二十四回(2)
“这么说,鄞县家家都是私盐贩子了?”
“可以这么说吧!”
“你也贩吗?”
“也贩的,大人。”
“关的那些人呢?”
“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小民,大人!稍有门路的,谁也不敢告,也不会抓。”
安石点点头,心里有数了。他很赏识这个书吏的坦白。突然想到,问了半天,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好荒唐!不由得又笑了,问道:“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的姓名,能告诉我吗?”
“小人姓汪,叫元吉。”
“好,元吉,咱们算认识了。我是初来乍到,你是根生土长,有什么我见不到、想不到的,别忘了跟我说一声。包括家里在内,你都可以随时来。”
“小人不敢!”
“什么敢不敢,我是请你帮我呢!这样吧,你先给我做一件事,拟一个名单,上中下三等户都要有,上户、老者可以多些。列多少呢?我想想——有个十来户就行了。明天报上来。后天,你准备将他们请到县上,我要跟他们谈谈。”
元吉一口答应了:“是,我这就去办。”
“慢,还有,替我在县衙前挂个牌子,说我身体不好,暂时免告半月。”
元吉答应着办去了。开的名单经过核实,倒都实在,没有弄虚作假。第二天,请的人也都陆续到了。
安石预先叫人在公事房摆好了桌椅、茶水。大家谁见过这个?都先趴在地上叩头,叩完头就叉手在一旁站着,谁也不敢落座。
安石劝道:“这是怎么说的!你们都是我请来的客人,哪有客人不坐之礼?”
大家还要推让,连说:“不敢,不敢!”
安石道:“你们这不是白耽误工夫吗?又不是在大堂上,都请坐下,不要虚礼!”
元吉也劝道:“大人请你们来是有事商量,坐下好说话。大人不是一再说了吗,尽着虚礼,白耽误了事情!”
几个长者这才陆续坐了。有了榜样,其他人也陆续坐下。只是有几个屁股始终半悬着,到底不敢落实了。
安石开门见山:“今天请你们来,是要谈谈贩私盐的事。”
几个人一听,脸都白了:原来这样,要关门打狗?这汪元吉也太歹毒了!
安石没注意他们的表情,只管朝下说去:“据我所知,鄞县就没有不贩私盐的,区别只在大小多少不同而已。今天请你们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实话:你们贩过私盐没有?贩过多少?为什么要贩?不要有任何顾虑,只管实话实说。”
这是打板子戴枷的事,能没顾虑吗?谁也不说话。
安石想了想,笑了:“是有顾虑?你们想想:要是问罪,还会请你们吗?本县只想了解实情,然后求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上对得起朝廷,下也让咱老百姓活得顺心。你们说了实情,我才能有方寸。”
有那颖悟、见事多的老者,知道安石说的是真心话,心胸与别人并不完全相同,就先开口了:“大人能够如此关爱百姓,开诚布公,我们小民再不说实话,还能算个人吗?大人说得对,我家也贩私盐。鄞县十有###,家家贩私盐。占着山海之利舍不得放,固然是原因,也有不得已的一面。老朽家算是大户了,有一百五十多亩田,可满打满算,丰年也还是不够开销。贩点私盐,也是托着山海之利勉强混个光阴罢了,从来也没敢大弄过。在座的都是乡邻,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一席话说到大家心上,也就顾不得别的,纷纷说起自己的那本经来。有个看去是个下等农户的庄稼人,说:“像我,更不能跟刚才几个老爹比了。我是个客户,全靠租人家的地种。一年辛苦下来,多半给了主人。不贩私盐,连饭都难得上口了。我当然更是小本经营。想倒是想往大里弄,越大越好,无奈没钱也不成!”他说得那么直白,逗得大家都笑了。
“既然大家都这么弄,可怎么会有那么多揭发告状的呢?”安石想不明白,问道。
“大人,都是冲着赏钱去的。”
“官老爷也希望这样!”那个下户突然说道。
“那为什么?”
下户看看大家,大家却全都看着他,似乎为他捏了一把汗。下户看着安石,有些害怕起来,低下头不说话了。
大家全沉默了。
这场冷得好怪!
还是元吉打圆场说:“张二哥干吗说半截子话?咱们老爷巴巴地请你们来,就是要听心里话,你留在肚子里还到哪儿说去?”
仿佛是这句话提醒了他,张二哥一拍大腿:“好,我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大人,你问官老爷为什么希望这样,好浑水摸鱼呵!”
“本县会有这样的事?谁?”
这下,到底都再没个人出来接话了。
安石知道问不出所以然来,也就不问了,只交代道:“这榷盐是朝廷的制度,我身为朝廷命官,不能不遵守制度。贩私是你们的身家性命,断了就是绝命,要断也难。怎么着大家心里都有个数,都过得去,就好办了。我这话你们明白?”
关系身家性命的事,总是最敏感。这一番话,谁听了都受用,更感激这位年轻县令的一番苦心,都千恩万谢地走了。安石虽有了一个基本态度,但究竟怎么处理类似事情,他还没个准谱,还得斟酌。
大宋遗事 第二十四回(3)
隔天,他把元吉找来,问道:“元吉,这是后堂,只有你我两个人在,你不必顾虑。你对我说个实话,县里大小官吏为私盐贪赃枉法的事,到底有多严重?”
元吉似乎早有准备,想都没想,就说:“大人,还是那句话:‘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大家既然吃盐,当官的也就由盐来吃老百姓了。私禁越严,当官的吃老百姓也就越方便。”
安石吃惊道:“那还得了!”
元吉却一点不惊:“从来都是这么过的,大人。再说了,除了几个大人,小吏差役都是白忙活的,朝廷一个子儿的俸禄也不给,有空子他还不钻吗?”
这倒是实情:大宋朝的吏役从来都没有薪俸,只能靠收些小费、外快养家〖XC糊。tif〗口。可也不能明目张胆公开贪赃枉法呵!安石拧着眉毛道:“不管有多少理由,贪赃枉法总不行。”
“大人要办他们?”
“办不办得看案情大小。”
“大人,据小人看来,这些还是不办为好!”
“为什么?”
“要案在有职有权的人身上。自古‘刑无等级’,大人得先办他们,人心才服,才不至于乱。但小人以为,大人刚到鄞县,根本不宜大动干戈,与同僚为敌。那样,肯定会两败俱伤。大人的仕途还长着呢,何必为这点儿小事惹不自在!圣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又说:‘和为贵。’”
一个小小书吏竟然有这等见识,安石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了。
元吉接着说道:“还有一层,大人也得忍着点。”
安石不知道他指的什么,便问道:“你是指什么?”
元吉道:“小人瞅着,大人与别人不同,是真有一片爱民之心。可事有两难。大人要想实现这一片爱民之心,还得县里这几位属官配合。他们要是对着干,乱往上面捅,这事一准泡汤。”
安石叹了一口气,是这么个理儿呵!可总不能任着这些人为非作歹!这么想着,也就说道:“我当着这个父母官,总不能白瞅着他们坑害百姓哪!”
元吉不慌不忙,道:“大人,俗话说: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只要一宽盐禁,自然空子就少了。他们要钻,也没有多少机会了。”
所有这些关门过节,书本上是根本学不到的。只有在衙门里呆久了,才能领悟其中的奥妙!安石不仅大开眼界,也第一次认识到,吏员中藏龙卧虎,过去只重儒生,小看他们,实在大错特错!
安石先找主簿与县尉,开诚布公谈了一次。
安石说:“咱们能千里迢迢一起做官,就是缘分。你们二位大人比我先到,也比我年长许多,小弟不才,全靠你们扶持。咱们也甭说官大官小,齐心协力将县里治好了,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大家都有福分。我这里先有礼了。”
说着当真站起来,朝二位一一叉手,慌得两个人忙不迭地回礼,口里说道:“这是从哪里说起!大人吩咐,下官无不一一照办,照办!”
安石复又请他们坐下,说:“我虽来不久,却也看出,鄞县之政重在盐务。不知二位大人是否也有同感?”
两人答道:“是的,重在盐政。”
“正如你们那天所说,禁盐两难,我们这些当下官的实在有些无所适从。可有子说过:‘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藏富于民,也是为国敛财。你们说是不是?”
县尉不会咬文嚼字,没答茬;主簿不知道安石究竟什么意思,却也不能否认先贤说过的话,只好答道:“那是。”
“所以呢,关于盐禁,是不是可以稍为松泛一点?”安石试探着问道。
县尉急了:“那不行,朝廷有制度呢!”
安石微微一笑:“您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根本不禁,只是不要再悬赏求告,弄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那可是孙大人的命令。”主簿也提醒安石。
“这事由我去请命,你们不必挂虑。百姓们也不容易。有大户根本动摇榷卖的,必须严惩不贷。至于些小百姓,不过斗升之微,咱们事多人少,有照顾不来的,也就不必求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