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最怕的就是谋反,宁可错做,不过错过。夏竦这话,正合了他的心思,当时就下诏要兖州查问了。
知兖州的是杜衍,明明知道石介死了,又是个一向尊重的熟人,怎么能在他死后开棺翻尸?但诏书明明要求的是:生要见人,死要见骨。总得有个交代才行呵!
他将手下的属官们找来,说了一遍原委,问道:“朝廷旨意,生要见人,死要见骨。都说守道已经死了,看来本州只有开棺验尸了!”
这话刚一出口,手下一个书记官叫龚鼎臣的,就叫道:“大人,石守道一生耿直无私,天下景仰,怎么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属下愿以龚姓一族性命担保:守道先生肯定死了。若查到他没死,请杀我全族!从来入土为安。朝廷无故掘人坟墓,让死者不得安宁,怎么向后人交代!”
杜衍见鼎臣年纪轻轻,有这种义气胆识,非常感动,从怀里掏出奏章夸道:“老夫已经上章保奏石介肯定死了。你年纪轻轻,就能这样肝胆过人,一定会前途无量!”
几个老成的官员,则献计道:“石大人病死,是件大事。殓尸殡葬,出棺发丧,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学生门人,亲眼得见的绝不止一两个。让他们立个军令状,保石大人已死,也就可以了。”
事情也就照这么了了。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谁敢来较真!
但了的只是石介已死这件事,其他的事,却没有这样一了了之。朝廷到底不放心富弼,下诏说边防已经大体宁静,盗贼也平息得差不多了,边防知州不必再兼安抚使,将富弼以及范仲淹的安抚使之职全都免了。仲淹有自知之明,先已引疾辞职,就让他改去邓州当了知州。富弼没了安抚使的头衔,再难兴风作浪,留在浑州没有什么大妨碍,不动也可以,让他还当他的知州。
大宋遗事 第十九回(1)
以虚代实有口难辩
失势倒运旧账新找
所有要网的人差不多都已网尽、赶出朝廷,还剩下两个首恶分子——欧阳修、余靖,动也没动,岂不是怪事?老早,他们两个就与范仲淹同流合污,赫然列在“四贤”之内,后来更是助纣为虐!别的不说,光是被他们弹劾的官员,就数都没法儿数了!尤其是欧阳修,仗着会写一手还算不赖的文章,更是摇唇鼓舌,什么破事都要说上几句。皇上还特别信任他,自任谏官,不过一两年的工夫,又是赏赐官服,又是让他同修起居注,知制诰。历来规矩,知制诰都要经过考试才能任命,欧阳修却拒绝考试。皇上也认了,下特诏叫他做了知制诰。不久,又加了龙图阁直学士,做了河北都转运使、按察使。
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人,当然要说话。不过,先还只是让那个内侍蓝元震,去探探皇上的口风。
蓝元震找了个机会,转着弯子向皇上说道:“陛下,听说欧阳修欧阳大人加了龙图阁直学士,到河北任都转运、按察使去了?这一向他风头很健哪!”
皇上问:“听到什么闲话了?”
元震说:“闲话倒是没有,是奴才胡思乱想,有些担心。”
“你担心什么?”
“欧阳大人有文才,也算耿直,可是,人难两全。他有些偏激,尤其是党同伐异,最要不得。奴才也读过他的《朋党论》,总觉着强词夺理。”
皇上很不以为然,训他说:“你知道什么!像欧阳修这样的人,你到哪儿能找到第二个?”
元震赶紧磕头说:“奴才该死,不该乱说!”
皇上笑道:“好了好了,起来吧!不过是闲话嘛,有那么严重吗?”
元震出来,赶紧和外面的人说:“动不得,动不得,欧阳修,皇上信着呢!”
越是信,威胁越大,越危险,越要想办法动他!
已经刀枪剑戟架在脖子上了,可欧阳修不但不知道避避风头,还硬是顶风而上:他又上了一本,专为范仲淹、韩琦、杜衍、富弼四个人鸣冤叫屈!说他们都是当今世上的大贤。小人们实在无可诽谤,只好说他们朋党专权,干乱朝政。朝廷最忌讳大臣专权,而朋党则可以扫除一大批人。他们杜撰这样的罪名,不过是要将忠臣贤士一网打尽而已。朝廷不加识别,贸然将他们四个及一大批贤才全都扫地出门,只能叫群奸弹冠相庆,外敌拍手称快,实在让人痛心之至!
这么张狂恣肆,动手实在刻不容缓了。
机会也终于来了。
欧阳修有个亲妹妹欧阳芳,填房嫁给了一个叫张龟正的。张龟正与欧阳芳先后都病死了,留下一个孤女张秋菊。欧阳芳没生育,这秋菊是张龟正前妻生的。照一般说,既是张龟正前妻生的,妹妹一死,秋菊也就与欧阳家没什么关系了。可欧阳修出身寒门,四岁就成了孤儿,妹妹刚刚两岁,还没断奶!母亲郑氏持节守寡,硬是将他们兄妹俩一手拉扯成人。因为这样相依为命,欧阳修的兄妹之情,远比一般人家更见亲密。正是所谓爱屋及乌,妹妹去世,欧阳修便将对妹妹的这一份亲情,移到这个本没有血统关系的孤女身上了。先是将她接到家里当女儿养,到该出嫁,又将她嫁给自己的一个远房侄儿欧阳晟。这也还是因为割不下的一点亲情。欧阳晟虽早出了五服,已与欧阳修家没有任何关系,但毕竟一笔难写两个欧阳,嫁的好歹还是欧阳家的人,还没出欧阳家的大门。此外,这个欧阳晟好歹也是个官儿,秋菊嫁过去,一生不愁衣食。
可欧阳修算来算去,就是没算到一点:究竟秋菊愿意不愿意?而这,却正是他大大失算的所在!
秋菊在张家做姑娘时,就与自己家的一个僮仆运来好上了。欧阳芳做的是晚娘,从小又受母亲与哥哥的严格教诲,对丈夫的这个大龄女儿,难免宽多严少,有些放纵。到了欧阳修家,又是隔了门的孤女,欧阳修家的人更是另眼相看,不加约束了。这么一来二去,任性妄为,自然难免。不过,有舅舅在眼前,她还是要收敛一些,不敢太出格。自到欧阳修家,也倒没有什么太不像话的事叫人戳脊梁骨。她与运来之间,也不过就是情窦初开的青年男女之间的一种相互吸引与缠绵罢了,并没有什么实事。
到出嫁的时候,欧阳修说:“秋菊,眼见你就要出嫁了。虽说还没出欧阳家的大门,毕竟不在舅舅身边了,你要好自为之。自小你就有些任性,你死鬼妈妈不大好管你。自打到舅舅家来,一是舅舅太忙照顾不过来,二来也看着你可怜,不忍心太拘束了你。你的性儿,也就越发难有收管了。出嫁到人家,上有公婆,下有兄弟、姑嫂妯娌,还要侍候丈夫,再不能任性了。要有什么大差池,舅舅是不答应的!”欧阳修说到动情处,不免流下泪来。
秋菊想起母亲、舅舅待自己的一片恩情,及自己的种种幸与不幸,也早哭成个泪人儿了。
欧阳修擦擦泪,又说:“你带到舅舅家的东西与佣人,原是你们张家的,舅舅一点儿也不留,全做陪嫁给你带过去。舅舅还有一份陪嫁,你舅母都交代运来与你的老保姆陈妈了。舅舅明儿就要离京办事,不能亲自送你出嫁,你好好地去吧!”
舅舅、外甥女痛哭了一场,秋菊转天就嫁出去了。
欧阳晟是个九品京官,又加上年轻,声色犬马的事岂能少了!新婚不久,秋菊就门庭冷落了。运来与秋菊原来就藕断丝连,关心的又是小姐的欢乐幸福,岂能不问?秋菊则是一肚子委屈需要安慰,心里喜欢的原本就是运来,两下一凑合,终于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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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十九回(2)
是年轻人,又是阻断了多年的感情,爆发起来自然波涛汹涌,难以驾驭,就是满城风雨也不管不顾了。欧阳晟很快就了如指掌,一顿臭打外,又一根绳子将他们拴上了开封府大堂。
权知开封府的杨日严,正是欧阳修的仇家。杨日严在益州当知州,贪赃枉法,欧阳修曾狠狠参过他一本。早想报仇雪恨,这个机会他能轻轻空放了吗?
刚过完堂,就有一个人去找狱卒了。
那人一面叉手行礼,一面问狱卒:“您就是牢头孙大成?”
孙大成见他是个官人模样,也叉手回了礼,答道:“不敢,正是小人。敢问——”
“请借一步说话。”
走出浚义街不远,那人请他拐进了一家酒店。
酒博士赶紧过来张罗:“两位客官请!要些什么?”
那人道:“一斤酒。有好的下酒菜,只管上。我与这位官人有些话说,不要打搅!”
博士答应着张罗去了,一会儿就摆得满盘满碗。
孙大成有些吃惊,迟迟不敢落座:“敢问您官人——”
“甭着急,咱们先干三杯再说!”
孙大成无奈,只得连碰了三杯。
三杯下肚,那人果真自我介绍道:“下官,是本府杨大人手下亲信虞侯刘剀。”
孙大成一听刘剀大名,吓得一骨碌跌下座来,连着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是什么人,敢与虞侯大人一起坐饮!”
刘剀道:“牢头请坐!既请您来,就是我的客人。这么客气,倒生分了!下官也不过是大人身边一个办事跑腿的而已,您我都是一样。”
孙大成连声道:“不敢,大人是将天比地!”但还是应命,怯生生地坐了。
刘剀道:“今儿请牢头来,也倒是有事相托。”
孙大成道:“虞侯有事吩咐一声,小的还敢托大、怠慢不办吗?”
刘剀道:“那敢情好。其实也不是下官的事,是知府大人交办的。”
孙大成越发诚惶诚恐了,道:“请虞侯大人直说。小的就是水里火里,也不眨一下眉毛!”
“也倒没那么严重。事情不大。张秋菊、李运来是关在您牢里吗?”
“是。”
“这两个奸夫淫妇,说些什么没有? ”
“没怎么留心。”
“这案子呢,牵涉不小,您要留点儿神!这张秋菊说是欧阳修的外甥女儿,实际根本不是欧阳家的种。欧阳修收在家里,那女人又是这么个水性杨花的东西,什么名堂没有?只要张秋菊如实招出欧阳修怎么勾引她,怎么通奸的,为朝廷除掉一害,她就是立了大功。她与李运来的事朝廷不但不问,还会成全他们。您把这道理讲给她听,懂吗?”
孙大成道:“小的明白。您就看好吧!”
刘剀掏出一封五十两银子,放在桌上:“办得好,还会有赏。”
孙大成推道:“给长官办事,哪能要银子!这银子小人绝不敢收!”
刘剀笑道:“牢头就不要客气了。都是衙门里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你们分文薪俸没有,不靠这个靠什么?博士,结账。”
孙大成在牢里软硬兼施,好不容易才叫秋菊画了供:欧阳修养育是假,诱奸是真。可到了大堂上,秋菊又翻供了。
御史可以风闻弹劾,秋菊的供状是否坐实已经不重要了。杨日严将消息透给钱明逸,钱明逸闻风而动,立即上了一本,弹劾欧阳修乱伦私奸外甥女,霸占张氏家族财产。
这种事不论真假,惹上身都是一种侮辱。皇上见了奏折,欧阳修干净耿介的形象一下就脏得让他恶心了。不过,他倒没有完全发昏:这种事,毕竟太不可思议了!他留了一个心眼儿,吩咐:“叫内廷与外官各派一个人去审问,务必弄个水落石出!”
外官派的是太常博士、权发遣户部判官苏安世,内廷派的是入内供奉官王昭明。这两个人倒还正直尽心。通奸的事全推倒了,但另一方面也要有所交代:张氏的财产交割,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就抓这一点,坐他一个与张氏财产划分不清的过错吧!
罪名虽然没了,但经过这么一折腾,就像给人泼了一头大粪,再怎么洗,无论实际还是心理,都难改一个臭字!欧阳修已很难在朝中立足!
皇上对于他在张氏财产处理上的授受不清,也颇有看法:一个一向待人苛严的人,自己也应该玉洁冰清,不容有一点儿污染!连外甥女的便宜都想占,此人的操守还能信吗?而朕对他可是从来没有的器重:不过一两年的工夫,就让他做了直学士、河北都转运使;而且可以说言听计从。他这么干,不仅叫朕失望,也叫朕难以面对朝野上下!
皇上已经这么想,还经得住那些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再烽火连天地攻击吗?最后终于降诏,贬了他所有的职衔,只带个知制诰,知滁州去了。
没能彻底整倒欧阳修的人,又迁怒于苏安世、王昭明,找个借口,将他们俩也贬到外地监盐税、酒税去了。秋菊与运来,当然也没逃掉打板子、判刑的命。
欧阳修也贬走了,剩下就该收拾余靖了。
余靖倒霉前还出使契丹,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功。
契丹下书南朝,不同意大宋与西夏媾和,并且为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