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雷厉风行也有种种不同,雷声大雨点小,就是一种。
沈邈去的是京东路,他在淄州就碰了一个软钉子。
那天,他与淄州知府正议事呢,一个管事的将校气呼呼地跑来告状:“大人,这周护军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已经不让他管事了,他喝了酒倒来寻事骂人!请大人做主,给个说法,不然我也没法儿向大家交代。”
沈邈一听也来了火,问道:“有这种事儿?你说他老,究竟多大了?”
“少说也有七八十了!”校官答道。
“七八十?”沈邈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颜色也不好看了:“知府大人,这种人怎么还留在军中任职?”
知府没有回答,只吩咐校官:“传周护军!”
周护军来了,大大咧咧地朝上略略拱了拱手:“老军这里有礼了。”
沈邈见他这样,更来气了,厉声问道:“这么大年纪,怎么还在军中?”
周护军不但一点不怕,还特横,声音比沈大人还要高出三分:“我早不想干了。都是王八蛋孩儿们硬不让我休息,今儿来讨这顿没趣!”
沈邈听他这话说得蹊跷,就问道:“小孩儿是谁?”
“外甥。”
“你外甥是谁?”
“章得象,还有谁?”
当朝宰相?沈邈不由得笑了,好一个强梁的大舅公!沈邈站起来略一打拱:“原来是章丞相的大舅公,失认、失认!看座。”待周护军坐下,才又问道:“您老平时都吃些什么,这么大年纪竟有这等好身骨?”
“也没什么。不过事事不关心,落得个自在罢了。”老人答道。
再多,也没话了。沈邈吩咐:“再拿两坛好酒送到大舅公府上。年纪大了,你们也不要太拘束他了。”
别的,自然一概免谈。
章得象是福建泉州人,进士起家,一路飙升。福建人不比北方大汉,一般都比较矮小,独他长得人高马大,知道他籍贯的,全对他另眼相看,认他是个异数。他也确实胸怀阔大,胆略过人。
他与杨亿、李宗谔在宗谔家赌钱,一晚上输了三十多万,愣是寒噤也不打一下,照样倒头就睡。别人还以为他装假,偷偷跑去一看,果真鼾声如雷,摇也摇不醒。过几天他运气好,又赢了宗谔一奁金子,但改天又输回去了。宗谔拿回奁盒一看,上面的封签动也没动,真服了!这事一张扬出去,他的雅量气度,更是无人不钦敬了!
大宋遗事 第十三回(2)
小事如此,大事当然更是如此。他在翰林呆了十几年,中书呆了七八年,位子比谁都稳当,连夷简都几进几出,他照样稳如泰山。要说诀窍,也没别的,就是事事不往心里去,始终不吹气也不吸气,两边得罪不着人。你攻他毫无建树,他既不辩护,也不觉着痛苦、汗颜。大家都朝里朝外、死去活来转过一圈之后,他还在那儿菩萨一般呆着,仍然看不出是欣喜,还是难过。大家回头一想,没准都觉着,他不出手还真是做对了!夷简罢相走了,他仍然做他的丞相。就某种意义而言,他实际上已经成了政局稳定、应对无误的象征,成了许多心绪不宁的人的唯一靠山与定心丹丸。
他虽在仁宗面前保证尽力协助仲淹办事,实际什么也没做,不过任他折腾罢了。
反对仲淹的人跑来找他要主意,他也不出什么好点子,只叫沏一杯老家的清茶让人品尝。
喝着喝着,来的人就沉不住气了:“丞相,您可是一朝的主心骨呵!您总得替满朝文武做主,再不能让范仲淹他们这么胡乱折腾了。再这么折腾,谁都没有好日子过了!”
得象翻翻眼,问道:“这茶如何?不是吹,也就在我这儿你能喝得着。除了皇上御用的龙凤团茶,大概也就数我这儿的茶地道了!”
得象这话也真不是大话。皇帝御用的龙凤团茶原是由福建建州上贡的,福建的茶真是首屈一指。
那人呷了一口,也夸道:“茶确实好,我还真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可是丞相,这会儿我实在心不在焉,有好茶也品不出味儿来!”
“你就那么着急?”
“十万火急呢!也不是我一个人。大家都等着丞相拿主意!”
“我哪有什么主意!你家里有小孩儿吗?特淘气的小孩儿。”
这是哪儿跟哪儿?除了茶叶,又是小孩,真有闲心哪!可这话说不出口,只好勉强答道:“那总是有的,谁家没有几个淘气的小孩!”
“都没我家的小孙儿淘气。叫他老老实实呆着,他从来不听。闹着闹着,在墙拐上撞了大马趴,头上鼓起个大包,脸也青了一大块,鼻子也流血了。到这时候,你猜怎么着?你再叫他闹,赏着他闹,他也不闹了。”
那人不知道为什么和他说这个,哭笑不得。
“世上的事情,其实不都是这样吗?人家正在兴头上闹得欢,你说什么都是白搭。只有他自己碰得头破血流了,你不叫他回头,他也要收兵。不是有句老话,叫做‘不撞南墙不回头’吗?”说完这句,丞相端起茶杯,再不说话了。
这是要送客!来人只好悻悻地告辞走了。走出老远,还直埋怨宰相无所作为,不替自己一干人支招!到他明白丞相的智慧,早已风也过了,雨也过了。
另外也有一些京朝官或外任官员,特横,准备与朝廷大干一场。他们或派人,或亲自来,带或不带本章的都有。意思只有一个,反对以臣子为敌,这么大张旗鼓,去找州县官员与文武大臣的茬儿。
对这些人,得象多半总要将他们狠训一顿:“你们也忒大胆了!按察四方,整顿吏治,是皇上亲自御批的,不只是范大人他们的主意。你们这样干,矛头冲谁?就不怕龙颜震怒,吃不了兜着走?何况,大伙儿也真够瞧的,不整还得了吗?”
说话的原是来讨支持,却得了一顿训斥,心里自然不痛快,不免抱怨一两句:“连丞相也这么说?”
“你以为呢?我该怎么说?跟着你们去胡闹?”他反问人家。
对方也觉着情绪失控,转而赔笑道:“丞相说得对,吏治是该整顿。可也不是这么个整法。”
“有什么具体问题吗?”
“那些转运使一得到诏书,全都像换了一个人。见了我们也不认识了,处处拿咱们当钦犯!”
“巡察巡察,就是专门察问你们。态度严厉一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查当然可以,可他们不该无中生有,鸡蛋里面挑骨头,靠罪人邀功!”
“还有,他们为了邀功请赏,胁迫州县官长增加税收,盘剥小民!”同来的人又补充道。
得象皱了皱眉头:“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多得很哪!”
“这就不是皇上与朝廷的初衷了。这种事,绝不允许。你们要上书,最好多谈这些事儿,于朝廷,于你们,都有利。越具体越好,不要说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这样,朝廷才好做主纠偏。”
前来讨支持的人,未必都懂得其中的奥妙。但他们崇尚得象的经验,懂与不懂,都照着办去了。
一时间,控告转运使罪人邀功、克剥子民的奏章,雪片一样飞向京里。这些奏章也大都是一个模式:山呼整顿吏治非常必要,非常及时;跟着就摆出一系列事实,说明转运使们如何动作,件件有违朝廷本意。妙的是只摆出事实,语气平稳,连分析都不分析,更甭说扣帽子了。最凶的转运使,都得了“狼”或“虎”的诨名:一共三虎、四狼。这名字也不是乱起的,全都出自老百姓之口,原汁原味,奏章不过引用而已。
坏名声从来比好名声流传得快。不是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吗?朝野上下,三虎四狼几乎人人皆知,也大家切齿。那些贪官污吏、昏聩渎职的庸官冗吏,反倒出溜到人的视野之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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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十三回(3)
包拯这时正做监察御史,早已清名远扬。端砚是天下至宝,每年进贡朝廷都有定数。凡在端州当官的,全都借进贡之名多采多要,作礼物送人,以交结权贵,拉帮结派。只有包拯,在端州当知州时一只也不多取,离开端州,同样两手空空。他性情耿直,对苛刻残民的官吏尤其深恶痛绝。他耳朵里灌的,既然也是转运使如何纠缠细务,吹毛求疵,让州县官员胆战心惊,手足无措,州县官员为了过关,又反过来盘剥百姓,等等,原来又有言论之责,当然不能无动于衷。他也上了书,弹劾这帮转运使,请皇上下诏申斥约束。
天平原就多少有些偏转,还经得起这位清誉卓著的御史再进一言吗?仁宗皇上终于动了心,要中书下诏告诫转运使,让他们手下留情,再不要苛求州县官员,使他们手足无措,而那三虎四狼,干脆免职,调到别的地方任职去。刚举手抬足就被当头一棒,按察工作要能顺利进行,也真难了。转运使们,谁还敢较劲认真!
欧阳修瞅着按察的事情雷厉风行,吏治澄清有望,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可转眼之间,风向似乎全变了,转运使们全都弄得灰溜溜的,所谓三虎四狼更要被罢贬而去。他既震惊,又痛心疾首:这不是自残手足吗?这样下去,整顿吏治就只能成为空话了!而一旦整顿成了泡影,平庸不肖之徒就会变本加厉,腐败的吏治更会雪上加霜。其情其景,真让他不寒而栗!
欧阳修请皇上收回成命,因为痛心疾首,话也就特别刺耳,叫人震怒:“皇上,朝廷不能自残手足呵!”
皇上白了欧阳修一眼:“自残手足?”
欧阳修并不揣测皇上的感受,只管说道:“整顿吏治,唯有依靠按察官员,他们实在就是朝廷清除腐败毒瘤的手足。朝廷求全责备,不信任他们,不是自残手足是什么?”
“朕没有不信任他们。下面反映大,朕也不能不管哪!”
“陛下,按察官员从来都在夹缝里讨生活,日子最难过。下面挨整的骂他,上面被忤的权贵恨他,全靠皇上支持、包容,他们才能勉为其难,为国尽忠。就是真万恶不赦,陛下也要分清轻重缓急,先除了吏治上的毒瘤,再回过头来慢慢清除按察使中的不肖之徒。何况,各路按察官员都是朝廷一再挑选的精英之士,又不过刚刚到职任事,就有毛病,似乎也不至于像流言所说的那样厉害,很可能有人恶意中伤,陛下应当慎重对待。按察官员的忠心一旦受挫,再想有人为陛下雷厉风行整饬吏治,可就难了!”
仁宗叹了一口气:“唉,你说的何尝没有道理!可州县官员替朕当家理财、守土牧民,朕也须臾离他们不得。他们的好恶疾苦,朕也不能充耳不闻!手心手背都是肉,朕也不能偏袒哪一方呵!你叫朕怎么办才好呢!”
原来皇上又惦记这个了,欧阳修不禁心里一凉!也还就是他,反应快,好歹能找到说词,顺着劝道:“皇上宅心仁厚,实在是臣民们的福气。可仁与仁也有不同。有王者之仁,有妇人之仁。贪官污吏、平庸渎职之徒,不过挂个守土牧民的空名,干的却是害政残民的勾当,不彻底铲除,吏治就不能清明,天下就不会大治。愿陛下高扬王者之仁,摈弃妇人之仁,天下苍生就个个都能沐浴圣恩了!”
“一碗水端平,也是帝王之道哪!”皇上也有词。
皇上说出这话,欧阳修倒难以措辞了,只好改口道:“皇上圣明。只是,可惜功亏一篑。”
这话叫皇上纳闷,不由得问道:“为什么?”
“自打朝廷旨意下去,按察使们闻风而动,不法官吏与老弱无能之辈个个闻风丧胆,连自动请求致仕的都多起来了!坚持下去,吏治清明实在指日可待。现在朝廷自己动手扫了按察使的威风,他们一蔫,再没人廓清吏治,不功亏一篑,还能怎样呢?”
“唉,这你就多虑了!有偏纠偏,知错必改,也没说不让他们按察,更没有将按察使们一网打尽,不过是告诫他们将事情做得更好,叫人没话说。他们是朝廷专门挑选的英才,忠心耿耿,会体谅朕的苦衷,更上一层楼的。你就放心吧!”
皇上倒反过来安慰欧阳修了,哪里还会听他的呢?成命没有收回。按察使们的灰心、沮丧、改变初衷、阳奉阴违,以及整个按察活动可能变质等等,自然也全都难入皇上的法眼了。
不过,也要说句公道话,就是皇上收回成命,要铁了心严惩不法渎职官吏,能否收到预期效果,也还难说得很。
范仲淹任命按察官员的时候,决心很大,也特有魄力。拿到堂吏们报来的名单,略一审阅,就大笔一挥,勾掉了一半还多。
堂吏吃了一惊:“范大人,这些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挑出来!”
“我知道你们辛苦,可这些人全不能用。你来看,”仲淹皱着眉答道,又指着勾去的名单,一一数落说:“这位虽能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