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总是穷,他们商议着去了南方。
一路风驰电掣过了海州、泗州、楚州,毫无阻挡。到高邮,他们已经发展成三四百人的队伍了。
高邮知军晁仲约更神,他们还在楚州境内,他已经密令境内富户准备金帛酒肉,到边境去专等着犒劳他们。
他的话非常坦白:“实话告诉大家,这两年边境多事,禁军都调到陕西、河北前线去了,咱们境内已没有一兵一卒能够打仗。去年,朝廷虽有旨意,叫建置宣毅军与乡兵弓箭手,且不说只是官样文章,没有下梢,就是设了,你们也知道他们能不能对阵!王伦这伙叛贼都是虎翼的军卒,现在又正当势头,咱们怎么办?”
大家面面相觑,都叫:“请晁大人做主,救救全境百姓!”
晁仲约说:“我是一州之主,有责任保境安民,这是不消说的,所以才请大家来商议个办法。各位既让我做主,依我之见,不能硬抗,就躲吧!想请大家出点儿血,捐些金帛酒肉,先到边境上去迎他们。好歹让他们不到咱们高邮来,就算躲过一劫了!”
既没别的办法,大家只能出血去犒劳叛军了。
王伦的队伍刚从驿道踏上高邮军界内,就听见一片鼓乐喧天。细听不像军乐,正纳闷呢,有人已拦着马头齐齐跪倒:“草民等奉高邮知军晁仲约大人之命,已在此恭候大王多时,敬请大王接受我等献礼!”
王伦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望着景升只顾乐!
景升道:“恭喜圣上,贺喜圣上!古人所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说的就是这个了。可见,民心所向,全在圣上。圣上应该上前受礼。”
王伦上前受了金帛,全军将士也都停下来大吃了一顿。
酒足饭饱之后,王伦一拱手,对前来恭迎的富民们谢道:“非常感谢各位父老的款待!请你们转告晁大人,下次有机会一定登门面谢。这次,就不去打搅了。”带着人马绕过高邮,径直往泰州去了,高邮还真的躲过了一劫。
大顺军横扫千里,只有扬州巡检李达是个横的,领了几十个人在山光寺南候着,但一交手,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了。不是马快,连李达本人也早成了武能的刀下之鬼。
军情十万火急到了京城,枢密院只好调了四千神卫军前去剿灭。神卫原就高过虎翼一筹,俸钱一千,是待遇最好的。虽是最好,并不值多少,贵的时候也就四五斗米罢了,行军打仗,一天不过三十文,仅够一天柴火、饭菜。靠这点俸钱,要他们去卖命,对付虎翼那些亡命之徒,谈何容易!朝廷只好下令,凡所过州县,每人另免费供应一斤面、一斤肉、一升酒。这四千人的额外供应,可不是小数目!州县的官儿倒宁愿供应王伦那几百号人,负担毕竟轻多了。但不成,两方面都得应付着。神卫军总与王伦他们脚赶脚:王伦的队伍前脚刚走,他们后脚跟着就到,始终只在屁股后面吆喝。他们又只等吃饱喝足才上路。那样子不是剿匪,倒更像到底下来打秋风,只有一样不像,打秋风的没他们那么横,谁也不敢得罪。
大宋遗事 第九回(4)
自打灭了李煜的南唐,太祖为免除后患,将江淮之间所有的关城全都平了。江淮之间几十个州县,没有一个有城池关防。这对王伦,既有利,也有弊。利在好攻,小小的几百人队伍,所以能横扫千里如卷席;弊在难守,后面又有几千神卫军跟着,虽不过吆喝,也是一种威慑,他们只好马不停蹄地奔进。到了和州,朝廷给神卫军将领下了死命令:必须就地歼灭叛军,不准再望风追逐,否则,格杀勿论!
带兵的将军说:“战死是死,抓不住王伦也是个死。战,还有一线生机,就是死,也还能封官讨赏,家里人总能多少沾点儿光。不战,让王伦一伙溜了,咱们就是白死了!大家好歹拼出一条活路来。”
这话不是假话,只有拼了。
身后已是长江,王伦他们也已退无可退。
十比一的格斗,结果不问可知。王伦的三四百人,伤亡,投降,几乎全光了。王伦、武能、景升及另外几个弟兄也浑身是伤,退到一座庙前。抬头一看,庙门的横额上嵌着五个斗大草书:西楚霸王庙。
王伦哈哈一笑:“哈哈哈,有缘、有缘,原来到了霸王庙!”一点头,领着哥儿几个进了庙门。
大殿上一匹乌骓马扬蹄长嘶,霸王挂剑持枪,正骑在马上准备出击,英风豪气丝毫不减当年。
王伦躬身一拜,唱个大喏:“古今英雄,唯有霸王,请霸王受我王伦一拜!王伦能轰轰烈烈死在霸王之前,是我一生的造化,再没有遗憾了!”
拜罢,拔出剑来,一边奋力狂舞,一边唱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词,大概也是从楚汉相争的故事里听来的。舞罢收了剑,王伦又瞅着几位笑道:“各位弟兄,怎么样?”
武能说:“咱们弟兄结拜时早立过誓:不求同日同时生,但求同日同时死。咱们正该死在一处。”
景升说:“不成功,则成仁,生死都轰轰烈烈才是真丈夫!皇上又何必问呢?”
其他几位也一字儿拜倒在地,异口同声:“我们都愿追随皇上!”
王伦一拍膝盖:“好!咱们再去杀他几个赚本儿!”
几个人复翻身上了马,向官兵队伍中冲去。官兵见他们浑身带血冲出庙门,还以为是来投诚的,及至到了跟前,才看出杀气腾腾,是要拼命。仓促之间,前面几个挡着刀锋的已经倒了。毕竟官兵人多,很快就将他们几个砍下了马。又争夺了一阵,有那快捷凶狠的,终于割下他们的首级讨赏去了。
张海原是商州的一个山民,先在户主家里帮佣,受不了欺压,才造的反。他手下也有一二百人,全骑马,比王伦更剽悍凶猛。马累了,走不动,当时就在官家、民间找马替代,绝不犹豫、停留。因为来去无影无踪,更让人心惊胆战,当官的对他们也更加巴结了。
张海带着人马到了邓州,顺阳县令李正己,愣是让吹鼓手吹吹打打,将他们接到县衙。大堂上已摆下三桌酒菜,专等张海他们光临,堂下另有酒菜款待张海的手下。
李正己曲背弓身,请张海上座:“大王是敝县贵客,请上座!”
张海也不谦让,一屁股坐在了主宾席上,还大大咧咧地回道:“知县大人也请。”
几杯下肚,李县令酒已不堪,只好讨饶:“大王海量,老朽不堪深酒,陪不及您,还望大王海涵!”
偏偏张海这一次却认了真,拉着不放,说:“想我张海,不过是一个草民,平常日子哪有机会与县太爷一道喝酒!今儿既有幸与大人一块儿喝,岂能随随便便错过了!来,干、干!”
饮到日头偏西,李县令早趴在桌上动也不能动了。
张海却痛快淋漓,一抬手吩咐道:“撤了酒席,摆上公案,脱了县令的官服,本大王也要过一回官瘾。”
李县令已入了黑甜乡,哪里顾得许多,任他们扒下衣服叫张海换了。
张海还有命令:“传齐原班衙役,一个也不能少,照平常规矩升堂。有一点儿不玩真的,别怪本大王不客气!”
好歹衙役们原来就在衙前侍候,很快就传齐升堂了。
张海也多喝了几杯,坐在堂上,幞头也歪了,身体也斜了,舌头也有些打卷儿,一拍惊堂木:“来……来人啦,带——”他本来想叫带知县,可一瞅他瘫在那儿,雷也打不醒,便改了口,“带人犯!”
衙役们面面相觑:带人犯,什么人犯?谁是人犯?
有那精明的,终于反应过来,嘎嘣脆答应一声:“是!”一面答应,一面又向同伴挤眼,转身下了堂。
有几个虽跟着下来了,却不明白,一个劲儿地问:“三哥,上哪儿?”
三哥说:“废话!不到牢里,哪儿来的人犯?”
三哥做主,将在押的十几个犯人全带上了堂。
张海一拍惊堂木:“说,你们犯了什么法?”
有两个是通奸,一个“奸”字刚出口,张海的惊堂木已拍了下去:“万恶淫为首。各打二十大板,送回大牢。”
两个人白挨了二十大板,给送回去了。
还有几个是欠债、偷盗,张海又拍惊堂木,要将他们各打二十大板。
犯人们叩头如捣蒜:“青天大老爷,板子已经打过了。”
大宋遗事 第九回(5)
张海说:“理有可原,情无可恕。为什么不造反,任着人家关押、打板子?”
犯人们全蒙了:不造反倒成了罪,这是什么大老爷?
张海还在数落:“就因为你们这些人多了,他们才敢那么欺负咱们!不打孱头,天下也就没有英雄了!”
有个小偷到底反应快,听出了苗头,赶紧叩头道:“老爷骂的是,小的们该打!小的们原来也想造反,只是身体太弱,拿不起刀枪,只好逆来顺受。哪能人人都像老爷一样英雄呢?”
张海低头一看,跪着的几个,真不是人高马大的角色,点头一笑:“你说的倒也有道理,板子免了吧。记住,从今往后,你们做人得有点儿刚气。再这么窝囊,下次绝不轻饶!将他们全放了。”
衙役与犯人都不敢动,全愣在那儿。
“还不解了枷锁让他们走,找死吗?”
看出拗不过,三哥这才出头,带着大家将他们全放了。犯人们也回过神来,朝张海磕了几个头,一溜烟走了。
最后是一名判了死刑的杀人犯,原是外来的客户,被主家盘剥掠夺没了活路,铤而走险,杀了主家。
张海一拍惊堂木:“一个顺阳,只有你是条好汉!快解了刑具,披红挂绿,另赏三十两白银,敲锣打鼓送好汉回家。”
乐队是现成的,红绿绸子也不难找,银子由县太爷出血,好汉真的风风光光回家了。
审完犯人,张海到底犯困,趴在案桌上睡着了。
朝廷也派了四千禁军,直赶到荆湖地区,好歹算是将张海他们歼灭了。头尾算来,他们也早过了十几个州县,一样横行数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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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十回(1)
内外堪忧飞白《无逸》
进退失据丞相致仕
王伦、张海的事情虽然了了,震动却一时难以平息。
自打赵宋立国,前几代朝朝都有造反的事。太宗、真宗时四川王小波、李顺、王均造反,都是几万、乃至几十万人以上的规模,可他们毕竟只限于四川一境。王伦、张海,人虽不过几百,却横扫数十州,到处如入无人之境,州县官员还恭敬如对太上皇,这样的事,不要说大宋从来没有过,就是前朝,也很少听说。一旦知道真相,身为一国之君的仁宗,怎么能不忧心如焚呢!
烦心的远不止这一件事。契丹那边,是在他手里白白又纳了二十万金帛;西夏呢,好水川兵败之后,跟着又有丰州之失、渭州之败,总是丧师失地,泾原副都部署葛怀敏都死于沙场了。连老天爷似乎也有意过不去,已经好几十天滴雨未下。
久旱无雨,是十万火急的事。仁宗先是撤乐减膳,跟着又亲自带着群臣到城外的西太乙宫焚香祷告。他原来只想去城内的醴泉观,谏官说他心意不诚,怕热,不愿到城外去,气得他脸都红了,最后还是去了西太乙宫。跑虽跑得远,香也烧了不少,雨却依旧涓滴未下。
夜深人静的时候,仁宗悄悄走出寝宫。给天地行过大礼,他伸出了胳膊,吩咐内侍陈舜封:“来,在朕胳膊上点一炷香。”
陈舜封趴在地上直叩头:“皇上,皇上!这臂香该奴才们烧,哪能叫您烧!”
“点!”
陈舜封没有办法,只好噙着泪给皇上点了一炷臂香。跟着,他也跪倒在地,在自己的胳膊上点了一炷。
消息很快传遍皇宫,整个宫里立马就有无数的小红点,在暗夜里闪烁明灭了。不同的只是,仁宗不止于求雨,他还在为那许多烦心的事情默默祈祷。
或许真是心诚则灵,三天后到底下雨了,虽不能彻底解决旱情,到底缓解了许多。
这场未透的雨,不仅缓解了旱情,也缓解了仁宗的郁闷,他似乎看到了希望,心情畅快多了。
午睡起来,略略洗漱了一下,他就叫陈舜封了,声音里也透着兴奋:“舜封,笔墨侍候,还有《尚书》。”
《尚书》与笔墨纸砚都拿来了。《尚书》是十二卷本的今文《尚书》;笔墨纸砚,则是南唐时就名冠天下的澄心堂纸、李廷珪墨、宣州毛笔、龙尾石砚。
仁宗又吩咐:“翻到《无逸》篇。”
舜封打开书翻到《无逸》篇送到皇上面前,又过来为他研墨,铺纸,抻纸。
一切就绪,仁宗便饱蘸浓墨奋笔疾书起来。他拿手的是飞白,练过许多年,自然写的也就是它:
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