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都说得差不多了,自然该提出忠告:目下皇上只信任介甫一人,只要介甫说句话,天下就会整个儿翻个过儿。请一定出来说句话,将新法统统废了。千秋功业,只在一念之间,介甫何乐而不为呵!
信到这儿,君实又从头看了一遍。觉着开头不大顺:无事可以不去两府,写信就是有事了,再说不去,就立不住脚了。正好自己害了膝疮,行动不便,就拿它作理由吧。添完这个理由,信算写完了,可君实又顾虑起来:介甫要是将信拿给他身边的那些小人看,岂不坏事!还得叮咛一下:请介甫千万不要将信交给小人们看,只能与正人君子们商议,相信他们会有正确的看法。要是真不听我的,我也不怕。我这里也表个态:介甫接受意见或不接受意见,或因此而罪我骂我,与我绝交,甚至禀告皇上将我也赶出京城,我无不认命,任您裁处!这一段也补上了。
内容不过如此,怎么就写了三千三百多字呢?主要是引用经典与汉唐的遗文史例太多了,足足占了四分之一的篇幅!好像安石不是个大学问家,倒是个刚刚进学的毛头小伙子!君实就这么个德性,谁拿他也没办法!接到这封长信,安石自然只能苦笑了!
安石不想与君实多啰嗦:要说的话,朝廷里外几乎都说过了,何必再喋喋不休!可礼尚往来,也不能片言不发。他回了君实短短一封便笺,不过是说信收到了,外加问候与感谢而已。因为君实信中对孟子有明显的曲解,说到新法必将使老百姓父子相背、兄弟离散等等,实在太不着边际,安石到底忍不住,还是略带了一笔。也没多说,对孟子的话只是稍加解释;对于君实的想象,则只指出眼下似乎并没有谁见到,君实怕是过虑了!
安石居然还有雅量回信,着实叫君实又惊又喜!刚平静下来,就赶紧磨墨掭笔,给安石回信了。这封信倒是不长,除了感谢回信,主要就是解释他的现实描述,并不指眼前,而是指的未来。信中写道:
光以荷眷之久,诚不忍视天下之议论汹汹,是敢献尽言于左右,意谓纵未弃绝,其取诟辱,必矣!不谓介甫乃赐之诲笔,存慰温厚!虽未肯信用其言,亦不辱而绝之,足见君子宽大之德,过人远甚也!
光虽未甚晓《孟子》,至于义理之说,殊为明白。介甫或更有他解,亦似用心太过也。《左传》曰:作法于凉,其弊犹贪。作法于贪,弊将若何?今四方丰稔,县官复散钱与之,安有父子不相见、兄弟离散之事?光所言者,乃在数年之后。常平法既坏,内藏库又空;百姓家家于常赋之外,更增息钱、役钱;又言利者见前人以聚敛得好官,后来者必竞生新意,以朘民之膏脂,日甚一日。民产既竭,小值水旱,则光所言者,介甫且亲见之,知其不为过论也!
当是之时,愿无罪岁而已!
感发而言,重有喋喋,负罪益深!
第二封信到时,安石实在有些腻味了。不要他实指,他可以信口乱说。一说到实处,他又说将来才如此,现在并不是这样。这样说话,还能当真吗?而且,君实这脑袋,从来比别人少一根弦,账是没法儿算清的。就说这青苗钱,有贷有还,仓库怎么会空?老百姓借钱付息,确实有损失。可他们有钱生产、经营,可以创收,增加社会财富与国力不说,他们自己也并非无利可图、纯粹是坐吃山空的事情!可这账,你就替他算明白了,君实也未必懂!说到助役钱,连安石也有些糊涂了。君实的《论财利疏》,安石是看过的。说到役事,他也主张花钱雇役。由这件事,安石又想到,他在那里还主张执政将三司财权收归己有。怎么一到自己做,他就样样反对呢?上封信列的第一大罪状,不就说自己不该夺三司的财权吗?而且,役钱的事不过刚有条文征求意见,还没有正式颁布,要反对,是不是也太早点儿?真是扯不清!既扯不清,也不必扯了,还是随他去吧!可就这样撒手,恐怕不行,他不会就这么罢休的。得回他一封信,将一切都挑明了,说说清楚。那样,他大概就不会再来纠缠了。
安石提笔写道:
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辩。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复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重,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皆不足问也。某则以为: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以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罪怨者,亦不改其度。盖度义而后动,是以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安石这信写得够明白的了:他与君实政见不同,看法迥异,实在没什么好谈的。而且,他还有个态度:发生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自己早做好了准备。未来只会更加努力、不避艰险地协助皇上变法图强,决不会向因循保守势力屈膝投降。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要不改变立场,就请各自为战吧!可君实接到信后,还是又复了一封。翻来覆去不过还是那些话,安石当然不会再理会它了!
大宋遗事 第八十四回(4)
无论台上台下,人前人后,明里暗里,君实与介甫真正泾渭分明,再无瓜葛了。只是君实暂时还没认输,还得有一搭无一搭地纠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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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八十五回(1)
重起事端攻三不足
再说天人献洪范传
如果君实是韩琦的偏军,那么,苏轼就该是这支偏军的先锋了。
官场上的人,虽不能说都是禄蠹利鬼,但身在名利场中,根本不挂心名利的,却也真是凤毛麟角。说不关心,往往不过假撇清的高调罢了!真不关心,他就会老死山林,压根儿不入这个腌臜地方了。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用到官场,那是最贴切不过了。庄子说:“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好像君子们相交真的一清如水,一点儿利害关系都不掺杂?那大概是他老先生的理想,就像他说天说地的那些大话一样,是认不得真的。至少,在官场上,这种清汤寡水的交往几乎没有。平头百姓之间,偶然一见,或许还有吧?
明白了这一层,就不难明白,像子瞻、君实这样性情、风格迥异的人,为什么能走到一块儿来了。子瞻虽然狂放不羁,政治上却并不糊涂。不但不糊涂,有时还有些小聪明,会弄些小小的投机花样。他的问题是恃才傲物,自觉不自觉地总想标新立异,教养、经历、学识等又不能不受到限制,性格中也有空疏落拓、大而化之的一面,虽不至于糊涂颟顸,却总是抓不住大局,比人家慢半拍不说,也难免见小不见大;偏偏又狂傲张扬,敏感夸大,凡有感受都被膨胀变形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样一种情况,严格说来,是不适合在官场上混的,变化万端、冲突激烈的变革时期,尤其不适合,不幸而置身其间,也就只能终生蹭蹬了。心胸狭窄一点的,往往会死于非命。幸而他还豁达大度,不至戚戚于心,还能在文学上成就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业,也算是有得有失了。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君实不是不知道子瞻的毛病,换一个人,他会瞅也不瞅他一眼!君实看重子瞻的,除了才情,更重要的,还是他的政治见解与横空出世的纵横家习气。还在子瞻考制科时,他就对他另眼相看了。他是主考官之一,子瞻之所以高中三等,与他的褒扬辩护,就很有关系。子瞻对他呢,既有座师之谊,也有借重他在朝野的官职、影响之处。否则,狂放不羁的子瞻,大概也很难与他这样一个愚直酸耿的老夫子纠缠不清。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正好凑到一块儿。
去年议贡举,子瞻大唱了一通反调,本来只是冒险探路,没想到却得了一个碰头彩:皇上召见,褒奖有加。子瞻出来之后,逢人就讲:“皇上真正圣明天子,愣是能听进我们这些疏远小臣的意见!跟我说,以后只要见着朝政有阙失,只管直言不讳,不要有顾虑!真正是从善纳谏的圣明天子!古往今来,再找不到第二个了!您有什么意见吗?不要怕,只管跟皇上说去!”虽说是藏不住话的性格使然,也有宣扬皇上圣德、为皇上召言劝谏的意思,可那底下,自然也多少有些炫耀皇上恩宠的成分。
虽然没什么人接受子瞻的怂恿,但君实却认真记在心底了。后来,皇上不是要他推荐谏官吗?君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子瞻。
“子瞻,皇上要我推荐谏官,我打算第一个就举荐您。您也得仔细着,拿点儿东西出来!”君实关照子瞻。
“谢谢,我早留心了!”子瞻回答。
子瞻这话可不是虚话,他真有许多话要说。但他反复权衡之后,到底没有贸然从事,只悄悄地等待机会。很快,机会就来了。
子瞻先不是在官告院做官吗?那儿只管官员的委任状与封赠一类事情,差不多就是一个闲职。后来又给他添了一份差事,权开封府的推官,专管刑狱审判。这事虽然忙一点,可开封府一共有四个推官,摊到他名下,也就没有多少事了。两份差事加在一起,他也还是清闲。他本来就是好动的人,又有闲空,还能不广结广交?
“上到玉皇大帝,下到街头乞丐,天下就没有我苏子瞻不能奉陪的人!”他对君实夸口说。
“三教九流,交交倒也不错。可也不要太滥,当心口碑!”君实劝他。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怕什么?”子瞻满不在乎。
君实见他不以为然,也就不再说了。
子瞻与朋友从来戏谑嬉笑,吃喝玩乐,不拘一格,因为自由散漫,没了士大夫之间的那种拘谨戒备,常常也就能现出真性情,得到真消息,所以,子瞻从来信息最是灵通。
有个姜潜姜至之,原是国子监直讲,就是专给国子监学生讲书的老师,地道一个冬烘。神宗下诏访贤问才,升用滞留官员,经司马光推荐,叫他做了京畿陈留县的知县。子瞻先也是在司马光那儿,认识姜潜的。一次有人请吃饭,子瞻与姜潜都在座。姜潜知道子瞻放荡戏谑,有意开他玩笑:“今儿喝酒,先得每位就眼前的人或事,各出一味药名。否则,请自动离席!”
子瞻果然高兴:“好主意,就请您做令官,自己先来!”
姜潜指着他就来:“这可是您让我的!您自己就是一位现成药名!”
子瞻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不禁问道:“我怎么是药名?”
“子苏子。”姜潜说。
子瞻低头一想,哈哈一笑:“哈哈,子苏者紫苏也,苏子者白苏、紫苏种子也,两头都是药,说得好!不过,您也是个药名!”
“我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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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八十五回(2)
“不是半夏,就是厚朴。”
“为什么?”
“不是半夏、厚朴,干吗要称姜制(至)之,以姜制之?”
满座的人这才听明白了,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也就打这儿,两个人惺惺相惜,成了朋友。
几杯下肚,子瞻问道:“至之,您在任上,近来有什么新闻没有?”
“这话该我来问您。您是开封府推官,不比我这个郊县知县听得更多?”姜潜反问。
“这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消息也有来源不同嘛!”子瞻嘻嘻哈哈地辩解说。
子瞻这一说,倒让姜潜想起一件事来:“您这么说,我倒真想起一件事情。不过,对您肯定早不是什么新闻了!”
“说说!”
“消息是我的一个亲戚,从大内传出来的。说皇上为让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开心,元宵节准备大放花灯,已经让府里派人去江浙一带收购了。这下,可是有热闹看了!您能不知道这个?”姜潜说。
“这事我还真没听说!有什么花絮吗?”子瞻说。
“朝廷的习惯,灯一向都从江浙一带购买,并没有什么。只是听说压价过低,地方上好像有些怨言。”姜潜继续介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子瞻回去一打听,果真有这事儿,而且是买四千多盏!他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