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为招降朱令陵的事。”师正想不到别的。
“朱令陵吗?降一道敕命,封他个官儿,再赏他点东西就行了,何必大老远地叫你跑这么一趟!”神宗仍然不露谜底。
“那我就不知道了,请陛下明示。”师正满脸迷惑。
“你的论边事书朕早就读过了,很佩服的。召你来,一是咱们君臣认识认识;二来也要向你请教,这西北边陲,究竟怎样才好?”神宗这才点破原委。
“微臣非常感谢陛下的信任。只是,我不过是个财利之臣,军事究竟外行。因为在陕西待得久了,才偶尔有些看法,也都写进奏章里了。陛下既有垂询,微臣不敢不尽我所能;只怕没有什么高见,要令陛下失望,还请陛下恕罪!”师正说,诚惶诚恐。
这么谦虚坦白,神宗反倒高兴,先笑道:“爱卿且不要挂免战牌。”话虽这么说,却已经注意不去强人所难,只从最具体的问题谈起。他问:“关于招降一事,爱卿有什么看法?不少人害怕刺激西夏,坚决反对招降纳叛。”
大宋遗事 第六十四回(2)
“陛下,不用问,这些人大概都是远离边境的京朝官。”师正肯定地说。
猜得准呵!你怎么知道?可这话神宗没问,只是瞅着他一笑。
“陛下大概是笑我怎么知道的?”师正说:“这些人根本不了解情况呵!西夏人可从来不怕刺激咱们大宋,您刺激不刺激他都是一样。认为西夏之所以一再挑衅,是因为咱们刺激了他,恕我不客气说一句,都是腐儒陋见!”
“何以见得?”神宗并没有疑问,不过是要引他说下去罢了。
“就说招降,西夏从来就是这么干的。陛下知道,大宋兵丁,内地是不如边境的。”
“朕知道。”
“边境上的弓箭手与熟番,亦农亦兵,在我大宋最有战斗力。西夏就始终盯着这一部分人,总是千方百计引诱他们,甚至胁迫他们叛逃。他们这样干,不就是为了削弱我大宋?什么时候他们怕刺激我们,就不干了?”师正已经有些忘形,竟像是在质问神宗了。神宗倒也不计较,只是聚精会神听他说下去。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反其道而行之,给他来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师正仍然没有改变他的质问口气。
“该!”神宗也进入角色了。
“所以,我们也要招降纳叛,而且挑他最强的一部分人。横山一族,能征惯战,招降了他们,我们就有了攻夏的先锋,就能如虎添翼。这个口子不但不能收,还要越开越大,直到收复西夏全境。”师正越说越亢奋,都有些手舞足蹈了。
“对,该这么办!”神宗也有些忘形了。
师正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自己有些离谱,赶紧赔罪道:“陛下恕罪,微臣刚才有些失礼了!”
神宗反倒蒙了:“你说得很好,哪儿失礼了?”
到两个人都明白过来,又全都笑了。
跟着,神宗又问了不少财政经济、民情风俗及攻守防卫等有关边境事情,师正也一一作了回答。谈到朝政,神宗又问:“韩琦离开朝廷,什么人可以主政,爱卿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什么人可以主政?”师正沉吟着说:“这我没有仔细想过,也不太了解情况,怕说不好!”
“想到就说嘛,这不是在闲聊吗?不反复考虑,也有不反复考虑的好处。不带杂质,更直截了当,可能更真纯,更有见地。”神宗鼓励说。
“皇上圣明。这会儿微臣脑子里没有第二个人,只有王安石。”师正终于不再迟疑。
“能说说理由吗?”神宗问。
“也就是一种直觉吧!仓促之间,微臣很难说出什么系统的道道!他是学问文章大家,就是陛下怕也读过他不少著作,这用不着说。他力主变革,文章与奏章上也有,皇上肯定比微臣更熟悉。我要说的只是直觉印象。差不多七八年前他任度支判官,曾去西北相度牧马,我们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就认定他是个担纲大政的人了。人的精干魄力等等且不必说,自然是一等一的,但大臣里面或许也还有人能与他一争高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经济的重视与透彻了解,从《周礼》到《易》经,到《洪范》,到《汉书》,一直到近代,理论实践,典章制度,无不了了分明。微臣为官也有些年头了,阅人不能算少,可直到现在,朝野上下,我还没见到有第二个人能像他那样重视经济、了解经济的。别的且不说,目下国家财窘民穷,理财是第一要务,光冲这一点,也该用他力挽狂澜!”提起王安石,师正竟像有说不完的话,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了。
话到末梢,他终于又想起一件事情,赶紧补充道:“圣上明察。当年王安石对我虽有举荐之恩,可微臣这话丝毫没有夹杂个人恩怨,朝野应该是有公论的。”
神宗笑道:“爱卿不必解释,朕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你放心,王安石,朕是要大用的!你回去,只管大胆做事。有什么见地,可以随时上实封或密折给朕。陕西一线,朕就仰仗爱卿了!”
师正自然无限感戴圣上的信任。他回到陕西不久,就有了收复绥州的事。绥州是唐代的老名,大宋后来改成绥德军了。
驻守绥州的,是西夏将军嵬名山和他的部落,也是横山族人。连年战争,大宋都拖不起,小小一个西夏当然更不堪重负,除了既得利益集团,谁都厌战。横山是西夏的一块风水宝地,粮草税收等全指望它;横山族人因为生活富足,能征善战,是西夏无可替代的生力军。既处处高人一筹,有形无形的优越感,也就不能不让非横山族人想入非非了。横山又紧靠大宋,受大宋影响也最大。大宋也确实没少打横山的主意。庆历初年前后,不是有两路并出横山的计划吗?原因之一,就是瞅准了西夏的这个聚宝盆,认为一旦占领横山,西夏没了财源,就一定会不战自败。所有这些凑在一起,谅祚对于横山族实在又爱又怕。有消息说,他已经准备将横山族人全部迁往兴庆府以西。那儿可是大沙漠呀,迁过去还怎么活!厌战加上被歧视,尤其是害怕真的被迁往沙漠,横山族人的心里如何能够平静!作为他们的首领,嵬名山也就不能不常常思考一个问题了:是不是应该投降大宋?
这种情绪,当然会感染他身边的人。他自己还在犹豫,他的弟弟夷山,却率先向钟谔投降了。有这个空子可钻,钟谔当然抓住不放,专门给了他一只金盂,让夷山回去策反哥哥。夷山先用金盂买通了嵬名山的贴身心腹李文喜,让他做内应。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等机会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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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六十四回(3)
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要报告延州主帅——钟谔担任清涧城主将,还是他推荐的呢!
主帅一听,脸都吓白了:“嵬名山可不比朱令陵,他是一军之将,你可不要乱来!”
钟谔自然觉着奇怪:“越大,策反才越有价值呵!大帅怎么啦?”
主帅叹了一口气:“唉,你是不知道利害呵!”跟着,便将二三十年前赵山遇如何投降、又如何被送回去乱箭射死,以及朝廷如何明令禁止招纳降将等事,如此这般详细说了一遍。临了,又毫不通融地说:“这事关系太大,没有朝廷钦命,你不能采取任何行动!”
这事儿,钟谔与延州主帅都向师正汇报了。师正毫不含糊地支持钟谔:“不必犹疑。赵山遇兄弟的事我也知道,当时就错了,还要让它影响现在!不过,这是大事,主帅慎重也是对的。我们先向朝廷请示一下,估计不会有问题。等朝廷批复之后,咱们再采取行动。”
师正当时就派了一个亲信幕僚,带上表章去了朝廷。司马光当年在麟州,因为窟野河的事是吃过大亏的,提到西夏就有点发怵。风闻之后,当时就求见皇上劝道:“千万不要接纳嵬名山!他们根本对付不了谅祚!就是侥幸灭了谅祚,他自己不会成为一个新的谅祚吗?朝廷何利之有?要是败了,他们必然会引兵南来。朝廷让他们入境,还是不让他们入境?怎么着都会失信于人:不是失信于谅祚,就是失信于嵬名山。要是嵬名山不能入境,他就会带着人马在边境上闹事,成为第二个侯景。陛下想想,那该多么可怕!”
侯景是南北朝人,先是北魏将军,后来投降梁朝,又造反称帝,逼死了梁武帝萧衍,酿成了历史上有名的侯景之乱。司马光拿他吓唬神宗,不是胡来吗?这一套,神宗已经领教过好多次了,只好淡淡一笑:“爱卿说的朕已经知道了,朝廷自有主张。”
什么主张?当然是同意薛向受降了。而且,神宗还觉着延州主帅办事不力,干脆将他调到别的州去了。枢密使文彦博、吕公弼虽然也都不赞成,却也同样没能说服神宗。
前线的情况瞬息万变,等诏书已经来不及了。也不知道谅祚是不是有所察觉,突然要将嵬名山调离绥州。钟谔得到消息,当机立断,带着人马风驰电掣赶到嵬名山的驻地,将他的营帐团团包围起来。嵬名山还在梦里!他扯着枪就要出来交战,好歹被夷山与李文喜拦住了。李文喜的怀里,还抱着那只金盂呢!既知道情况,心里原来也有过想法,嵬名山也就顺水推舟投降了。一共带过来三百多个酋长,一万五千多户百姓,光兵将就有一万多人。
不费一箭一枪,绥州就这么收复了!照钟谔的意思,要就地筑一座城池,作为绥州未来的永久治城。还没动手,就接到延州主帅的命令:要他立刻撤回清涧城,等候处理。没有命令,擅自行动,这还得了?自认为收复一州,可以将功折罪,那是做梦!
军令如山,钟谔只好带着人马南撤。刚撤回怀宁,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钟谔还在梳头呢,西夏四五万人马就围过来了。钟谔让嵬名山带着横山兵,乘西夏人立足未稳猛地一冲,先抢占了有利地形。跟着,就立寨闭门再不出去了,只用一部分老弱残兵摆在寨门口,以作骄兵之计。到瞅准西夏人都懈怠了,钟谔自己居中,兵分三路,突然杀了出来。西夏人措手不及,只好狼狈逃窜。钟谔领着三军一直追了二十多里,斩获无数,才收兵回营了。
既然得胜,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将士们修起了绥州城。亏他这一胜一修,绥州到底真正归了大宋了。
尽管如此,擅自出兵、修城的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延州主帅已经安排人去逮捕钟谔。正在这个当口,皇上的圣旨到了:同意钟谔受降,主帅则与秦凤路主帅郭逵对调。钟谔总算暂时躲过了一劫。
但京城里面的那些官儿,还是不依不饶,交章弹劾。无非是说政令事大,土地得失事小。政令是国家的根本,靠它无国可以有国,没它有国也会覆亡。塞外一个荒州的得失,怎么能抵得上擅兴边事的大罪?请朝廷一定严惩钟谔。薛向自然要上书为钟谔辩护,那理由也很充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原就是为的前线瞬息万变,给将军们充分发挥智慧才干留下余地。钟谔舍身为国,何罪之有?何况,此次受降,原是皇上成命在先,只是尚未及时送达而已。即便这些都不算数,他一举收复失州,成就了近百年来绝无仅有的第一大功,就是天大的罪孽,也该可以将功折罪!有大功而受罚,今后谁还敢替国家出头!神宗当然向着薛向、钟谔,又有事实及功绩可以说嘴,这一波攻击也被化解了。
但这事并没有完。到保安军知军杨定等出事,该算的账还是算了。
西夏失了绥州,当然不能就这么罢休。他们将沿边各军州的官儿们认真排了一下队,最后选定了保安军。先是在边境闹事,抓了若干边民;然后又通知保安军,请知军大人到边境那边协商,以便和平解决冲突。知军杨定想都没想,就带着几个人过去了。人一过去,就被他们绑起来砍了。问他们理由,他们倒也干脆:“这叫一报还一报。得了我的绥州,不能没有代价!”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大宋的逻辑,竟与西夏一模一样:也将保安军的账,上在了绥州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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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六十四回(4)
最解恨的,当然是发兵###。可却害怕国力不济,北面且有契丹虎视眈眈,不好随意开动干戈。历来对于外侮,没有办法雪耻除恨,就在国内寻找替罪羊,这是唯一最简便、也最痛快的出气方式。先前找账算的那一帮官儿,又重新开始征伐了:不但钟谔,这一次也挂上了师正。不是钟锷、薛向挑衅在先,西夏人又何至于在保安军报复!罪不在西夏,先必须严惩钟谔、薛向。至于绥州,荒州一个,为了抚慰西夏,永结友好,最好还是还给他们!
这下,连神宗也面临着压力了。师正既也成了靶子,不但不能为钟谔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