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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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1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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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石一看,抄本纸张虽然粗糙,字迹却工整娟秀,左角已磨得平白发亮,知道是用了大功夫的,心里不由得又是一热。几句动情的话都到了嘴边上,到底忍住了,只转而说道:“没有师承,也有没有师承的好处。都是自己琢磨的东西,容易吃得深,不会跟风,轻易迎合流俗。我也大抵能算是个没有师承的人,这一点我们倒是很相像。你来与我一起弘扬圣人之道,实在太好了!”
  宣州旌德县的汪澥汪仲容,先也是跟着胡瑗学解《易》,到底不满他的章句之学,差不多与陆佃同时赶来投了安石。
  先后到达的,还有处州遂昌县的龚原龚深父,黄州黄岗县的王沇之王彦鲁,处州龙泉县的叶涛叶致远,真州扬子县的沈铢沈子平,扬州的李定李资深,苏州昆山县的郑侨,饶州鄱阳县的杨骥,以及张安国、沈文通,等等。他们大体也都是经过一番探索追求,这才追随安石的。
  龚原先也学《易》,但始终不得要领。直到看见安石的《易解》,茅塞顿开,这才千里迢迢赶过来了。可他一说明原委,安石却不以为然地皱起了眉头:“啊呀,这才真叫误人子弟呢!”
  龚原吃了一惊,问道:“老师这话怎讲?”
  

大宋遗事 第五十八回(3)
安石道:“《易解》是我年轻时候写的东西,差不多比你们现在还要年轻一点,学识经历都不够。也就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外加没有师友劝阻商讨,急于进取,这才胡乱写了出来;又不明不白地叫人刻出来四处传播了。现在想来,都懊悔得什么似的!你还夸它,我的罪孽岂不是更深重了吗?!”
  原来是这样!龚原也顶牛说:“不然!那是老师您过于谦虚了。我看了是真的茅塞顿开!许多话是我想说而说不出来的,总有一种先得我心的感觉。不瞒您说,我一连兴奋了好多天呢!”
  安石听了,仍只管摇头。
  龚原执拗地说:“老师不是要我们不做应声虫吗?我这回还真要唱一回反调。而且,我敢断言,看好《易解》的决不是学生一个人。解《易》的人,总有公论的!”
  没想到龚原这样将了一军,安石只好一笑了之了:“好好,咱们各自保留看法吧!不过深父,我事先得警告你,看我的《易解》,千万多留一个心眼,一是防着被引入歧途;二呢,也帮我改正改正错误!改了错儿,叫它面目一新,再要流行,我也就多少能够安心些了!”
  龚原笑道:“我就是有心,也怕没那个能耐,只好走着瞧喽!”说得大家都笑了。
  其他人,像李定李资深感兴趣的是《尚书》中的先王治道,叶涛叶致远喜欢《诗》,沈铢沈子平爱《周礼》等等,也都绕过类似的圈子。
  安石一向认为经典中唯独《周礼》、《诗》、《尚书》,是根本的根本,他开讲,也主要只讲这三部书。开讲之外,就是问答、闲聊、讨论,不拘形式。地点也不拘一格,有时就在家中;有时也随性之所至,或亭或寺,或野外林下,总是不受拘束,闲散潇洒就是了。
  论话题的丰富、生动、活力与挑战性,当然要数师生之间的自由讨论。这里没有不可探讨的问题,也没有任何人为的距离,甚至提问、回答、讨论的方式,都是极为开放、随意、完全灵感式的。有时甚至并不追求唯一的答案,只在笑声与调侃中就无形地结束了。可其中的收获,却一点也不小。主要是思想碰撞的火花,往往最能触发灵感,叫思想者一通百通,豁然开朗。当然,那结果也是因人而异的。你得先有早就储备的丰富材料,才能一发而燃,烈火燎原。毫无准备的枯寂心灵,再有火花,也点不起一星光焰。
  春天里的一天,天晴得特别好,碧蓝碧蓝的,连太阳也显着更加明亮,到处莺歌燕舞,蝶闹蜂喧,花红树绿,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安石突然又动了游兴,对聚拢的学生们说:“这么好的天气,待在家里实在太可惜了!咱们干吗不出去走走,边走边聊,有好的去处再坐下慢慢细说?”
  大家自然更求之不得,发一声喊,全跟着走了。一路走,一路欣赏着两边的景致,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各种话题,真是惬意极了。直到一座山坡,坡上一丛翠竹,坡下一片草地,开着各种野花,一群人才先后坐下了。
  “董仲舒说:‘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爱也。’真是对极了。”刚坐下,郑介夫就感慨起来了。
  “能说说对在什么地方吗?”安石问道。
  “一片欣欣向荣,让人不能不感悟天的力量;由天之生养万物,人就会油然而生爱仁之心。徜徉在春天,而不能生出爱仁之心,这个人一定无药可救了!”介夫回答,声音有些飘忽,仿佛是在梦境中似的。
  蔡元度赞成道:“介夫,说得不错!”
  “其实,我看老师的《洪范传》与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也是相通的,只是老师比他更精粹,更简明扼要。”也许因为受到鼓励,介夫突然转而发挥起来。
  “是吗?你这么想?”安石不置可否地问。
  “是。董仲舒说天人感应,老师说天人相通,实质是完全一致的。”介夫说。
  “这你就错了。”元度说,“老师说的,与董老夫子有本质不同。你那么注重天人关系,竟看不出这一点?”
  “本质不同?你说说理由。”介夫质疑说。
  “董老夫子的天人感应说得太玄。且不提天人相副、相类,人的四肢关节、五脏六腑等完全是比照天才生出来的,有多玄!就说天地异常与风调雨顺,都是由人事引起的,而后又由天降下祥瑞灾变,以示惩戒褒奖,也是玄得不能再玄,近似怪力乱神了。老师从来不谈这个。”元度说。
  “元度说得对。”资深赞同说:“老师谈诗时明确说过:‘天道,人道,不是一回事。’他写的即事诗,也说:‘寒暑自有长,不顾万物求。’也是不将天道与人道混为一谈。老师只是主张效法天象,修人事以应天变,再没有别的了。董老夫子的天人感应说,常常总是沦为###的工具,大概就与它过于虚玄神秘不无关系。你可不要上当呵!”
  “对对对,连他老先生自己也不敢较真呢!宗庙失火,他在那儿乱说灾变,给人奏了一本,被抓起来,差一点就杀了!打这以后,他就再也不敢乱谈天人感应了。你不要走火入魔,落了他的窠臼,就惨了!”元度调侃说。
  “去去去,人家说正经的呢,你在那儿闲贫嘴!”介夫红着脸说。
  大家见他发急,都笑了。安石调解道:“介夫谈的是个大题目。究竟怎样,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大家都好好想想,找机会再谈吧。”
  

大宋遗事 第五十八回(4)
介夫解不开的死结是天人关系,资深关切的是王霸之道。他提问说:“商鞅至秦,三说秦孝公。头两次对牛弹琴,第三次秦孝公终于大彻大悟。据商鞅说,他头两次说的是帝王之道,第三次说的是霸道,秦孝公只认同霸道,说王道久远,要等数百年才能一统天下,他等不及。最后也真变法更张,走上富国强兵之路,统一了六国。这王道、霸道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难道王道真的那么迂阔难用,霸道真的就能立竿见影吗?”
  安石道:“这个问题提得好。所谓王道,就是先王所行的正道,所谓公平正直。用《洪范传》的话说,就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霸道,则偏离正道,唯力是从。因为以力服人,被征服的人没有力量抗衡,自然容易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王道以德化人,需要时间,说是久远,倒也不错。《孟子?公孙丑》说:‘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而服孔子也。’大抵就有这个意思。像孔子的七十个子弟服从他那样服从王道统治,这才真正能长治久安。而这一点,是光凭力量征服别人的霸道永远没法儿比的。”
  “可除了商鞅,从来行霸道的人好像都嘴嘴不离王道,没有一个敢彰明显著地承认自己行的是霸道,这又是为什么?”叶涛也来了兴趣,问道。
  “这就是我要说的王霸之道的另一个区别:王霸之分,在心不在迹。”安石说。
  “什么叫在心不在迹?”沈子平也插进来问道。
  “要想治理天下,谁也离不开仁、义、礼、信。王道这么做,霸道也得这么做。否则,你就是再有力量,也不成。你再有力量,最多不过杀人。可老子有一句话说得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老百姓他根本就不怕死,你还耍什么威风?所以要得天下、守天下,还得搞仁、义、礼、信。但王道行这四样,因为本来就公平正直,是打心眼里认同,做起事来自然处处合乎它们。霸道呢,心里根本不信,不过因为利益的驱使,假惺惺地虚应其事而已。假的难以持久,总会露出马脚,霸道所以难以持久。”安石解释说。
  “这么说,天下是行王道的多呢,还是行霸道的多呢?”资深问。
  “只有三皇五帝,行的是王道。此后,大抵王霸杂用,王道少而霸道多;有时是全用霸道。”安石抬眼望着前面的一派春色,思绪早已驰骋于千古兴亡之中了。
  “老师能不能举一两个具体例子?”元度请求。
  “例子嘛——”安石略略迟疑了一下,就接着说道:“齐桓公进攻鲁国,鲁国眼看就要败了,鲁庄公只好献地求和。会盟的时候,鲁国的曹沫突然掏出匕首,胁迫齐桓公退出侵占的土地。齐桓公为了保命,只好答应。晋文公攻打原国,先与士兵说好,三日内一定退兵。打了三天,虽没攻下原国,间谍却出来报告,说原国眼看就要投降,只要稍微再坚持一下,就能大功告成了。可晋文公怕失信于民,还是忍痛退兵了。这两个人做的事都是万不得已,并非真心实意,这就是霸道。”
  “唐太宗是王道还是霸道?”资深问。
  “霸道。”安石回答。
  “当今天下,该效法尧舜,还是效法唐太宗呢?”还是资深问道。
  “什么时候都应该效法先王。但王霸杂用由来已久,对于霸道似乎也不必一棍子打死。还是我说的那句老话,法先王之意,通权达变,与时俱化,才能无往不胜。”安石总结说。
  龚原又将话题引向性情,于是大家又都谈起了性情。直到谁都饥肠辘辘,才尽兴而返了。
  过了一段时间,到开讲的日子安石却没有开讲,而是出了一道策题,他要考考大家:一是文字功夫;更重要的,当然还是查查他们的学识见解。反正都要考进士,他们也正巴不得有机会学一身功夫,练练身手!大家打开策题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问:圣人之为道也,人情而已矣。考之以事而不合,隐之以义而不通,非道也。《洪范传》之陈五事,合于事而通于义者也;如此休咎之效,则予疑矣!人君承天以从事,天不得其所当然,则戒吾所以承天之事,可也。必如传云“人君行然,天则顺之以然”,其固然邪?“僭常旸若”,“狂常雨若”,使狂且僭,则天如何其顺之也?尧、汤水旱,奚尤以取之邪?意者微言深法,非浅者之所能造,敢以质于二三子?
  安石承认天人相通,承认应该从天地变异中警惕惊惧,从而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但要把人的行事及其祸福,统统归之于自然灾变,他是反对的。说“予疑矣”,不过是策问不便表态的婉转说法而已。人君怎么做,天就怎么表态,显示相应的天象,纯粹是无稽之谈。“其固然邪?”同样是无疑而问。下面的假想设问,层层递进。先问,假如像通常理解的那样,僭越犯上就一定引起久晴干旱,狂妄无礼就一定导致久雨成涝,要是一个人既僭越犯上,又狂悖无礼,那天该怎么办呢?再问:唐尧、商汤都是古代的贤帝,并没有失德,可那时既有水灾,又有旱灾,这该怎么解释?这两问一设,等于安石自己已出面对“其固然邪”的问题,作了完全否定的回答。
  

大宋遗事 第五十八回(5)
问题既是从《洪范传》引发的,大家当然都不陌生。能吃透安石思想的人,更知道该从哪里破题展开了。大家研墨铺纸,笔走龙蛇,很快就交卷了。文章都是上乘之作,也大体都能正确把握天人关系。只有郑介夫,仍然跳不出《春秋繁露》的窠臼,还在那儿一个劲儿重复董仲舒的思想。这不能不给安石的欣慰,投上一层阴影!他很担心介夫会因为这一点而为别人所利用,或者又为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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