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觉着怎样?微臣说的不差吧,是不是始终主张变法图强?”
“是。为国为民,忧心如焚。古代的贤臣,也不过如此,我非常感动!”
“他这些变法思想的核心是什么,郡王想过吗?”乐道想考考郡王,看看他琢磨问题到底到了怎样一个程度。
“这个,我怕说不好!”郡王犹豫道:“他好像是要法先王之意,变古通今,大概也就是韩子所谓‘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的意思?还有,是不是特重立法吏治?善法择吏,好像是关键?《万言书》除了前面一段说到变法,后面全是有关官吏的培养使用问题,怕就是因为‘徒法不能以自行’,得有好的官吏来保证变法的实施?我不知道说对没有?”
乐道听他思想这么明晰,而且大体也算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郡王真是长大了!这么想着,嘴里也就忍不住夸道:“说得很好!读新东西,能一下就抓住关键,是一种很大的进步,我真为郡王高兴!安石的看法还很稳健,他是要从根基扎扎实实地开始,所以《万言书》花那么大篇幅谈官吏的培养使用。他还特重视经济。一面强调发展生产,一面反对兼并,是他的两条腿。等我找到别的文章,您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了。”
“您能带我去见见王大人吗?”赵顼很急切地问道。
“唉,不行哪——”乐道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没等乐道说完,赵顼就迫不及待地问。
“他母亲去世了,早就回金陵守丧去了。”乐道解释说。
“唉,早去见他就好了!”赵顼非常懊恼。
“不必着急。守丧一满,他总是要回来的。”乐道安慰郡王。
“只好那样了!”郡王仍然止不住地失望。
从那一天起,郡王时不时地总要想到王安石;谈起话来,也总免不了拿他作话题。
他问韩维:“韩大人,您该知道王安石?”
韩维回答:“那能不知道!”
“他这人怎么样?”
“欧阳修之外,当今天下第二人!”韩维肯定地说。
郡王点点头:“你们很熟?”
“他是我三哥子华的同年,当年中的是第四名进士,子华第三。他本来报的是第一名。皇上看他卷子中有一句‘孺子其朋’,认为犯忌,不能大魁天下,硬是与第四名调了个儿,这才变成第四名了。我们兄弟与他一直是好朋友。”韩维颇为自豪地说。
“他除了文章好,别的方面怎样?”郡王以为他的“天下第二人”,大概是专指文章而言的。
“他胸怀大志,却又淡泊宁静;既有操守,又有魄力。一般,这两种品质是很难统一到一个人身上的。子华说:他是那种专为大事的人。因循守旧,用不着他;要是变动大局,革故鼎新,非靠他不可。朝野人士,大多也都看好他。可惜朝廷耽于因循,他一直不很得志,实在叫人痛心!”持国真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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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五十五回(5)
“怎么知道他心怀大志?”郡王问。
“平常言谈听出来的,诗文之间也见得着!且看他的《登飞来峰》诗:‘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是不是很有气势?还有一首诗也很典型。等等,叫什么来着?呵,想起来了,是首古诗,叫《忆昨诗示诸外弟》。其中有两句最直切,是:‘才疏命贱不自揣,欲与稷契遐相睎。’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以三代名臣稷契为追慕对象了!这还不最能说明问题吗?”这确实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所以持国问得也特理直气壮。
赵顼并不怀疑,不过是想多知道一些有关王安石的事情而已,当然不会说什么。
大体就在这前后,两宫关系迅速恶化,郡王府的人如坐针毡,除了自保,其他什么都顾不上。郡王对于安石的进一步了解,也就中断了。
韩维最先提醒赵顼:“郡王,眼下皇上身体不好,与太后关系不太协调,弄不好要出大纰漏!这事,做臣子的谁都不方便劝说,只有郡王最适合居中调停。您要多去太后那儿问候,替您父皇多尽孝道。太后心里欢喜,不仅皇上平安,您将来也有保证!”
尽管韩维并没有完全挑明,可赵顼冰雪聪明,一点就通,当时就往慈寿宫去了。从此,他在慈寿宫,倒比在自己的王府,还要多了。有时,他甚至还要拉着母亲高皇后,一起到太后那儿去。
对于老人,无日无夜的陪伴本身,往往就是一种感情孵化器,能消解许多怨恨纠缠。何况,赵顼有时还婉言相劝呢!那话不仅婉转,也特动人:“太后,父皇最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平常待我们兄弟都很慈爱,可现在老是凶巴巴的,弄得我们几个谁都怕见他!您说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他身体不好?”
太后将信将疑:“是吗?你们是亲父子,该不至于吧?”
“不,我能感觉出来。那天我去问候他,脚步不过急了一点,他就骂我粗野,不像皇家子弟。过去从来不这样呵!”郡王认真地说。
“呵,是这样?”太后似乎有些信了。
“他对您是不是也这样?要不是,就是纯粹讨厌我们兄弟了。我们并没有什么错呀!”赵顼一脸的委屈。
“不会,傻孩子,他那是病闹的,你千万不要钻牛角尖!”太后倒反过来劝慰郡王了。
“是,太后,孙儿一定听从您的教诲。”郡王说。略停了停,又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要真是因为身体不好,他恐怕就不止对我们弟兄才这样了?对母后与您,肯定也有不周到的地方,你们不计较他就是了!倘若果真这样,请太后原谅父皇,我这里先替他赔不是了!”说着话,人已经趴到地上磕头了。
多事的太后,心情敏感极了,还能经得住赵顼这样狂轰滥炸吗?一时间,酸甜苦辣,什么都有了。最感动她的,当然是赵顼体贴入微的关爱!有那么一会儿,她对赵顼绕的这个大圈子也不无怀疑。可很快,她自己就解开了:就是弯子,也是用心良苦,这孩子心多细密!为来为去,还不是为着劝慰我们这些长辈?也太难为他了!让他小小年纪,就来伤这个脑筋!咱们也真太对不起他了!这个宗实,连他儿子一半也不到。大凡有他一半的心胸,我们娘母子还有一点问题吗?由宗实又想到赵顼的可爱。唉!就冲着他,也不该与宗实再计较下去呵!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怎样好了!上前一把搀起赵顼,心肝宝贝肉地乱叫起来。赵顼受了感动,也泪流满面了。祖孙俩,竟演了一出全套的“哭亲情”!
赵顼的努力,并不仅止于此。
封舅爷爷曹佾为平章事的事,也是他一手促成的。他先从太后那里得到了想法,跟着就转达给英宗了,话也说得入情入理:促进亲情。知道英宗并不反对,他就让韩维去与中书打招呼。没想到,却在他那儿碰了一个软钉子:“郡王,皇上康复亲政,一切都进入正轨了,您只该孝顺长辈,好好读书,别的事最好不要管!”这不还是孝顺太后的继续吗,哪里就分得那样清!他到底打发乐道去了。局外的人,哪里能知道这里面的曲折呢!
这么一番之后,太后对郡王真是说不出的满意,几乎逢人就夸他懂事孝顺!她与英宗的和解,虽然原因多多,郡王的功劳,自然也很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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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五十六回(1)
守丧泣血伤心钟山
睹物思亲追崇横塘
淮阳郡王与乐道、持国谈论安石的时候,安石确实已经离开京城很长时间了。
自打做了知制诰,他的心情一直都很压抑、悲凉。作为侍从之臣,能从更近的地方观察朝廷,事无专务,不过是笔下工夫,驾轻就熟,多的是闲暇,能更全面细致地审视与思考一切。而这一切,却又不得不以无能为力为代价:眼看着国家的事情一天不如一天,自己却有力无处使!哪怕仅仅想有所建言,也犹如东风过耳不说,有时还要招来猜忌与不满。这样强烈的反差,一般人都难于承受,何况他这样一个念念不忘社稷苍生,且又非常自持自重的人!整天受着这样的伤害,那心情能不沉重悲怆吗?
从来稳健沉静总是与热烈执著相为表里的。而后者,则始终是诗情的渊薮。中国文人受着诗歌传统的熏陶,即使本性根本缺少诗歌因子,往往也都会附庸风雅,写出这样那样的诗篇。这些诗可能不那么好,但也并非总是不堪卒读。一个天性近诗的人,自然更会将心中的每一个涟漪都幻化成歌咏。安石的那些悲情感慨,正是这样全都幻化成苍凉沉郁的诗句了。
他与朱昌叔同题吟咏的一首《赋雁奴》,写道:
雁雁无定栖,随阳以南北。嗟哉此为奴,至性能恳恻!人将伺其始,奴辄告之亟。举群寤而飞,机巧无所得。夜或以火取,奴鸣火因匿。频惊莫我捕,顾谓奴不直。嗷嗷身百忧,泯泯众一息。相随入缯缴,岂不听者惑?偷安与受绐,自古有亡国。君看雁奴篇,祸福甚明白!
雁奴演绎的,是一个古老而又悲惨的故事。群雁休息的时候,往往有一只老雁担任警戒,一有动静它就叫醒大家,这就是雁奴。捕雁的常常故意用火引诱雁奴啼叫,造成误解,使雁奴无端受到群雁的攻击。直到雁群失去警觉,才最后动手捕捉群雁。雁奴的不幸与悲愤,映照的正是安石自己的愤慨与忧郁。
他的另一首《贾生》诗,则更是直抒心臆了:
汉有洛阳子,少年明是非。所论多感慨,自信肯依违。死者若可作,今人谁与归?应须蹈东海,不但涕沾衣!
西汉贾谊,也是个怀才不遇的人。李商隐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哀叹的就是他。可汉文帝毕竟接受了他的许多主张,比起自己,贾谊就太幸运了。他要是生在当今,决不只是涕泪沾衣,只有跳海!这种企羡与浩叹,又岂止是一句触目惊心,所能了断的呢!
就是在这样的压抑与痛苦中,安石面对了仁宗的薨逝与随之而来的英宗接位。
作为君上,安石对仁宗是敬重的。这种敬重,是一个臣子对君主通常应有或会有的感情。除此之外,他就不能给他更多的东西了。问题在于,无论如何,他不能高评他,将他当做一个有所作为的君主。而治理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不能改弦更张,大所作为,就不啻是犯罪!这种看法,当然只能在潜意识中出现,不能、也不会彰明显著地出现在思想或文字中。但既有了潜意识,一有机会,它总是要有所表现的。
他有一首题为《汉文帝》的咏史诗,写道:
轻刑死人重,丧短生者偷。仁孝自此薄,哀哉不能谋!露台惜百金,灞陵无高丘。浅恩施一时,长患被九州!
据《汉书》记载,汉文帝刘恒因为爱惜百金而不愿建造露台,因为爱惜民力物力又不愿像一般帝王那样建造山一般的陵墓。“露台惜百金,灞陵无高丘”,说的正是这件事,也是对于刘恒谦逊俭朴的美德的一种肯定与赞颂。刘恒还被史家看成轻刑简丧、无为而治、以德化民的典范,而大加歌颂。对此,安石就完全不能苟同了。他唱出了自己的反调:正是刘恒的无为而治,将一切都搞乱了!轻刑短丧的结果,是死者愈众,仁孝愈薄。而最大的祸害,乃是“浅恩施一时,长患被九州”!对刘恒的这种反向评价,正是对仁宗的一种曲笔反讽。其底蕴,也正是安石潜意识中的那个批判情结。
大概也还是因为这一情结作祟,作为人臣,他对仁宗的薨逝是悲痛的,对英宗的册立是高兴的,但他所有的感情,似乎也就仅止于此了。他更关注的,是现实的政治走向,国家与百姓命运的实际发展。了解了这一点,也就不会奇怪,闹得那么沸沸扬扬的立嗣接位之争,为什么安石不置一词,几乎完全置若罔闻了。
远离朝廷的政治纷争,除了认识上的原因,也还有安石个人的原因:他的母亲吴氏夫人,也是在这一期间生病与逝世的——仁宗四月驾崩,母亲八月病逝。安石的精力与感情,几乎全部都付给母亲了!
自从十九岁父亲病逝,二十四年过去了,自己都已四十三岁,早步入了中年。二十多年来,全靠母亲一个人支持维系着这个大家庭,侍奉祖母寿终正寝;将自己兄弟姐妹们养育成人,为官为宦,个个都有了归宿,连元泽都已人高马大,成了大人了。这里面,母亲该付出多大辛劳,作出多大牺牲呵!
母亲不仅是贤惠慈爱,更教人敬重的,还有她的学识见地与做人的风骨!一想到这些,安石心里不仅会涌起无限的感戴之情,还会无形地涌动一种自豪与奋发向上的冲动。而能引起后面这种感情的母亲,古往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