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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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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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仿佛从火炉一下掉进了冰窖,甭提有多委屈、压抑了!这就是朝思暮想的做官吗?实在太可怕了!
  到这时,他才想起一个同年来,现在本府做着户曹参军。那人叫张璪,字邃明,滁州全椒县人,不到二十岁就中了进士,也是个少年得志的。平常虽套过近乎,只是一般应酬。眼下心境不同,再没有第二个更亲近的了,顾不得许多,只好拿他当个贴心知己。邃明虽然年轻几岁,却比子瞻早进官场;祖上是个显宦,先期的官场教育也比子瞻丰厚。他看不得子瞻的癫狂,却能理解;少年心胸,也不想拒绝他这样一个朋友。眼见子瞻一脸晦气地来了,知道他是要讨安慰,邃明先就笑了:“怎么,又受了老爷子的气?”
  “真正晦气!也不知道中的是哪门子邪!他怎么就那么不待见我?我也不知道是哪儿不中他的意?”子瞻一脸的无辜。
  “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他待我不也一样?叫什么呢?老年憎恶症,看不得青年。越有才,就越憎恶您。”邃明说。
  “听说他也是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怎么会呢?”子瞻有些疑惑。
  “那又怎么样?问题是现在,除了三品官职,什么也没有。起步越早,会越恼火呵!”
  “怎么会这样?”子瞻弄不懂这是什么逻辑。
  “他比欧阳修大人出道还要早些,可欧阳大人已经是一代宗师了,门生故吏遍天下。他呢,有什么?”邃明很老到地说。
  “他好像不大看得上写文章的?”
  “这倒也是事实。我比您来得早,这几年我冷眼瞅着,他真是重吏治,不重文章。言谈之间,对于以文章名世的还透着轻蔑,说他们虚言误事。可这并不妨碍他心底里看中文章呵!人心复杂得很,哪能说得透呢!“
  这话,子瞻同意。可怎么与这样的大人相处呢?
  “您说怎么办?我总不能辞职不干吧?实在可恶透了!”子瞻真是一筹莫展。
  “解铃还得系铃人。既然摆脱不了,还得应付,您去看看他,套套近乎。你们不是地道同乡吗?”邃明替他支招说。
  

大宋遗事 第四十六回(4)
陈希亮也是眉县人,确实与自己地道同乡,这还是自己告诉邃明的。是个招儿。子瞻站起来一叉手,谢道:“邃明,到底先入山门为师,谢谢了。我这就去。”
  吃过午饭稍歇了会儿,子瞻就往公弼府上去了。门房说:“这会儿老爷正午休呢,谁敢现在去通报!愿意呢,且在这里等着。不愿,改日再来。”
  子瞻这几年奔走权门,没少受门吏的气,也不怪他。怕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特意解释道:“我是本府签书判官苏轼,是知州大人手下的属官——”
  话没说完,门房就张口了:“不就是叫孙老二挨了二十板子的苏贤良嘛,知道!不是您,我还不说这话呢!”
  这么一抢白,子瞻还能说什么,只想找地洞了!走吧,显不出诚意;要是再叫这门房添油加醋说上几句,更扯不清了!不走吧,架在这儿多尴尬!想想,还是忍了:谁叫自己当官呢!当官而不能受气,只好免了。这怕还只是开始呢!一个奴才,懂什么,也值得与他计较?这么想着,也不说话,只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门房瞅着子瞻,白白胖胖,脸圆耳大,一副弥勒佛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苏贤良,好脾气?”
  子瞻也苦苦一笑:“不好脾气,又能怎样?”
  门房调侃道:“这叫一入公门,身不由己。”
  子瞻望着他那一副油滑的样子,也不由得笑了,也斗口调侃道:“这才叫棒槌摆在衙门口,三年也会说话。”
  门房哈哈一笑:“贤良有趣,骂得好!我这就去通报。”说着还真去了:不是犯贱,就是着实有趣了。
  可很快他就回来了,一副丧气的样子:“贤良大人,实在对不起!老爷说,私府不谈公事,有事请到衙门去谈;不是公事,本府从来不接待属下私拜。还将我臭骂了一顿。说是门房当老了,越发不懂得规矩了!您还是请回吧!”
  待了半天,还是闭门羹,连人家门房都挨了骂,还有比这更难堪的吗?子瞻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
  邃明得到消息,主动跑来安慰他:“算了算了,他就这么个德性。跟我出去溜达溜达吧,这儿有的是古迹,散散心再说。先领您去看看石鼓。”
  一听石鼓,子瞻立马来了兴趣,迫不及待地问道:“是韩愈诗中说到的那种石鼓吗?”
  邃明说:“您先别兴头。是不是不敢说,可一色的蝌蚪文,又漶漫缺损,几乎一个字都认不出来了。”
  “那是自然,都几千年了嘛!走,看看去。”子瞻并不扫兴,拉着邃明就走。
  孔庙门前,果然躺着一块巨大的鼓形石头。近了一看,漶漫残缺,斑痕累累,但刻的是一些大字,好像四个一行,仍然能看得出来。子瞻用手在肚子上描摹了几下,却一个也不认得!他奇道:“奇怪,既不像隶书,也不像蝌蚪文,这究竟是什么字?”实际那是籀文,就是大篆。
  邃明更不懂了:“我根本就看不出来是字,怕是天书吧!”
  子瞻说:“我这次来,刘原父刘大人还提到这件事呢!这石鼓,唐代在这儿发现了十块,韩愈的《石鼓歌》说得很明白。可眼前剩的,怕也就这一块了!这可是个无价之宝!”一面说着,一面又绕着石鼓不停地转动,右手也在衣服上描描画画。看着描着,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邃明,您来看,这不是‘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吗?”
  邃明凑上来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八个字!这一下,他也来了兴趣,也认真瞅起来了。很快,他也叫起来了:“子瞻,我也认出八个来了。您瞧,是不是‘其鱼维何,维NC23F维鲤’?第六个字,像是‘鱼’字旁一个‘与’字,是吗?”
  子瞻瞅了半天,也赞成道:“没错。”
  可后来,谁也没有再认出任何一个字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比什么都高兴。后来,子瞻一个人又来了几次,到底将石鼓上的文字全都勾下来了。
  跟着,邃明领子瞻又去了一趟开元寺,那里有吴道子、王维的两幅壁画。
  王维的画,在院内东边的一个砖塔底下,画的是佛祖在祗园说法的情景。门前一丛翠竹,霜节挺直,接叶交柯,听讲的子弟,全都鹤骨龟颜,一派心如死灰的样子。整个画面,就同他的诗一样清空脱俗,没有一点烟火味儿,最叫子瞻向往。邃明虽来过不止一遍,也一样留恋不舍。
  吴道子的画,是地狱变相图,叫人惊心动魄。
  闻讯赶来作陪的住持元空,也是一副鹤骨龟颜的样子,声音则空洞而悠远,仿佛是在祗园深处说话。他指着画面解释道:“当年,画圣一共画了三百多幅壁画,但存留于世的真迹,怕只有这一幅了!不是稍微偏远一点,加上气候干燥,怕也早已毁于战火,或洇湮难觅了。更幸运的是,这一幅恰好是他的力作,尤为珍贵。也是二位大人有缘,能有幸一见。”
  子瞻看那画面,虽然略有些模糊,却没有过分的洇湮或脱落,线条色彩无不清晰可见,确实难得。画虽是好画,可吴道子的大型壁画从来没见过,自然难免怀疑。正要开口,邃明已经问出来了:“大师,上次我就听您说这是吴道玄的真迹,我当时就纳闷有什么证据没有?能不能请大师指点一二?”
  元空微微一笑:“张大人问得好。贫僧这就给您说出证据。你们该听过斐旻斐将军的故事?”
  

大宋遗事 第四十六回(5)
“就是那个剑舞得特别好的斐旻斐将军吗?”子瞻问。
  “正是他。他那时在东京洛阳居丧,请道子画一幅壁画,为他母亲祈求冥福。送了好多金银丝帛,道子统统都退给他了,只说:‘我已经好久不画画了,手都生了。听说将军神剑,能不能为在下舞上一曲?那样,没准幽冥相通,我也能像张旭幸会公孙大娘剑舞一样,灵感豁然而来,走笔如飞!’斐将军二话没说,当时就脱了丧服,结扎停当,在院子里风驰电掣一般狂舞起来。末了,突然一脱手,将那剑掷向万丈高空。大家惊得心都要蹦出来了,他却稳稳地伸出剑鞘。”
  “怎么样?”邃明急不可耐地问道。
  “只见一股寒光从天掣下。‘咔嚓’一声,那剑已稳稳入鞘了。”
  “呵,太神了!”子瞻说。
  “道子说了一声:‘好,画画!’当时就画开了。那画鬼使神差,画得痛快淋漓,八面生风,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一幅杰作。他的画风,也就从这一天起变得酣畅淋漓了。本寺的这幅,正好是他继洛阳之后的第二幅大型壁画。”
  “怎么正好是第二幅呢?”邃明问。
  “本寺的澄心长老,一得到消息就千方百计将画圣请过来了。硬是用一坛御赐的龙朔老酒,烘出了他的灵感,让他走笔如飞,画出了这幅力作。你们看看这整幅构图,大气磅礴,神满意足。不是看过剑舞之后的画圣,谁有这气势?”
  能那么惊心动魄,不是大气磅礴,是什么?
  “道子画变相图,从来不搞刀山油锅、牛头马面吓人,讲究的是真切动人。如灯取影,如镜照形,逆来顺往,横斜平直,无往而不合乎法度,又看不见点滴痕迹。不见狰狞,而阴气袭人,让你不寒而栗。您看那些鬼怪,毫发丝丝直立,谁见了不倒抽一口冷气?”
  真有一股冷气透心而过,子瞻与邃明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再看线条。不说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吗?道子中年之后,用笔磊落,就像莼菜条;衣带一律圆转,有似风飘。还有色彩,他喜欢简淡。你们自己仔细看看这用笔设色,有一点不是他的吗?”
  可不是吗?那线条真像一根根莼菜,衣带也都圆转,色彩全都简而淡。
  “道子虽然狂放,可画佛经故事从不乱来,桩桩有案可稽。这幅画的是地狱变。你们读过佛经变相故事没有?可以翻一翻,看看有没有一件是经书上没提到的?”
  他们两个虽没读过相关的经书,但早已彻底服了。邃明深深一揖,说:“大师,我们都服了。心服口服,再不敢怀疑什么了!”
  元空这才伸出单掌,点头一笑:“善哉,善哉!”
  子瞻见这住持不仅学识渊博,人也有趣,当时就留心了。过后,有事没事,就总爱往开元寺跑。
  有一天,子瞻又像往常一样,一个人悄悄进了开元寺。元空与他聊着聊着,突然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子瞻,您也是个有佛缘的人。看来,这东西非传您不可了。”
  子瞻莫名其妙,傻呵呵地笑道:“不瞒大师所说,我小时候真想出家呢!要不是家父不准,恐怕这会儿我早拿到度牒,穿上僧袍了。”
  元空越发开心了:“是吗?那这东西越发该传给您了!”
  子瞻这才听出是要传什么东西,不由得好奇起来:“大师要传我东西?是什么呀?”
  元空说:“您随我来。”
  子瞻跟着他七弯八拐,进了后院一间小屋。元空从一个小佛龛里抽出一包东西,郑重其事地交给子瞻:“这是一个秘籍,记着淡金变精金的方法。只要将金丹放在坩埚里,如法烧炼,不过两个时辰就成了。”
  子瞻一听是这个,大吃一惊:“啊呀大师,这万万使不得!我要这个干什么呢,没用呵?我又何德何能,敢受大师如此恩宠!”
  元空微微一笑:“知道您不用,我才传给您呵!急着发财的人,我敢传给他吗?这是缘分,谈不上恩宠。传了您,我就去了一份心思,了了一份责任,我还得感谢您呢!”
  既这么说,子瞻也就不再推辞,行过大礼,老实收下了。其实呢,不过弄鬼罢了。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几粒金丹,就能提高金子的成色,叫低合金变成赤金,十八K或不到十八K的东西一律变成十成十的纯金?顶多也就在面上镀一层薄金,哄人罢了。可子瞻从小就在道观里拜过道士为师,脑子里什么都有,爱信这个,有什么辙呢!
  有了这件事,子瞻更觉着元空深不可测,就问起自己的休咎来了。
  院子里,一片荼NB253开得正火,白雪似的。元空顺手一指那荼NB253,遂口吟道:
  荼NB253如雪,芬芳馥郁。蓦然回首,阶下空绿。心像若佛,眼像则欲。天涯海角,是回头日。
  头几句还勉强可懂,后面就不知所云了。
  子瞻还想问,元空道:“说了您也未必懂,到时候自己了悟去吧!”
  子瞻只好不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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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四十七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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