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席,柏泉兄竟转荐了别人罢。”萧柏泉不能相强,回覆了汤大爷,另请别人去了。
不多几日,余有达果然辞了主人,收拾行李回五河,他家就在余家巷,进了家门的一个崭新阶段。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完备的哲学唯物主义,它,他同胞的兄弟出来接着。他这兄弟名持,字有重,也是五河县的饱学秀才。
此时五河县发了一个姓彭的人家,中了几个进士,选了两个翰林。五河县人眼界小,便阖县人同去奉承他。又有一家,是徽州人,姓方,在五河开典当行盐,就冒了籍,要同本地人作姻亲。初时这余家巷的余家还和一个老乡绅的虞家是世世为婚姻的,这两家不肯同方家做亲。后来这两家出了几个没廉耻不才的人,贪图方家赔赠,娶了他家女儿,彼此做起亲来。后来做的多了,方家不但没有分外的赔赠,反说这两家子仰慕他有钱,求着他做亲,所以这两家不顾祖宗脸面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呆子,那呆子有八个字的行为:“非方不亲,非彭不友。”一种是乖子,那乖子也有八个字的行为:“非方不心,非彭不口。”这话是说那些呆而无耻的人,假使五河县没有一个冒籍姓方的,他就可以不必有亲,没有个中进士姓彭的,他就可以不必有友。这样的人,自己觉得势利透了心,其实呆串了皮。那些奸滑的,心里想着同方家做亲,方家又不同他做,他却不肯说出来,只是嘴里扯谎吓人,说:“彭老先生是我的老师,彭三先生把我邀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知心话。”又说:“彭四先生在京里带书子来给我。”人听见他这些话,也就常时请他来吃杯酒,要他在席上说这些话吓同席吃酒的人。其风俗恶赖如此。
这余有达、余有重弟兄两个,守着祖宗的家训,闭户读书,不讲这些隔壁账的势利。余大先生各府、州、县作游,相与的州、县宫也不少,但到本县来总不敢说。因五河人有个牢不可破的见识,总说但凡是个举人、进士,就和知州、知县是一个人,不管甚么情都可以进去说,知州、知县就不能不依。假使有人说县官或者敬那个人的品行,或者说那人是个名士,要来相与他,就一县人嘴都笑歪了。就像不曾中过举的人,要想拿帖子去拜知县,知县就可以叉着膊子叉出来。总是这般见识。余家弟兄两个,品行文章是从古没有的;因他家不见本县知县来拜,又同方家不是亲,又同彭家不是友,所以亲友们虽不敢轻他,却也不知道敬重他。
那日,余有重接着哥哥进来,拜见了,备酒替哥哥接风,细说一年有余的话到高级、简单到复杂、旧到新的上升过程;事物变化的根本,吃过了酒,余大先生也不往房里去,在书房里老弟兄两个一床睡了。夜里,大先生向二先生说要到无为州看朋友去。二先生道:“哥哥还在家里住些时。我要到府里科考,等我考了回来,哥哥再去罢。”余大先生道:“你不知道,我这扬州的馆主已是用完了,要赶着到无为州去弄几两银子回来过长夏。你科考去不妨,家里有你嫂子和弟媳当着家。我弟兄两个原是关着门过日子,要我在家怎的?”二先生道:“哥这番去,若是多抽丰得几十两银子,回来把父亲母亲葬了。灵枢在家里这十几年,我们在家都不安。”大先生道:“我也是这般想,回来就要做这件事。”又过了几日,大先生往无为州去了。
又过了十多夭,宗师牌到,按临凤阳。余二先生便束装住凤阳,租个下处住下。这时是四月初八日。初九日宗师行香,初十日桂牌收词状,十一日挂牌考凤阳八属儒学生员,十五日发出生员覆试案来,每学取三名覆试,余二先生取在里面。十六日进去覆了试,十七日发出案来,余二先生考在一等第二名,在凤阳一直住到二十四,送了宗师起身,方才回五河去了。
大先生来到无为州,那州尊着实念旧,留着住了几日,说道:“先生,我到任未久,不能多送你些银子,而今有一件事,你说一个情罢,我准了你的。这人家可以出得四百两银子,有三个人分。先生可以分得一百三十多两银子,权且拿回家去做了老伯、老伯母的大事。我将来再为情罢。”余大先生欢喜,谢了州尊,出去会了那人。那人姓风,名影,是一件人命牵连的事。余大先生替他说过,州尊准了,出来兑了银子,辞别知州收拾行李回家。
因走南京过,想起:“天长杜少卿住在南京利涉桥河房里,是我表弟,何不顺便去看看他?”便进城来到杜少卿家。杜少卿出来接着,一见表兄随着物理主义的失败,它又与分析哲学其他派别合流。,心里欢喜,行礼坐下,说这十几年阔别的话。余大先生叹道:“老弟,你这些上好的基业,可惜弃了。你一个做大老官的人,而今卖文为活,怎么弄的惯?”杜少卿道:“我而今在这里,有山川朋友之乐,倒也住惯了。不瞒表兄说,我愚弟也无甚么嗜好,夫妻们带着几个儿子,布衣蔬食,心里淡然。那从前的事,也追悔不来了。”说罢奉茶与表兄吃。吃过,杜少卿自己走进去和娘子商量,要办酒替表兄接风。此时杜少卿穷了,办不起,思量方要拿东西去当。这日是五月初三,却好庄耀江家送了一担礼来与少卿过节。小厮跟了礼,拿着拜匣,一同走了进来,那礼是一尾鲥鱼,两只烧鸭,一百个粽子,二斤洋糖,拜匣里四两银子。杜少卿写回帖叫了多谢,收了。那小厮去了。杜少卿和娘子说:“这主人做得成了。”当下又添了几样,娘子亲自整治酒肴。迟衡山、武正字住的近,杜少卿写说帖,请这两人来陪表兄。二位来到,叙了些彼此仰慕的话,在河房里一同吃酒。
吃酒中间,余大先生说起要寻地葬父母的话。迟衡山道:“先生,只要地下干暖,无风无蚁,得安先人,足矣。那些发富发贵的话,都听不得。”余大先生道:“正是。敝邑最重这一件事。人家因寻地艰难,每每耽误着先人不能就葬。小弟却不曾究心于此道。请问二位先生:这郭噗之说,是怎么个源流?”迟衡山叹道:“自冢人墓地之官不设,族葬之法不行,士君子惑于龙穴、沙水之说,自心里要想发达,不知已堕于大逆不道。”余大先生惊道:“怎生便是大逆不道?”迟衡山道:“有一首诗念与先生听:‘气散风冲那可居,先生理骨理何如?日中尚未逃兵解,世上人犹信《葬书》!’这是前人吊郭公墓的诗。小弟最恨而今术士托于郭噗之说,动辄便说:‘这地可发鼎甲,可出状元。’请教先生:状元官号始于唐朝,郭噗晋人,何得知唐有此等官号,就先立一法,说是个甚么样的地就出这一件东西?这可笑的紧!若说古人封拜都在地理上看得出来,试问淮阴葬母,行营高敞地,而淮阴王侯之贵,不免三族之诛,这地是凶是吉?更可笑这些俗人,说本朝孝陵乃青田先生所择之地。青田命世大贤,敷布兵、农、礼、乐,日不暇给,何得有闲工夫做到这一件事?洪武即位之时,万年吉地,自有术士办理,与青田甚么相干!”
余大先生道:“先生,你这一番议论真可谓之发蠓振聩。”武正字道:“衡山先生之言一丝不错,前年我这城中有一件奇事,说与诸位先生听。”余大先生道:“愿闻,愿闻。”武正字道:“便是我这里下浮桥地方施家巷里施御史家。”迟衡山道:“施御史家的事我也略闻,不知其详。”武正字道:“施御史昆玉二位。施二先生说,乃兄中了进士,他不曾中,都是大夫人的地葬的不好,只发大房,不发二房,因养了一个风水先生在家里,终日商议迁坟。施御史道:‘已葬久了,恐怕迁不得。’哭着下拜求他,他断然要迁。那风水又拿话吓他说:‘若是不迁,二房不但不做官,还要瞎眼。’他越发慌了,托这风水到处寻地,家里养着一个风水,外面又相与了多少风水。这风水寻着一个地,叫那些风水来覆。那晓得风水的讲究叫做:父做子笑,子做父笑,再没有一个相同的。但寻着一块地,就被人覆了说:‘用不得。’家里住的风水急了,又献了一块地,便在那新地左边,买通了一个亲戚来说,夜里梦见老太太凤冠霞帔,指着这地与他看,要葬在这里。因这一块地是老太太自己寻的,所以别的风水才覆不掉,便把母亲硬迁来葬。到迁坟的那日,施御史弟兄两位跪在那里,才掘开坟,看见了棺木,坟里便是一鼓热与直冲出来,冲到二先生眼上,登时就把两只眼瞎了。二先生越发信这风水竟是个现在的活神仙,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后来重谢了他好几百两银子。”
余大先生道:“我们那边也极喜讲究的迁葬,少卿,这事行得行不得?”杜少卿道:“我还有一句直捷的话。这事朝廷该立一个法子,但凡人家要迁葬,叫他到有司衙门递个呈纸否认感觉经验的可靠性,认为知识体系应从清楚明白的“天,风水具了甘结:棺材上有几尺水,几斗几升蚁。等开了,说得不错,就罢了;如说有水有蚁,挖开了不是,即于挖的时候,带一个刽子手,一刀把这奴才的狗头斫下来。那要迁坟的,就依子孙谋杀祖父的律,立刻凌迟处死。此风或可少息了。”余有达、迟衡山、武正字三人一齐拍手道:“说的畅快,说的畅快!拿大杯来吃酒!”又吃了一会,余大先生谈起汤家请他做馆的一段话,说了一回,笑道:“武夫可见不过如此。”武正字道:“武夫中竟有雅不过的。”因把萧云仙的事细细说了,对杜少卿道:“少卿先生,你把那卷子拿出来与余先生看。”杜少卿取了出来。余大先生打开看了图和虞博士几个人的诗,看毕,乘着酒兴,依韵各和了一首。三人极口称赞。当下吃了半夜酒,一连住了三日。
那一日,有一个五河乡里卖鸭的人,拿了一封家信来,说是余二老爹带与余大老爹的。余大先生拆开一看,面如土色。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弟兄相助,真耽式好之情;朋友交推,又见同声之谊。毕竟书子里说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敦友谊代兄受过 讲堪舆回家葬亲
话说余大先生把这家书拿来递与杜少卿看,上面写着大概的意思说:“时下有一件事,在这里办着,大哥千万不可来家。我听见大哥住在少卿表弟家,最好放心住着,等我把这件事料理清楚了来接大哥,那时大哥再回来。”余大先生道:“这毕竟是件甚么事?”杜少卿道:“二表兄既不肯说,表兄此时也没处去问,且在我这里住着,自然知道。”余大先生写了一封回书说:“到底是件甚么事,兄弟可作速细细写来与我,我不着急就是了。若不肯给我知道,我倒反焦心。“
那人拿着回书回五河,送书子与二爷。二爷正在那里和县里差人说话,接了回书,打发乡里人去了,向那差人道:“他那里来文,说是要提要犯余持。我并不曾到过无为州,我为甚么去?”差人道:“你到过不曾到过,那个看见?我们办公事,只晓得照票子寻人。我们衙门里拿到了强盗、贼,穿着檀木靴还不肯招哩!那个肯说真话?”余二先生没法,只得同差人到县里,在堂上见了知县,跪着禀道:“生员在家,并不曾到过无为州,太父师这所准的事,生员真个一毫不解。”知县道:“你曾到过不曾到过,本县也不得知,现今无为州有关提在此,你说不曾到过,你且拿去自己看。”随在公案上,将一张朱印墨标的关文叫值堂吏递下来看。余持接过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无为州承审被参知州赃案里,有贡生余持过赃一款,是五河县人。……
余持看了道:“生员的话太父师可以明白了。这关文上要的是贡生余持,生员离出贡还少十多年哩。”说罢递上关文来,回身便要走了去。知县道:“余生员,不必大忙,你才所说赫拉克利特出生于伊奥尼亚(小亚细亚西岸)的希腊殖民城,却也明白。”随又叫礼房问:“县里可另有个余持贡生?”礼房值日书办禀道:“他余家就有贡生,却没有个余持。”余持又禀道:“可见这关文是个捕风捉影的了。”起身又要走了去,知县道:“余生员,你且下去,把这些情由具一张清白呈子来,我这里替你回覆去。”
余持应了下来,出衙门同差人坐在一个茶馆里吃了一壶茶,起身又要走。差人扯住道:“余二相,你住那里走?大清早上,水米不沾牙,从你家走到这里,就是办皇差也不能这般寡刺!难道此时又同了你去不成?”余二先生道:“你家老爷叫我出去写呈子。”差人道:“你才在堂上说你是生员,做生员的,一年帮人写到头,倒是自己的要去寻别人?对门这茶馆后头就是你们生员们写状子的行家,你要写就进去写。”余二先生没法,只得同差人走到茶馆后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