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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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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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发了,只是在家坐着哭泣咒骂,非止一日。

那一日鲍廷玺街上走走回来,王羽秋迎着问道:“你当初有个令兄在苏州么?”鲍廷奎道:“我老爹只得我一个儿子,并没有哥哥。”王羽秋道:“不是鲍家的,是你那三牌楼倪家的。”鲍廷玺道:“倪家虽有几个哥哥,听见说,都是我老爹自小卖出去了,后来一总都不知个下落,却也不曾听见是在苏州。”王羽秋道:“方才有个人,一路找来,找在隔壁鲍老大家,说:‘倪大太爷找倪六大爷的。’鲍老太不招应,那人就问在我这里,我就想到你身上。你当初在倪家可是第六?”鲍廷奎道:“我正是第六。”王羽秋道:“那人找不到,又到那边找去了。他少不得还找了回来,你在我店里坐了候着。”少顷,只见那人又来找问。王羽秋道:“这便是倪六爷,你找他怎的?”鲍廷奎道:“你是那里来的,是那个要找我?”那人在腰里拿出一个红纸帖子来,递与鲍廷奎看。鲍廷奎接着,只见上写道:

水西门鲍文卿老爹家过继的儿子鲍廷奎,本名倪廷玺,乃父亲倪霜峰第六子,是我的同胞的兄弟。我叫作倪廷珠,找着是我的兄弟态》等。,就同他到公馆里来相会。要紧!要紧!

鲍廷玺道:“这是了!一点也不错!你是甚么人?”那人道:“我是跟大太爷的,叫作阿三。”鲍廷玺道:“大太爷在那里?”阿三道:“大太爷现在苏州抚院衙门里做相公,每年一千两银子。而今现在大老爷公馆里。既是六太爷,就请同小的到公馆里和大太爷相会。”鲍廷奎喜从天降,就同阿三一直走到淮清桥抚院公馆前。阿三道:“六太爷请到河底下茶馆里坐着。我去请大太爷来会。”一直去了。

鲍廷玺自己坐着,坐了一会,只见阿三跟了一个人进来,头戴方巾,身穿酱色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有五十岁光景。那人走进茶馆,阿三指道:“便是六大爷了。”鲍廷玺忙走上前,那人一把拉住道:“你便是我六兄弟了!”鲍廷垄道:“你便是我大哥哥!”两人抱头大哭,哭了一场坐下。倪廷珠道:“兄弟,自从你过继在鲍老爹家,我在京里,全然不知道。我自从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个幕道,在各衙里做馆。在各省找寻那几个弟兄,都不曾找的着。五年前,我同一位知县到广东赴任去,在三牌楼找着一个旧时老邻居问,才晓得你过继在鲍家了,父母俱已去世了!”说着,又哭起来。鲍廷垄道:“我而今鲍门的事……”倪廷珠道:“兄弟,你且等我说完了。我这几年,亏遭际了这位姬大人,宾主相得,每年送我束修一千两银子。那几年在山东,今年调在苏州来做巡抚。这是故乡了,我所以着紧来找贤弟。找着贤弟时,我把历年节省的几两银子,拿出来弄一所房子,将来把你嫂子也从京里接到南京来,和兄弟一家一计的过日子。兄弟,你自然是娶过弟媳的了。”鲍廷奎道:“大哥在上……”便悉把怎样过继到鲍家,怎样蒙鲍老爹恩养,怎样在向大爷衙门里招亲。怎样前妻王氏死了,又娶了这个女人,而今怎样怎样被鲍老太赶出来了,都说了一遍,倪廷珠道:“这个不妨。而今弟妇现在那里?”鲍廷玺道:“现在鲍老爹隔壁一个人家借着住。”倪廷珠道:“我且和你同到家里去看看,我再作道理。”

当下会了茶钱,一同走到王羽秋店里。王羽秋也见了礼。鲍廷玺请他在后面。王太太拜见大伯,此时衣服首饰都没有了,只穿着家常打扮。倪廷珠荷包里拿出四两银子来,送与弟妇做拜见礼。王太太看见有这一个体面大伯义理论根据现代社会经济运动规律得出了资本主义社会必然,不觉忧愁减了一半,自己捧茶上来。鲍廷垄接着,送与大哥。倪廷珠吃了一杯茶,说道:“兄弟,我且暂回公馆里去。我就回来和你说话,你在家等着我。”说罢,去了。鲍廷垄在家和太太商议:“少刻大哥来,我们须备个酒饭候着。如今买一只板鸭和几斤肉,再买一尾鱼来,托王羽秋老爹来收拾,做个四样才好。”王大太说:“呸!你这死不见识面的货!他一个抚院衙门里住着的人,他没有见过板鸭和肉?他自然是吃了饭才来,他希罕你这样东西吃?如今快秤三钱六分银子,到果子店里装十六个细巧围碟子来,打几斤陈百花酒候着他,才是个道理!”鲍廷垄道:“太太说的是。”当下秤了银子,把酒和碟子都备齐,捧了来家。

到晚,果然一乘桥子,两个“巡抚部院”的灯笼,阿三跟着,他哥来了。倪廷珠下了轿,进来说道:况弟,我这寓处没有甚么,只带的七十多两银子。”叫阿三在轿柜里拿出来,一包一包,交与鲍廷垄,道:“这个你且收着。我明日就要同姬大人往苏州去。你作速看下一所房子,价银或是二百两、三百两,都可以,你同弟妇搬进去住着。你就收拾到苏州衙门里来。我和姬大人说,把今年束修一千两银子都支了与你,拿到南京来做个本钱,或是买些房产过日。”当下鲍廷垄收了银子,留着他哥吃酒。吃着,说一家父母兄弟分离苦楚的话,说着又哭,哭着又说。直吃到二更多天,方才去了。

鲍廷垄次日同王羽秋商议,叫了房牙子来,要当房子。自此,家门口人都晓的倪大老爷来找兄弟,现在抚院大老爷衙门里;都称呼鲍廷奎是倪六老爷,太太是不消说。又过了半个月,房牙子看定了一所房子,在下浮桥施家巷,三间门面,一路四进,是施御史家的。施御史不在家,着典与人住,价银二百二十两。成了议约,付押议银二十两,择了日子搬进去再兑银子。搬家那日,两边邻居都送看盒,归姑爷也来行人情,出分子。鲍廷奎请了两日酒。又替太太赎了些头面、衣服。太太身子里又有些啾啾卿卿的起来,隔几日要请个医生,要吃八分银子的药。那几十两银子,渐渐要完了。

鲍廷玺收拾要到苏州寻他大哥去,上了苏州船。那日风不顺,船家荡在江北,走了一夜,到了仪征和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1846年)中,批判了黑,舡住在黄泥滩,风更大,过不得江,鲍廷垄走上岸要买个茶点心吃。忽然遇见一个少年人,头戴方巾,身穿玉色绸直裰,脚下大红鞋。那少年把鲍廷奎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问道:“你不是鲍姑老爷么?”鲍廷奎惊道:“在下姓鲍,相公尊姓大名。怎样这样称呼?”那少年道:“你可是安庆府向太爷衙门里王老爹的女婿?”鲍廷奎道:“我便是。相公怎的知道?”那少年道:“我便是王老爹的孙女婿,你老人家可不是我的姑丈人么?”鲍廷奎笑道:“这是怎么说?且请相公到茶馆坐坐。”当下两人走进茶馆,拿上茶来。仪征有的是肉包子,装上一盘来吃着。鲍廷奎问道:“相公尊姓?”那少年道:“我姓季。姑老爷你认不得我?我在府里考童生,看见你巡场,我就认得了。后来你家老爹还在我家吃过了酒。这些事,你难道都记不得了?”鲍廷垄道:“你原来是季老太爷府里的季少爷。你却因甚么做了这门亲?”季苇萧道:“自从向太爷升任去后,王老爹不曾跟了去,就在安庆住着。后来我家岳选了典史乡安庆的乡绅人家因他老人家为人盛德,所以同他来往起来,我家就结了这门亲。”鲍廷奎道:“这也极好。你们太老爷在家好么?”季苇萧道:“先君见背,已三年多了。”鲍廷奎道:“姑爷,你却为甚么在这里?”季苇萧道:“我因盐运司荀大人是先君文武同年,我故此来看看年伯。姑老爷,你却往那里去?”鲍廷奎说:“我到苏州去看一个亲戚。”季苇萧道:“几时才得回来?”鲍廷奎道:“大约也得二十多日。”季苇萧道:“若回来无事,到扬州来顽顽。若到扬州,只在道门口门簿上一查,便知道我的下处。我那时做东请姑老爷。”鲍廷奎道:“这个一定来奉侯。”说罢,彼此分别走了。

鲍廷奎上了船,一直来到苏州,才到阊门上岸,劈面撞着跟他哥的小厮阿三。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荣华富贵,依然一旦成空:奔走道途,又得无端聚会。毕竟阿三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季苇萧扬州入赘 萧金铉白下选书

话说鲍廷玺走到阎门,遇见跟他哥的小厮阿三。阿三前走,后面跟了一个闲汉,挑了一担东西,是些三牲和些银锭、纸马之类。鲍廷玺道:“阿三,倪大太爷在衙门里么?你这些东西叫人挑了同他到那里去?”阿三道:“六太爷来了!大太爷自从南京回来,进了大老爷衙门,打发人上京接太太去。去的人回说,太太已于前月去世。大太爷着了这一急,得了重病,不多几日就归天了。大太爷的灵枢现在城外厝着,小的便搬在饭店里住。今日是大太爷头七,小的送这三牲纸马到坟上烧纸去。”鲍廷玺听了这话,两眼大睁着,话也说不出来,慌问道:“怎么说?大太爷死了?”阿三道:“是,大太爷去世了。”鲍廷玺哭倒在地,阿三扶了起来。当下不进城了,就同阿三到他哥哥厝基的所在,摆下牲醴,浇奠了酒,焚起纸钱,哭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兄弟来迟一步,就不能再见大哥一面!”说罢,又恸哭了一场。阿三劝了回来,在饭店里住下。

次日,鲍廷玺将自己盘缠又买了一副牲醴、纸钱,去上了哥哥坟回来,连连在饭店里住了几天,盘缠也用尽了,阿三也辞了他往别处去了。思量没有主意,只得把新做来的一件见抚院的绸直掇当了两把银子,且到扬州寻寻季姑爷再处。

当下搭船,一直来到扬州,往道门口去问季苇萧的下处。门簿上写着“寓在兴教寺”。忙找到兴教寺,和尚道:“季相公么?他今日在五城巷引行公店隔壁尤家招亲,你到那里去寻。”鲍廷玺一直找到尤家,见那家门口挂着彩子。三间敞厅,坐了一敞厅的客。正中书案上,点着两枝通红的蜡烛;中间悬着一轴百子图的画;两边贴着硃笺纸的对联,上写道:“清风明月常如此,才子佳人信有之。”季苇萧戴着新方巾,穿着银红绸直裰,在那里陪客,见了鲍廷玺进来,吓了一跳,同他作了揖,请他坐下,说道:“姑老爷才从苏州回来的?”鲍廷玺道:“正是。恰又遇着姑爷恭喜,我来吃喜酒。”座上的客问:“此位尊姓?”季苇萧代答道:“这舍亲姓鲍,是我的贱内的姑爷,是小弟的姑丈人。”众人道:“原来是姑太爷。失敬!失敬!”鲍廷玺问:“各位大爷尊姓?”季苇萧指着上首席坐的两位道:“这位是辛东之先生,这位是金寓刘先生,二位是扬州大名士。作诗的从古也没有这好的,又且书法绝妙,天下没有第三个。”

说罢,摆上饭来。二位先生首席,鲍廷玺三席,还有几个人,都是尤家亲戚安徽淮北市)人。通音律、天文,习五经,明其大义。汉成,坐了一桌子。吃过了饭,那些亲戚们同季苇萧里面料理事去了。鲍廷玺坐着,同那两位先生攀谈。辛先生道:“扬州这些有钱的盐呆子,其实可恶!就如河下兴盛旗冯家,他有十几万银子,他从徽州请了我出来,住了半年,我说:‘你要为我的情,就一总送我二三千银子。’他竟一毛不拔!我后来向人说:‘冯家他这银子该给我的。他将来死的时候,这十几万银子一个钱也带不去,到阴司里是个穷鬼。阎王要盖森罗宝殿,这四个字的匾,少不的是请我写,至少也得送我一万银子,我那时就把几千与他用用,也不可知。何必如此计较!’”说罢,笑了。金先生道:“这话一丝也不错!前日不多时,河下方家来请我写一副对联,共是二十二个字。他叫小厮送了八十两银子来谢我,我叫他小厮到眼前,吩咐他道:‘你拜上你家老爷,说金老爷的字是在京师王爷府里品过价钱的:小字是一两一个,产字十两一个。我这二十二个字,平买平卖,时价值二百二十两银子。你若是二百一十九两九钱,也不必来取对联。’那小厮回家去说了。方家这畜生卖弄有钱,竟坐了轿子到我下处来,把二百二十两银子与我。我把对联递与他。他,他两把把对联扯碎了。我登时大怒,把这银子打开,一总都掼在街上,给那些挑盐的、拾粪的去了!列位,你说这样小人,岂不可恶!”

正说着,季苇萧走了出来,笑说道:“你们在这里讲盐呆子的故事?我近日听见说,扬州是‘六精’。”辛东之道:“是‘五精’罢了,那里‘六精’?”季苇萧道:“是‘六精’的狠!我说与你听!他轿里是坐的债精,抬轿的是牛精,跟轿的是屁精,看门的是谎精,家里藏着的是妖精,这是‘五精’了。而今时作,这些盐商头上戴的是方巾,中间定是一个水晶结子,合起来是‘六精’。”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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