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4)
烈日烘烤着的大漠上,一字拉开三十峰驼,这是后勤处从当地一支很有名的驼队手里买来的三十峰公驼,其耐力和行走速度都属一流。可驼上坐的人,却令于海直叹气。除了两名向导还有四名后勤兵,剩下的,如果让他于海亲自挑,怕是一个也挑不上,尤其中间那峰矮驼上坐的,简直就是个绣花枕头!
此人名叫万月,二十五岁,新疆解放后从迪化招进部队的,据说数学学得好,会摆弄很多仪器。师长刘振海拿她当宝贝一样介绍给于海,还再三强调,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首要的,就是保证万月的安全。于海当时窃窃一笑,一个如此柔弱的女子,到了大漠戈壁,还有什么安全可言?等万月到了他手下,几天工夫他就发现,这女子不但养尊处优,而且性格孤傲,冷漠寡言,极难与人相处。这不,驼峰上其他女兵这阵儿有说有笑,看见啥都稀奇,唯独她,冷着个脸,端着个眉,千金大小姐似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样。于海多年来作政委,最怕跟女兵打交道,尤其怕跟有个性的女兵。他真搞不懂,师部派给他这么多女兵做什么,还派了这么一位冷美人!
驼队缓缓往西行走,正午的太阳烤得人不敢抬头,却又不敢停下来。沙漠中行走,无论人还是驼,都得一鼓作气,如果步子稍稍懈怠,那热浪立刻就能把你化掉。叮叮当当的驼铃声中,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如一张铺天盖地撒开的魔网,转眼就把这支队伍给隐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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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1)
罗正雄他们比于海早到了几天。
晚风瑟瑟,喧闹了一天的大漠渐渐安静,天空褪去最后一抹红霞,晚霞涂抹过的沙丘呈现出一派难得的宁静。
这是夜的开始,白昼与黑夜之间,沙漠有片刻的喘息机会。
罗正雄不敢让大家休息,必须抢在沙漠发出淫威前将地窝子挖好。四十多名战士分成三组:一组由他带领,到附近沙刺丛中拾柴禾;另一组由二营长张笑天带领,抢挖地窝子;还有一组是炊事班,紧着在营地搭帐篷,支锅架。长途跋涉了四天三夜,这沙漠里的第一顿饭,应该吃得有纪念意义。谁知炉灶刚架起来,第一把柴禾点燃时,啸叫的西北风便到了。这风,来得没一点儿征兆,刚才四野还静悄悄的,沙子扬起来,都能垂直地落下,转眼,西北风卷着沙尘,怒吼而来。进入沙漠四天三夜的战士们并不显慌,而是习惯性地竖起衣领,缩起脖子,弓身往背风处抢放东西。罗正雄一共带了十三峰驼、三匹马。马上驮的是师部给的资料和仪器。
进入大沙漠前,师长刘振海再次将他叫去,给他讲了这次出征的任务和重要性。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号称死亡之海,当年五师十五团徒步横穿大沙漠,以超常的毅力和难以想象的速度急行军,抢在国民党反动派叛乱之前,率先抵达和田,一举粉碎了敌人的叛乱阴谋,完成了人类历史上一大壮举。此次他们进入大沙漠,就是要将大沙漠重要的地形图测绘出来,包括已经干涸的湖泊、废城遗址还有油田矿山。彻底征服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是兵团司令部确立的第一个战略目标,眼下十万大军将要全部开进戈壁荒漠,掌握第一手地形地质资料就显得十分重要。
“你们一定要坚定信念,要像铁驼一样在茫茫戈壁踏出一条路来,有信心吗?”刘振海突然盯住他,问。
“有!”罗正雄啪一个立正,“请首长放心!”
刘振海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说:“正雄,就看你的了。”
在私下,他们更像是兄弟。
风还在吼,一浪袭过一浪。这是一种叫“铁扫帚”的风,不常见,却也没多可怕,刮起来就像有人拿把巨大的铁扫帚,猛扫这个世界。风打在身上,感觉就跟铁刷刷你一样,罗正雄领教过不止一次。没想刚到红海子,“铁扫帚”便迎接了他们。也好,让大家提前感受一下这次出征的残酷。罗正雄收起心思,从沙刺丛中跑回营地。二营长张笑天正带人顶着狂风奋力抢挖地窝子。
罗正雄跳下去,感觉地窝子小了点儿,就喊:“往左再挖三步,这样小的地儿,一场沙就给填了。”
张笑天双手卷成个喇叭,对着他耳朵喊:“这是女兵住的,她们不喜欢大。”
“什么女兵男兵,到了这儿,都是沙狼!”喊着,他抢过锨,往左挖。
这时候,就有士兵跑过来,说杜丽丽哭鼻子,他们劝不住。
罗正雄骂了句脏话:“这都啥时候了,还有空哭鼻子,给我把她拉来。”
士兵领命而去。罗正雄正考虑怎么收拾杜丽丽,张笑天对着他耳朵喊:“杜丽丽是个新兵,别把人家吓着。”
罗正雄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又犯了错误。这次师部分给他的,有一半是新兵,都还没训练过,刚到部队便分到了特二团。师长刘振海再三强调,一定要注意工作作风,绝不能再耍横脾气。“那好,你去做工作,她要再敢哭鼻子,马上让向导送回去。”二营长张笑天爬出地窝子,往南跑去,罗正雄却一下子扔掉锨,窝在一人深的地窝子里发起闷来。
说实话,对这次出征,罗正雄心里没一点儿底,尤其看到师部分给他的这些新兵蛋子后,越发地少了信心。这哪能算是兵?罗正雄心中的兵,虽不是说个个魁梧强悍,却也能站成一棵树,合起来就是一座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罗正雄从来就没感觉有过不去的河,原因是他打仗先挑兵,劈柴先择斧。可这次,师部给他来这一手,人不让他挑,将不让他点,玩新鲜似的搡给他一堆花男秀女,还说尽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能打仗?能吃苦?笑话!就说这个杜丽丽,罗正雄第一眼看见她就没好感。她刚到团部报到时,罗正雄以为她是跑部队来慰问的文艺战士,又一看,不像,文艺战士走路有文艺战士的样,不像她,左瞅瞅,右望望,一步三态,就像新媳妇进了婆家,啥都新鲜。好不容易走到罗正雄跟前,报告也不打,礼也不敬,傻呵呵地问:“你们就在这里干革命呀?”罗正雄啪地敬给她一个礼:“是!”吓得她往后缩几步,忽然又满脸嬉笑地说:“你是站岗的吧?嘻嘻,我听说部队站岗的都这样。”说完,不等罗正雄批评她,跑院里看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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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2)
团部小院种满了各色鲜花,这是二营长张笑天的主意,说这样可以丰富大家的生活,鼓舞士气。罗正雄最烦这些花呀草的,心里骂:鼓舞个屁!靠花呀草的,鼓舞起来的能叫士气?嘴上却说:“好,就把这任务交给你,种出事儿来,我饶不了你!”事儿倒是没种出来,不过这一院儿的花开了,罗正雄心里也生出一片痒痒,忍不住想去摸一把,或是嗅一嗅,但他强忍着,一次也没把脚步往花跟前送。
夏日艳阳下,罗正雄盯着杜丽丽的背影发了片刻呆,猛然醒悟似的喊:“张营长!”另半边院里,正给头一天报到的新兵训话的张营长闻声赶来,请示有什么命令。罗正雄忽然用一种很不正常的口吻说:“那丫头叫什么名字?”
张营长扭身看了一眼杜丽丽,杜丽丽已将大半个身子装扮到花团里,不知是她点缀了花团,还是花团映衬了她。张营长眼里发出一种少见的光,雄性被意外物体刺激后的光。“报告团长,她叫杜丽丽,是师部新分来的情报兵。”
“情报兵?”罗正雄很是不解,师部分给他情报兵做啥,现在既没有叛乱要平息,也没有城要攻;再说,就这样一个比花还娇气的小丫头,能做情报兵?
“她是让师政委一怒之下轰来的。”张营长悄声说。
“哦?”罗正雄警惕地瞪住张营长。张营长这话显然别有深意,最近这样的事儿接连发生,弄得下面团营一级的干部又惊喜又惶恐——谁都巴望着师部突然派来几个漂亮的女兵,真来了,却又摸不着深浅。莫非这小丫头……罗正雄忍不住一阵瞎想,但这小丫头也不像个让师部轰下来的碎兵啊。罗正雄灵机一动,命令道:“马上带她训练,比别人加大一倍训练量。”
“是!”二营长张笑天没想到罗正雄会下这么个命令,敬完礼,跑向杜丽丽,“新兵杜丽丽听令,三分钟内归队。”
杜丽丽正专心致志地站在一种从没见过的花前看。这花长得袅袅婷婷,花枝颤动,独具一种美人的风骨;花却圣白如雪,洁净得令人气短;尤其它喷出的香气,淡雅中带着穿心透脾的力量,吸一口而舒全身,令人悠然入醉。
“这叫什么花?”杜丽丽听见声音,愕然地转过身子,问张笑天。
张笑天脸红了下,说:“这叫天山雪。”
“天山雪?”
杜丽丽的声音带着一股蚀骨的媚,令年轻的张笑天耳膜轻颤,微波轻荡。
那边,罗正雄早已怒黑着脸,他最见不得张笑天在女人面前这份丢魂相。
“全体注意,紧急集合。”罗正雄自己也不知道,那天为啥要发这样的口令,后来他想,兴许打第一眼开始,他就想把杜丽丽给轰回去。
带着她,是个麻烦呀!地窝子里的罗正雄发出沉沉一声叹。
风不知啥时小了,黑夜乌隆隆压来,罗正雄身上、脖子里,盖了厚厚一层沙。起身,抖落身上的沙尘,罗正雄朝外巴望,张笑天正带着杜丽丽几个,往挖好的地窝子搬东西。拾柴禾的第一组也陆续归来,柴禾堆成个小山,向导铁木尔大叔正指挥着另一组四下燃放篝火。沙漠中燃篝火是有讲究的,并不是你想在哪点就能在哪点。按铁木尔汗大叔的说法,一要摆出吉利,二要摆得喜庆,这样才能把一团人的希望燃起来。他的女儿阿哈尔古丽正在跟炊事班一起,煮香喷喷的羊肉。
阿哈尔古丽是一位美丽的姑娘,这美丽是罗正雄、张笑天这种汉族男儿无法料想的。如果不是进疆,纵是有再野的想象力,他们也无法把一个姑娘想成这样。可惜这份美让阿哈尔古丽裹在了纱巾里,见面第一天到现在,她的笑都隐在纱巾后头,只露给罗正雄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部队严明的纪律以及对维族同胞的尊重,让罗正雄也不敢把眼睛正视过去。但在心里,他却觉得美丽的阿哈尔古丽是善良的、多情的,能有她做向导,这次出征的严酷性便去了一半。
看到大风并没让这支新组建的队伍乱掉方寸,罗正雄心里有了些许安慰。他跃出地窝子,冲远处站哨的警卫喊:“看得到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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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3)
夜色下传来警卫的声音:“看不到,团长。”
1951年夏天这个暴风过后的夜晚,红海子第一顿饭,对罗正雄一生都有重要意义。当阿哈尔古丽亲手将一碗羊肉递给他时,他看见了远处闪出的星星,那是暴风退尽后天空露出的第一点亮,罗正雄却觉得看到了希望。阿哈尔古丽汉语讲得极为流利,罗正雄却喜欢用蹩脚的维族语向她表示感谢。一旁的铁木尔大叔笑着说:“看到第一颗星星的时候,光芒已在向你招手。吃吧,让你的战士们吃个饱。”
罗正雄正要发话,蹲在张笑天身后的杜丽丽突然喊出一声:“天呀,沙子!”接着,就听到碗扔到沙滩上的声音。黑夜中,罗正雄分明感觉到有两双黑亮的眼睛动了几动,那是铁木尔大叔和阿哈尔古丽发出的不满,也是整个沙漠发出的不满。
“拣起来。”罗正雄走过去,盯住杜丽丽。
杜丽丽似乎还感觉不到他的威严,嘀咕道:“碗里尽是沙子,怎么吃?”
“拣起来!”黑夜里猛地爆出他狮子般的声音。这声音张笑天他们非常熟悉,对过去尖刀团的每一个战士,都有着如雷贯耳的震颤,可对杜丽丽,却是那样陌生、恐怖。
“我就不拣,你一张脸黑给谁啊?!”
二营长张笑天刚要递眼色给她,罗正雄已一把提起杜丽丽,摔小鸡似的将她扔到了人群外。借着篝火发出的光亮,特二团的战士们看到,罗正雄弓下腰,捧起碗,将撒在地上的羊肉拣起来,然后对战士们说:“这是我们在沙漠中吃的第一顿饭。铁木尔大叔千里迢迢把自己家的羊驮来,就是为了给我们特二团鼓舞斗志。眼下我们只有四十六个人,于政委他们还在路上,我坚信我们这支队伍还会壮大,会成为沙漠里的一支铁驼。吃过这顿羊肉,我们就跟沙漠捆在了一起。前面的艰难险阻自不必说,我只期望将来任务结束时,我们这四十六个人都还在。”说完,接过炊事班长手中的酒,轻洒在沙滩上。酒香荡漾中,罗正雄抓起杜丽丽扔到地上的羊肉啃起来。
这顿饭吃得有点儿沉重。
杜丽丽被无言地剥夺了吃饭的权利。
红海子是一处死海,但据说在明末清初,这儿还绿波荡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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