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氏见皇帝对自己有两分娇宠,就以为皇帝身边人也得跟着厚爱自己。
蒋皇后每到这时,才不嫉恨皇帝对郦氏的圣眷。
这一宠,宠得好啊,把人都宠傻了,没念过书的小家子卑位女,陡然爬上万人之上的位置,被皇帝搁在宫闱溺得不知黑白,注定就是个禁不起推敲的货色。
念及此,蒋皇后心情都好多了,朝胥不骄开口:“贤妃要陛下拿主意,本宫随她一道来。是不是皇上与太常有什么紧要事,不方便?”
问话方式一改,完全就不一样了。问到了鼻子下面,叫人不得不回答,还将事推到了郦贤妃那边。
胥不骄左右一看,这才近前说明。
原来,宋太常家那位早登了采女名单的宋霰罗小姐近日做了一个梦,梦里一条丈长的成年金蛟龙盘桓在玉体上,把自己卷得紧紧。
宋小姐醒后面红耳赤,心眼噗咚乱跳,吃睡不进,染了一场病,病中忍住羞涩,将这个人龙行欢的梦告诉了家人。
宋家代女去相国佛寺解梦,住持是当朝国师,解析了一大通。
总之就是,龙覆女体,双吉兆,宋小姐与皇家姻缘是天注定,老天爷都在催着赶紧着办了。
近年清宁,也没什么天意示警异相,国师许久没事做,逮着这个与皇家有关的吉梦,添油加醋地报了上来。
陈太后那头听了,提醒了皇帝几句。
皇帝见太后唠叨,反正宋家千金进宫也是个早晚的事,今日下朝就叫宋太常顺便留下商议婚事细则。
大概下月之前就会进宫。
听完胥不骄的话,蒋皇后倒没什么太大表情,郦贤妃却对着身边宫人低声笑怒:“世道上不要脸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什么龙缠身?也不知是真是假。”
蒋皇后见她那副容不得人的样子,晓得她嫉酸,意有所指地讥:“群芳荟上你我都见过宋家那女孩儿,才貌双全,莲洁雪玉的人儿,又是书香门第出身,后宫难得挑出几个胜过她的,再加上梦里那份天意,皇上日后对宋小姐肯定上心,旁人难得赶超。”
郦贤妃陡然住嘴,脸色吞了苍蝇般。
谢福儿心忖,不就是待字闺中的宋霰罗不知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春意册子做了个春梦么
不过宋霰罗提早入宫?这事儿有蹊跷。还有,怎么后背又有点发凉了
几人揣着心思,殿门侍郎传召入内。
皇帝褪下朝服,换了身衮龙八宝骨朵的轻宽云袍,正和宋太常及两名太常部门的下属在殿内,各自案前置着一行金錾花八宝龙纹碟,盛着散朝后的官员标准午膳,黄米饭,醋芹,炙牛肉和秋葵汤,另配有几碟新鲜艳丽的贡果。
本朝制度与唐差不多,朝参官下朝后,若赶上中午吃饭时间,皇帝会叫人发放食物给朝臣享用,一大摞官员,不管几品几级,宰相也好,廷卫也罢,齐刷刷端着碗筷在金銮殿外面的长廊下一字排排坐着吃,也称“廊下食”。
午饭简单,素菜清汤,略添荤肉,是本朝才立下的规矩。
据说皇帝觉得中午吃太饱,脑混身钝,不利下午办公,规定朝臣中午不得饮酒啖肉,一律从简。
宋太常见两位宫妇来了,起身拜见后,被左右下属搀着离开了。
谢福儿盯着脚面走路,却还是察觉一名扶着宋太常的官员不时瞅自己,循着望去,有些眼熟,再一回忆,才猛然记起这人就是为了邀功揭破自己女儿身,害得原身魂飞魄散、壮志不酬的那名太常丞。
太常丞也耳闻了这少女是东宫的储备人,见谢福儿死死盯过来,打了两个寒战,只当鬼遮眼了什么都没看着,兀自埋头,擦肩而过。
###
曲台殿内静下来,皇帝听了郦贤妃禀情,并不言语。
郦贤妃见是私下场合,抬脚上阶:“陛下,母后那头可是下了懿旨的,说了要将谢女史给儿臣。”
皇帝盯一眼粘在手臂上那只朱蔻素芽的白嫩爪子。
郦贤妃熟他脾气,讪讪收起手,却还是不依,手撑在案上,俯腰拢近:“皇上——”
舞蹈演员本就有先天优势,加上宠妃的身份更不得了,撒起娇来纤腰还能随着节奏摇,再凑近两步就得坐上大腿了。
皇帝撇撇嘴:“下去,都压着朕的菜了。”
郦贤妃低头一看,半截子袖都摆进了秋葵汤里,尴尬不已,“哎呀”一声,连忙退下去,由宫娥擦拭。
蒋皇后蔑笑,皇帝见她笑,这才望过去,不紧不慢:“皇后,贤妃说的属实吗。”
尊重从来不缺,可见一面还得凭着一摊子事,打着别人的名号。
蒋皇后不知该喜还是哀,颔首道:“谢女史进宫,于法于情,都是该由臣妾来管,旁人断无插手余地。臣妾本来已经安排女史来图华宫就职,贤妃突然想要人,于理不合。但贤妃说她找太后要了旨,臣妾不敢不从,如今就看皇上的意思了,皇上若说给,臣妾再不会违逆,马上放人。”
都审完了,这还不轮到自己?谢福儿抖寒。
果然,墀阶上的人朝头点地、背朝天的人传话过来:“谢女史,你有什么话想说?”
能有什么话好说?您爱把我给谁就给谁呗!谢福儿见皇后和贤妃刷一声望过来,脚板子发麻,吐不出来字。
气氛僵持下来。
皇帝揉揉鼻梁,表情凝重:“你们啊你们,一个女史到哪个宫殿当差罢了,这点儿小事闹得水哗啦,叫朕头痛得很。”
蒋皇后也转向郦贤妃:“这不是叫皇上难做人么,还麻烦到太后那儿去说情要人。”
郦贤妃不甘心被责,愤愤脱口:“明明是皇上叫妾——”
话没说完,皇帝龙颜骤变:“朕教你好的一样没学!皇后说的有什么问题?该罚!回去禁足,不得允可不许出你的殿!”
蒋皇后和谢福儿听贤妃那半截话,脸色变了,难不成是皇帝撺掇郦贤妃去找陈太后索人?
郦贤妃意识到说错话,幸亏脑子还没生锈,将错揽上身,继续嗫嚅:“皇上叫妾妃去找皇后请旨,是妾妃不好,越了级,跑去找了母后,妾妃领罚——”
皇帝大人有大量,摆摆手:“得了。”略一沉:“女史留下,你俩退下。朕再行裁决分配。”
郦贤妃差点捅了蜂窝,这会子正心跳如鼓,巴不得,赶紧开溜。
蒋皇后难得见一次皇帝,实在不愿这么快挪脚,磨蹭了两下,才交代秦恭使在外等着,后脚告退了。
大殿空去,索然寂清。胥不骄见情形,打发了宫人离场,随后也闭门而出。
谢福儿半天不见反应,抬头偷望。
座上天子褪下沉重色,双臂枕后脑,放松了许多:“起身吧,老熟人了。”
谢福儿耳朵发烧,又杂着嗡鸣,缓缓站起,听皇帝问:“你愿意跟谁?”
谢福儿想着刚才皇后和贤妃前后离开前,瞄向自己的警告眼光,真心实意道:“由不得奴婢愿意,全听皇上做主。”
皇帝也豪爽:“朕准你的决定权。总算相识一场,朕是个有良心的,就当赐你个好待遇。”
谢福儿也懒得腹诽他的良心,振振:“圣上这不是要逼死奴婢吗?弃权可、不、可、以!”
两边都大,选谁都没好果子吃。
一个骄横,一个心深。
跟着皇后应该稳当,可一进宫见着郦贤妃为小事杀罚宫人,这货也是个睚眦必报的,得罪了她,今后难得安稳,瞧蒋皇后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孤高样子,遇着什么事也不见得会帮自己。
这皇帝,太奸了,袒护宠妃,又不愿得罪皇后,更不能不听老妈的话,末了推到自己这儿?当人二傻啊!没门!
谢福儿气鼓。
皇帝浓眉收紧了:“弃权?不成。”
板子不嵌肉里不知疼,谢福儿不识好歹,继续软趴趴地逃避现实:“奴婢觉得头有点儿晕”
皇帝森森然:“来朕腿上躺一躺?”
谢福儿立刻直了脊梁,被他弄得都快崩溃了,大声申诉:“皇上,您替奴婢拿主意吧!别玩奴婢了,玩死奴婢这么个小猫小狗,对您来说也不会有什么成就感哇!”
第17章 殿侍
谢福儿话一出口,皇帝敛目,不消小会儿就下了决断:“红颜祸水。闹得两宫不宁,还惊动了太后,就留下这边当差吧。”
这边?谢福儿呆若木鸡,痴了半会儿,才知道是被留了皇帝这头。
司籍司的人负责帝后四妃的事务,留在皇帝这边也无可厚非,皇帝为了不落个偏倚徇私的名声,谁都不给,留下自用也能平息风波
得了,挡了眼前劫才是至关紧要,总不能刚进宫就得罪皇后和贤妃、两面不是人,谢福儿精神劲头来了,拢袖匍下去:“多谢皇上替奴婢拿了主意,奴婢就听皇上的,今后就在这边当差。”反正只在书房走动,见面也不多。
额一垂,螓尖顿地,一颗乌黑汪汪的脑袋瞧得皇帝心里兹兹痒,小姑娘就是好打发,这么一下子就又精神了,端起脸孔教诲:“今后可要把这份力气用在职岗上。”
谢福儿做戏做全套,屁股翘得老高老高:“奴婢今后定当尽心当差,听宫中长官的话,决不怠慢。”
皇帝微笑地盯着她浑圆嘟嘟的屁股:“似模有样的,这才第一天进宫就比别人会卖弄!谁教你的。”
谢福儿以为皇帝不喜欢,直起身子,摸摸脑勺,推到无辜人身上:“奴婢家的阿赏就总这样,奴婢照她学的。”
皇帝见她屁股放下去了,有点儿说不出的淡淡失望,也懒得管阿赏是头猫还是只兔,随口:“怎么谢敬乔对家奴管得这么严?动不动就下跪磕头?”
对家中仆婢滥树规矩、胡施私罚对于官员来讲,不是个好听的话,轻则受同僚讥笑参本,重则削级降位,谢福儿生怕误了谢爹爹,推翻刚才的话,辩解:“奴婢父亲对家人松紧有度,亦张亦弛,人人都爱戴奴婢父亲。”
皇帝眼皮一动:“对,上回还说要给太傅赏赐的,今天正好你在,看着办。”
谢福儿好些会儿才想起,皇帝是说群芳荟清凉殿的那事,伺候好了就给谢爹爹擢官加爵,脸有些发烧,回绝:“回皇上,美意奴婢心领了,就算了吧。家父这一代能入阁为臣,贵为三公,已经算是到了顶的风光,个人资质有限,再往上封,只怕依父亲的能耐,担不起那个造化。”
天子赏东西,还真是难得有几个人能回答心领了。
“不能算。”皇帝老爷很坚持,一顿,又道:“谢敬乔没能耐,你屋里不是还有个弟弟吗。叫什么来着,就是那天在书院跟朕侃侃而谈的那个小矮人儿,赐爵还幼了些,订过亲没?不妨在宗室挑一挑,指个亲王里头年龄相当的公主给他,看你弟弟的模样,也有些驸马的富贵相”
谢福儿大惊失色,你才有驸马相,你全家都有驸马相,这年头公主就没几个不厉害的!不事公婆,殴打小姑,驸马个个短命,家家户户都避之不及。
再说了,这份封赏,还不定打什么旗号!无端端的被加封,家人怎么会不怀疑?
谢太傅什么构造?谢夫人什么构造?双剑合璧,一猜一盘绝对就问出来了!
谢福儿到这会儿还不敢跟家人说,现在见谢延寿也被牵扯进来,更铁了心往外推:“胞弟还小呢,这才五六岁的小人儿就受了封赏,怕会助长骄气,不利日后成长,多谢圣上关爱!”
皇帝还没被人打过回马枪,不顺气:“留着,日后再说。”
谢福儿见他微微变了脸,不敢再继续推,敷衍:“谢圣上体恤,等奴婢想到了,再呈报给圣上。”
皇帝峦眉一抖:“这就妥了?”
谢福儿连忙又趴平了下去,行了一套完整礼:“吾皇圣明。”
皇帝再见屁股,面容一轻,心情平和了,陡然记起卢太姬验身回来后的禀情,迄今还遗着些不信邪,唤她上阶,近些说话。
昨天夜里,乳娘过来禀报:“谢女史验贞一事已经妥当,只一事需得告诉圣上。”
彼时晚间,皇帝手持军机黄卷,坐在简榻案首,听了卢太姬的话,还在悠闲手翻卷册:“乳娘但说无妨。”
卢太姬也就将谢福儿身子完好无破之事说了。
皇帝手中的公文要卷咚一声落桌,骨碌滚到桌下。
卢太姬早有几分猜疑,见皇帝面色通红,鼻翼抽搐,更笃定了,那名谢女史的经手人竟是圣上,也不知是何时何地宠幸过,为了给天子挽尊,马上补道:“但确实有过行房痕迹。
那一日是匆忙了些,也是第一次在宫外生地幸女。但也不至于大意至此。
皇帝一夜萎顿,辗转无力。
谢福儿遵旨上了阶,还惦记着郦贤妃袖子掉汤里惹了皇帝的事,避开食碟茶盅,暗中收紧了袖口,不敢太靠拢,嗅到他身上又跟那日精庐的熏香一样,身上起了疙瘩,一半转移心思,一半奇异,脱口而出:“圣上衣袍上的熏香闻所未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