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的张府那毫无气派的院墙内,家常便饭一样地响起了砸杯砸碗的动静。
“不孝子,你给我站住!”
“我不!”
“看你往哪儿躲!”
“爹啊,爹啊……啊……别打了!再打你儿子真的要死了!”张之敏被张翎按在院中板凳上,裤子褪了一半,阴阳怪调地嚎叫着。
“你不打你,留着你干什么!”张翎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手中的藤条“你说!你上回一走那么多天,去哪儿了!阮无尘都封侯拜爵改了姓了,该你领赏的时候你跑哪儿去了!”
“哎呀,爹啊——冤枉啊——这都是师伯——甄大人害的。”张之敏龇牙咧嘴地抱住凳子腿“儿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死里逃生……才留着一口气回来见您老人家……你怎么出手就打我呀……”
“我听你在这儿放屁!”张翎怒上加怒,手上藤条毫不留情地快速挥舞。抽得张之敏鬼哭神嚎,叫了整整半个时辰,才终于累得停了手。
张之敏这才提着裤子,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房间。身子一挺趴倒在榻上,一边在榻边蹭着踢掉了裤子。
“唉……老爹真狠心……”张之敏一边从床头抹了跌打药膏,撩开衣摆,背着手在自己红肿的臀上擦了起来。
“疼吗?”忽然在耳畔响起的温柔嗓音吓得张之敏大叫一声,他猛地想翻过身来,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别乱动。”
“哎呀,是你呀”张之敏回头看着重居正的脸“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有鬼。”
“你爹又打你了?”
“是啊。就是因为我被甄大人抓去,这么多天没回家,唉……我差点儿死在甄府里……”
“抱歉,都是因为我。”重居正低头看了看他红肿的臀“我替你擦药吧。”
“嗯……”张之敏也不客气,直接将手边的药膏盒子扔给了他。重居正接过来,用手指沾了,迟疑地停顿在他臀部上方,感受他体表微热的温度,不禁红了脸。
“看什么看,在中州的时候还没看够啊!快擦!”
“嗯。”重居正有些颤抖地挨上去,轻轻将药膏擦在上面“疼吗?”
“不疼。屁股都打出茧子了,怎么会疼?”
“你爹经常打你?”
“怎么,心疼我了?”张之敏嬉皮笑脸地看着他。
“不……不是……”
“那你黑天暗地地摸进我房间里……”张之敏坏坏地笑道“是来找我幽会吗?”
“你,你又作弄我……”
“嘻嘻嘻……现在能开口了?你不会说话的时候,我看你真享受我的捉弄啊。”
“你……”重居正窘迫地将药盒一丢“我是来告诉你,我已经决定留在京城了。”
“啊?”张之敏眨眨眼睛“主上封你坐京官了?”
“没有。”
“那你留在京城做什么?”
“我……”重居正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底,说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主上另外给我安排了差事。”
“什么差事啊?”
“就是……跟着夏侯爷……”
“啊,这么好的差事!怎么让你得去了!”
“这是好差事吗……”
“当然!”张之敏一下坐起来,顿时痛得捂着屁股一跳“你做了轻尘的近侍,就可以一天到晚跟他在一起了。你睁开眼睛就可以看着他;而我呢,我可好,我睁开眼睛只能看着后宫里面那些个女人,一去就围着问我怎么样才能怀上个龙胎。”
“你是不是很想……跟侯爷在一起?”重居正的眼底掠过一丝忧伤。
“当然。可是轻尘进京以后都没功夫跟我玩儿了,唉……谁叫我是个太医,我要是武举出身的,就去做他的影卫。”
“影卫?”
“对啊。做影卫就可以时时刻刻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了”张之敏憧憬起来“尤其是——还可以名正言顺地趴在房梁上,偷看他沐浴,嘻嘻嘻嘻……”
“你!”重居正又急又恼,蹭地站了起来,指着他说“原来你满脑子想的净是这个,怪不得在中州的时候你对我……”
“嗯?我对你?我对你没怎么样啊?”
“没怎么样……是啊,你对我没怎么样,我只是长得像他,我只是一个像他的影子……”重居正悲伤地看了一眼张之敏,起身走出了房间。
“哎!”张之敏唤了一声见留不住他,于是悻悻地窝回枕头上,自己揉着打疼的屁股“不服?不服个什么劲儿啊,人家轻尘是比你好看又可爱嘛。真是,主上怎么会选你这么个小心眼的人做轻尘的贴身侍卫?轻尘到哪儿要是带着个你,外人一看见了,还不以为自己看重影了……诶?他刚才说自己要去做的——该不会是影卫吧!”
冷香净苑的内外,为了符合夏轻尘的新身份而大兴土木。先前的门庭必须由五丈扩为七丈,宅门之外加设五开间的三扇门洞,主院正房也须扩成七间九架的制式。府中下人居住的后罩房,也需全部拆除后挪,扩成一间偏院。只有正院中央的花园没有动——这是因为夏轻尘受不了一睁眼,窗前事物全非的景象。
照理说,庭院整修,主人应暂时移居他处。虽然皌连景袤将京郊另为他安排了一处行馆,但夏轻尘没有搬家,依旧在这拆得七零八落的院子里住着。对他来说,这就是他的家,房屋装修、一时的混乱,忍一忍就过去了。家再乱,也比住“旅店”强。
重居正无声无息地踩过新铺的琉璃翠顶,俯身倒挂在屋檐下一翻,轻轻潜入正房,伏身在房梁上,看着对面下方的人影。夏轻尘正披着薄纱的睡袍,伏在书案上,埋头书写着。灯影摇动,他单薄的背影是那样专注。重居正看着他,仿佛看着另一个自己。从今以后,他将要完全抹杀现在这个自己,模仿他的一切,成为另一个他。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留在京城,时时看着那个人;但那个人想看见的,却是夏轻尘——这一切是何等无奈,他明明清楚,却早已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呵……”夏轻尘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公子,该吃夜点了。侍书她们让新来的厨子给公子做了八珍面,公子尝尝合不合口味。”
翠娘带着两个端托盘的丫头走进门来。如今她管理着整个宅邸的下人,已经不用自己亲手端盘子了。她上前去替夏轻尘将桌子上的纸张叠放到一边,回身在丫鬟手中的托盘里将大大小小的碗碟摆上案来。
八珍面,顾名思义就是由八种珍馐做成的面。将精选的鸡肉、鱼肉、虾肉晒至极干,然后于鲜笋、香菇、芝麻、花椒一同和进面粉里,做成面条。这样的面随便煮熟也是上等的佳肴,但王侯吃面,自然不能这样简单,太简单便失了身份。
厨子将那八珍面的面条,加上银鱼、鸡肉、鱼肉、海参、芦笋、红椒、绿椒、小耳、油菜、鱿鱼卷、瑶柱的细丝用旺火炒过;又担心晚上吃着嫌油腻,特地配上了几种爽口的凉菜,一钵清汤。
“嗯……”夏轻尘揉着自己僵硬的肩头伸了伸懒腰。
“夜深了,公子吃完还是早些睡了,别累坏了身子。”翠娘爬到他身后跪起,在他的肩头揉捏了起来。
“嗯……身子累不坏,我的眼睛要先累坏了。”夏轻尘揉着自己的眼睛,有些倦怠地靠在翠娘肩上“这里的晚上好暗,点3盏灯我还是看得眼睛疼……”
“过去我娘总是连夜绣花,后来人没老,眼睛先花了。公子还是别太劳累了,免得累坏了眼睛。回头我让厨房做些鱼给公子吃,再让张大人给公子开些明目的方子。公子的眼睛这么好看,可不能看坏了。”
“好……今后看书写字的工作都放在白天,交际应酬都放在晚上,免得回到古代还得近视”夏轻尘笑笑,往前挪了挪,拿过筷子开始吃面。
翠娘挪到案边,一边替他盛汤,一边看他满足的吃相。
“公子,好吃吗?”
“嗯,挺好吃的。”夏轻尘抬起头来“你要不要一起吃点儿?”
“我不饿。”翠娘笑笑地看着他“公子喜欢吃就好,往后我每天晚上都让厨房弄些好吃的来。”
“天天晚上这么吃,我还不胖死?”
“胖些才好,胖些才有福气。”
“我还不够有福气?”夏轻尘一边吃一边笑“跟着本侯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还不够有福气么?”
“公子,你怎么净学张大人,就知道调侃女人家。”翠娘笑着嗔道。
“那好,不学他,我来学萧允”夏轻尘把筷子一放,两眼瞪得老圆,一字一顿地说道“萧允可以向翠姑娘承诺,从今往后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誓死保卫翠姑娘的安全。”
“嘻嘻……真像……”
“还有王爷……”夏轻尘抄起一旁的硬本当扇子,勾起翠娘的下巴,眉心一皱,眼神眷恋地看着她“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你想要吗?”
“哈哈哈哈……”翠娘捂着肚子笑倒在一旁,案边站立的两个丫鬟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紧接着就见夏轻尘把着眉角向上一提,将自己眼睛扯出一个弯弯的弧度,轻笑着说道:
“跟着我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去吧,嗯~”
“阮……阮少将……哈哈哈哈……还有主上,公子还没学主上呢……”
“主上啊……有了”夏轻尘坐直起来,板着脸面带杀气地看着她“朕让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还不离轻尘远点儿!”
“哈哈哈……是,是……”翠娘扶着案边鞠起躬来“奴婢遵旨,奴婢遵旨……”
“哈哈哈哈……”夏轻尘向后仰去,手撑在后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唉——也不知道换了阿得该怎么说。”夏轻尘想了想,突然拉长脸来憨憨地看了一眼翠娘“都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了,还不满足?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嘻……真像……阿得就是这个脾气”翠娘将放温的汤端到他面前“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是死了还是活着,花了这么多钱找人打听,也不见有点音讯,这人总不能凭空没了吧。”
“小翠”夏轻尘单手端着碗喝着,眼神飘向远方“我有种感觉,阿得肯定还没死。总觉得我哪天走在路上,说不定就会偶然碰见他。”
“公子说得对,公子是有福分的人,跟着公子,自然一能沾上福气。我没死,阿得他一定也没死,总有一天,我们还能住在一起的。”
“哈……”夏轻尘微笑着叹了口气,放下汤碗“好了,闹够了,我该接着写奏章了,你们也下去歇着吧。”
翠娘应着声起来撤了碗盘,又伺候夏轻尘漱了口,再添了两盏灯,这才退了下去。夏轻尘这才深吸一口气,低头在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起来。
重居正在梁上看着他一举一动,听他语气变化,心里叹道,这样一个人,岂是自己能模仿得了的?张之敏心仪的人,是这样一个优雅又灵动的人,自己沉闷木讷,岂能比得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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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朝阳殿,象征着皇朝的最高地位,围绕在层层宫墙和禁军守护之内的朝阳殿,让多少人遥望不可及的权威。当夏轻尘第一看见它时,它泰然安详地坐在金水桥对面的染霞的天际下,如同摊开了双手一般试图拥抱朝服盛装的自己。
夏轻尘方头高履踏过左侧文臣的龙尾道,环佩作响地登上七折台阶,缓缓步上晶莹白玉的台阶。再上前,就是铺满金砖的朝阳殿。
夏轻尘手持牙笏,昂首向前。
今天,他要堂堂正正地告别这座雄伟的宫殿。釜底抽薪,避开所有言论。待他有一天,能凭自己的双腿走上这些台阶,他会站稳在这个大殿之上,让所有人闭嘴。
西苗驻军营地之外,香藤拉住正要进寨的阿得,心急火燎地追问:
“阿得,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个妖女?”
“不是。”阿得淡淡地说
“那,那你为什么只准她一个女人进入营地。”
“因为她是我的属下。”
“我不信!这么多女人你不选,偏偏选她做你的手下。就算她懂得巫,娑婆神殿的祭司哪一个不比她强,她只不过是一个无法进入神殿的贱人。只是因为长得美,就处处占便宜。”
“香藤,惊鸿仙子是西苗唯一的女巫,她的能力绝对超出你的想象。”阿得转过身来看着她,眼神深沉而充满威胁“你现在所见的美貌,我在十余年前已经惊艳过,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容貌丝毫没有变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她没有老吗?”
“我还没愚昧到,去迷恋一个足以做自己祖母的女人!”阿得扶起她的脸,居高临下地说道“收起你那无谓的嫉妒与愤怒,回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