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使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那一天里,我还是如同所有普通女人一样,充满了混合羞涩与憧憬的忐忑心情,唯一不同的是,我还怀着一份恐惧。
我恐惧那道缓缓为我开启的沉重大门,它只为一个女人,在一生中开启一次;我恐惧我何德何能,接受万人的参拜;我恐惧我从未谋面的丈夫,他会怎样看待我这样一个平凡人。
我该怎么做?被大红色吉服包裹下的我,一遍遍的问着自己:我该怎么做?
“你该顺从。”临行前,父亲频频嘱咐我。我该顺从,顺从于我的命运,顺从于任何可以操纵我命运的人。父亲身体力行数十年,顺从他的每一位上司,以此保有我们一家的衣食富裕,所以我想……他的话该是颇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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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闫韵?”
满目彤红的屋内,烛光从不同的方向映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的双瞳点染的好似玉红的玛瑙。我望着他,迟钝的点了点头。
“虽然这么认识……好像挺奇怪的,我叫黎星,梁黎星。”
梁黎星……我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尚未想到,这个名字会陪伴我整整八十二年。
虽然互通了姓名,虽然他随意喊我“阿韵”,但我能感觉出来,他不是真如面貌上那样平和温良的一个人。他在观察我,尽管不是恶意的审视,但我仍心中忐忑,因为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目的来观察我,不知道他以什么样的标准来评判我。
我能做到的仅仅是顺从。顺从是什么?就是他尊我卑,他从一出生就是这金墉城中的主人,我则是刚刚还只能从远处仰望这个宫城的人。
因此人前人后,我还总是称他“陛下”。
我学习宫中的典籍,熟背宫中的规矩;我在与内外命妇的交谈中观察她们的举止,以此完善自己的一言一行;我琢磨他的各种喜与不喜,投其所好;我更加不去探听政事,不去犯帝王自古以来的忌讳。
其实真的做起来后,发现这些并不难,我自幼就被培养成贤妻良母,顺从是我必备的品德。我顺从皇后的身份赋予我的全部责任与义务,即使我不知道他眼神背后对我的想法,至少我这样做是不会出错的。
尤其是当我明白了历朝历代选我这样的平凡女子为后的真正理由时,我更加坚信我的做法是正确的。
却是有一天,我的想法被动摇了。
“阿韵,我问你。你是愿意做我的妻子,还是愿意做皇后?”
入夜时分,他忽然这么问,让我有点始料不及。大部分的夜里,总是我在说些无关紧要宫闱趣事,他只偶尔评论一二。
我惶恐的跪在床边,“臣妾……臣妾有罪。”
“……哦,你有什么罪?”他沉默好一会,才缓缓开口。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可他的提问又是何意?
“臣妾……臣妾没有尽好皇后的本份。”
“皇后的本份是什么?”
“为妻,恪尽内人之责;为后,统帅诸宫之事;为天下母,协助……”
“这都是书上写的吧……我想听你自己说。”他打断了我的背诵。他的声音一向不急不缓,却有着穿云裂石的能力。
“臣妾……臣妾……陛下有何吩咐,臣妾定依令而行。”我以头触地,说出了我认为最妥贴的回答。没有男人会不喜欢一个听话的女人,何况这个男人还是一个帝王。可我只听到了他无可奈何的笑声。
“你不是臣,也不是妾,我第一天不就叫你‘阿韵’了吗。如果你只想做我的妻子,你尽可以一直这样按你的想法生活;如果你愿意做皇后,我就让你从这种生活中走出来,去看你从未想象过的世界,你愿意吗?”
我诧异的抬起头来,注视着他朗星般的眼睛,忽然意识到入宫以来,我其实根本从未懂得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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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问他,他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问我那样的一个问题。
他说他觉得我值得一问,我没有在他长期的考量中留下不堪重用的评价。
再后来,我问他,他为什么不想让我仅仅当他的妻子。
他说他不需要一个仅会对他的命令服服帖帖的女人,更不需要一个皇后像提线木偶一样同他说话。
最后,我会问他,他想要一个怎样的天下。
他看着我,莞尔而笑,就像个桃李满天下的先生,在暗示孺子可教。
“我想要江山永固……哪怕明知这不可能。”他眺望着远处的大地,侧脸是无与伦比的光彩。
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他为何总在我讨论别人时默默不语,明白他为何总是无意似的随手翻阅我看的书。我终于明白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的眼神每每透过我的身体,想要寻找的究竟是什么。
所以我会回答他,我不仅要做他的妻子,也要做他的皇后。
他不仅是我的皇帝,也是我的丈夫。
他的头脑,他的眼界;他愿意让我走进他的世界,触摸他最珍视的这片山河,他的这份心意,让我心甘情愿的追随他的脚步。
我依然顺从他,但这不再是为了迎合一个决定我命运的人,而是我自己的选择。
只要是他想要的,我纵使拼尽全力,也要为他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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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九年是我生命中最为华美绚目的篇章,它的每一天,都点缀着犹如蝴蝶破茧而出的重生般的喜悦。他为我种下的幼枝,终于也在宫城的苗圃之中,开出了朵朵清香的梅花。
而九年的时间,也足够我去了解他。他在我眼里,不再是一个笼罩着刺眼光辉的神像,他是个鞠躬尽瘁的君王,循循善诱的老师,举案齐眉的丈夫,爱其有道的父亲。虽然他需要刻意回避,但我知道,他有血有肉,也有喜怒哀乐。
九年……何其短暂的九年,又是在此后日日夜夜的回忆中,何其悠远绵长的九年。
九年之后,他崩于朝阳宫。
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因为我明明还记得,他让我一个时辰之后去找他;我明明还记得,看他一脸倦容趴在桌边小憩时,不忍叫醒他的那份犹豫;明明还记得,留在我手中的那丝体温。为何……当我试图唤醒他时,他已周身冰冷?为何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他最后的表情明明不是逝去,只是一如入梦,梦中是他的桃源之乡。
没有遗诏,也没有储君。百官惶恐,而我耳边则天天都有人禀报着“请皇后示下。”
示下?示什么下?
我只是茫然无言,他们应该去向他禀报,去请他示下才对。
见我没有反应,他们又惶恐了,可不管如何的像无头苍蝇,新的皇帝还是会应运而生。
终于,我被请到御极殿上,坐在珠帘之后,接受了臣子们向新帝与我的叩拜。
那一瞬间,我迷惑了。
什么都没有变,辉煌的正殿、标准的三跪九叩、口中高呼的万岁,就连御座之人身上的衣服纹路都没有丝毫不同。
可是……人明明就不一样。
为什么大家一点也不觉的异常?为何他们的反应,就好像他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仿佛这个大殿上一直有个身穿龙袍之人,却没有过一个人,叫作梁黎星。
那天夜里,我在已成皇太后居所的长春宫里,用枕头捂着自己的脸,嚎啕大哭。因为我终于意识到,他是真的不在了。
我的时代也结束了。
我是他的皇后,而没有皇帝的我,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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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我的确打算一直安稳的隐居在深宫之中,将前朝的一切都与自己隔绝……只要没有人来打扰我,没有人来侵犯我不容侵犯的神域。
可那个女人却偏偏闯了进来,从看到她上扬的凤眼的第一刻起,我就知道她根本不想跟我好好相处。
本来,用亲王子继承大统,以他为父,以我为母,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考虑到新帝年幼,其父母俱都在世,才法外恩赐,许其生母入宫居住。于是那个女人搬了进来——昔日的齐王妃,今日的齐太妃。算来,也是我的弟妹。
我其实并不讨厌她的儿子,那孩子毕竟是他的侄子,有着相似的眉眼,还是年幼无知的年龄,可他却有着一对令人讨厌的生身父母。
她用看窃贼一般的目光打量我,骄傲的说道:“世人都说这金墉城中应有尽有,可要我说,又有什么用?你们没本事,连个孩子都养不活。到最后,还不是要抢别人家的儿子来,认你们这名不副实的父母,装点门面。”
她刚开口时,我只会在心中暗笑她的肤浅和庸碌,但她说完后,我已经动了毁她的念头。
我是没她有福气,入宫九年,只生过一个死婴。后宫妃嫔本也不多,子嗣就更稀少,还多半夭折。到了今时,陪在我身边的,只剩下一个公主。
她尽可以嘲笑我,讥讽我,反正锋芒毕露的简单女人,对我来说连对手也谈不上,可她不该说“你们”。
如果不是他顾念亲情,顽劣的齐王何来今天的安生日子?如果不是他费尽心思维系朝政,她儿子的位子怎可能坐的安稳?
江山传到他手上,早已颓势日显,这金墉城看似应有尽有,又有谁知道他为了延续这些,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他的心思,这个女人可曾体会到一丁点?她如今挥霍的奢豪与富贵,他昔日从不曾享受过,只会为了天下,苦自己一个人。
而这个女人,现在居然拿他最遗憾的事情来侮辱他,我不仅不能容忍她的无礼,更不能容忍这个女人日后站在他的江山之上。
幼帝继位两年后,无疾而终。
我知道,让那女人抱着宝贝儿子冰凉的尸体,会是对她最大的教训。
幼帝出殡那日,我独自留宿于太庙,彻夜在他的神位前叩头谢罪。
不管怎么说,我将阴谋的手伸向了梁家的人。虽说政治中避免不了流血和牺牲,但他从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此手段。
我已经违背了他的意愿。
我请求他的原谅,但不管他会不会原谅我,我都打定主意,以我的方式来延续他的一切,因为我发现我比自己原先所想象的,更不能忍受不合格的人,来糟蹋他的一生心血。
第二天,我回到金墉城,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重选君主。
第二件,我打开朝阳宫的密室,取走了一直珍藏在里面宝物。
说是宝物,但他生前并不拿此当一回事。当我第一次见到那半卷古轴时,他只是以看古董的眼光来介绍它的历史。
但如今,我却决定试上一试。如果它真能使人青春永驻,我便要凭它让自己活下去,长长久久的活下去。监督着、守护着、纠正着,直到这个天下能按他的理念,永远的传承下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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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原以为人生如白驹过隙,很快还能与你相见,但现在,你的路走完了,我的路却刚刚开始。
只希望若有重逢的那一天,你……不会对我失望。
只希望体内流淌着他人血肉,双手污浊的我……还能获得你的谅解。
只希望你再喊一声我的名字,让我做你心中的白梅。
只希望到了那里,再也……再也不与你分离。
陛下啊……
45空白章
46路线与方针
城郭之外的官道林荫下站着两个人。男的戴着宽边斗笠,阴影恰好遮住了眉目;女的拿着把破伞遮阳,一边还颠足眺望。
“看起来守卫不是很多。”
“……”
“也没有疑似通缉令类的东西。”
“……”
“很好,侦察完毕!前进前进前进!”
“废话真多!”
男子一甩袖子,率先迈步,女子不满的吐吐舌头,一溜烟跟上。待走的近了些,她又抬头看了眼城门楼子,下午的毒辣日头照的她晃眼,模糊间看见两个大字——泗亭。
这是他们进入青州以来碰到的第一个城镇,看来……果然戒备不严。
童焱原先的目的地是北部雍州,不过,别以为她是要去找雷枢的。虽然她心里还记着雷枢殷勤请她做客的话,但是她的目标更远大,那就是穿过雍州,进入胡人游荡的朔北草原。
试问要逃过郁元机的天罗地网何处去?
答案——出国!
童焱是现代人,没有古人那么强烈的故土情节,所以她怎么想,也觉的潜逃出境才是最好的选择。
要去雍州,黄河水路肯定是不行的,因为天下人尽知这是到雍州最方便快捷的路,他们知道,郁元机肯定也知道。鉴于他俩目前很可能成了全国通缉犯的现实,两人在沙地上画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了舍近求远的大致路线方针。
取河西道,经青州,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