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郁元机打断了梁崇光的话,端起了酒盏。再多的拖延也无益了,从皇帝端上这杯毒酒的那刻开始,就已经做出选择了。
“元机出身平凡,本只该在洪崖山默默无闻的虚度一生,然而蒙师兄栽培,陛下倚重,才得到了今天的地位。他人如何看待我,我无所谓,我在乎的只是陛下对我的心意,仅凭这一点,即使叫元机粉身碎骨,也绝不推辞……为了明瑶你,我是心甘情愿的。”
世上能喊出“明瑶”这个名字的,屈指可数,那是梁崇光少年时代为自己取的戒名。当年他寄居洪崖山,虽不是教中弟子,却取着好玩,并且也喜欢朋友这样喊他,甚至连登基后的年号“明献”,都是由此而来。
而那个“献”字,则来自于另一人的戒名,那便是玄教上任仙师之一陆宁音的戒名——献宫。
这个名字如同一支利箭,从梁崇光的耳朵直刺心脏,他的呼吸猛的一紧,眼中泛起了无比的苦涩与挣扎。如今,在自己的眼前,自己又要亲手重蹈十年前的覆辙吗?
郁元机满意的看着六神无主的神情在皇帝面上扩散,知道梁崇光正在犹豫、彷徨,没准也在苦苦的挣扎,于是他干净利落的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36真情与假意(A)
童焱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会有这么滑稽的时候,她竟会担心一个对她图谋不轨的家伙,如果是一周前的自己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会哈哈大笑吧。
可现在她真笑不出来了,如果郁元机有个三长两短,谁会接手自己?真的会死的更快?她已经被真真实实的摆了一道,这难道不证实了孙夫人所言不虚。于是苦着张脸打发走小夭后,童焱就开始急躁的在白鹭观里转圈圈,越转人越憋屈。
这种憋屈与直面困难是不同的,再大的困难也是明摆着在你眼前,跨越的几率与努力的成份成正比;而自己现在小命完全捏在别人手里,问题是她还不知道是谁在捏?要怎么捏?何时捏?简直就是被判刑了还不给当庭辩护的机会,大声的呐喊只能憋在心里,快憋出便秘来了。
在自己屋里转了无数圈还无果,童焱抬头瞧瞧郁元机的房间……一头扎了进去,并开始四处翻箱倒柜,想找找能不能有预示着自己未来的蛛丝马迹。
这个房间童焱进过很多次,可鉴于住着一个瘟神,她以前一直没时间仔细打量过。房间摆设很简单,只有基本的生活设施、一些关于司天台工作的普及教材以及一张古琴。看的出来主人相当没有生活情趣,也是,郁元机把有限的人生精力投入到无限的阴谋诡计之中,哪还有时间去打理自己的生活?
童焱叹了口气,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现在不是想这些有的没有的,对别人的生活观大发感慨的时候啦!她继续开始搜索柜橱里层:一些常备药品、衣服……嗯?还有个包装的挺严实的长盒子。
“为草当作兰,为花当作梅,为士当如柏,为君当如松。”童焱默念了一遍。嗯,思想境界很高,意义十分深远,再一看落款——献宫。谁?不认识,但果然不是郁元机这个阴郁的家伙能有的觉悟。
唉……结果找了一圈,阴郁的郁元机还真就没给她留下任何可称之为“锦囊妙计”的东西。他走之前说的“不用等我回来了”也不像是暗号,更像是临终遗言。可他为什么还走的挺轻松?难道这厮也有视死如归的勇气,或者他其实早已有万全的脱身之策?
想来想去,貌似如今只能祈祷郁元机他自救了。思及此处,童焱更是万念俱灰,寄希望于敌对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可不可以不这么失败啊!
童焱沮丧的把脑袋搁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指节敲打着桌面,难道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她了吗?
……对了!还有孙夫人的鸽子呢!
她立马从桌边弹起来,朝后院孙夫人的屋子跑去,虽然那些鸽子是留给自己联络情报用的,但此时也是唯一能与外界通消息的工具了。可是……孙夫人得要多久才能收到自己写的信呢?童焱不禁放慢了脚步,外面随时可能冲进一堆人,给她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把她咔喳掉,洪崖山天高皇帝远怎么可能赶得急啊!
算了,现在也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了,不是叫“玄教”嘛,也许有很多玄而又玄的玩意可以制造奇迹。童焱的脚步几次快慢更迭,最终还是变成大步流星,朝鸽子笼走去。然而突然“吱呀”一声,她听见院门那有动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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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元机?!
乍见门口那抹熟悉的身影,童焱又喜又惊,但是察觉到自己最先涌出的居然是一股狂喜之情,她又自觉的十分罪过。
“郁……郁大人,你怎么回来了?”罪过归罪过,该问的还得好好问清楚。童焱几步走近郁元机,中途已经开始打量了:浑身上下远观一遍,没受什么致命伤的样子。
“怎么,我不能回来?”郁元机反身关上院门,语气讽刺的露骨。
“不是不是……陛下那么快就让你回来了?”
“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了,不就回来了。”
有点不对劲……童焱的第六感这么告诉她,郁元机今天怎么有一句答一句,这么配合?她踌躅了半天,最终大着胆子问道:“陛下他都交待了大人些什么?”
“哼”一抹冷笑浮现在郁元机的嘴角上,“发泄一下他的苦,他的无奈,他有多么为我着想,然后赐我一杯毒酒。”
哦哦,原来是把酒诉衷肠啊……什么?毒酒?!
童焱瞪大了眼睛,差点一口气没接过来。他是在说梦话吗?他这样子哪像领了毒酒的人?!
“那……那……你?那个酒……”
郁元机却很明白她的意图,嘴角边的弧度扬的更高,像个得意的恶童:“我喝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你疯啦?”童焱本能的惊呼一声。虽然知道皇命难违,但这人居然会去送死?送死也就罢了,又不是大英雄,怎么还死的这么洒脱!
“呵呵,我没疯……”郁元机的嗓音已经开始发抖,他缓缓的往院里挪了几步,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顺着墙慢慢的滑坐到地上,一边还在嘟囔着:“不……也许我确实疯了……这里哪有人是正常的……我也……不正常了吧……”
会这么多话,你确实不正常了。童焱急忙蹲下身来开始打量他,果然眼角与嘴唇都开始变的青紫,刚刚只是硬撑着罢了。
“为什么?你不是很狡猾,很聪明,还……还跟皇帝很暧昧吗?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啊!”
“……你在哭?”郁元机看着面前的女孩,头一次露出无法理解的无知模样。他吃力的伸出手在童焱脸上抹了一把,再沾在唇边想要尝尝咸淡,可却被嘴里浓浓的血腥味盖了过去。“为什么要哭?我死了,对你来说是也未尝不是好事啊……”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有时候看起来颇有点小聪明,有什么又蠢的出人意料。
童焱也怔住了,同样用手抹了抹眼睛,真的有水!她为什么要哭?不是早在心里面对这个人喊了千万遍“去死”吗?就算担心他死后自己的境遇,那也犯不着哭啊。可为什么……眼泪不由自主的就一颗颗往下掉,好丢脸啊!
“我……我就是难过不行吗?”童焱狠狠的吸了吸鼻子,为自己做出了合理的解释,“就算是阿猫阿狗,熟悉了以后看到它们死了也会掉眼泪啊!你……怎么说也是人命一条嘛。”
是啊,绝对不是对他做出了让步,只是我这么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大好青年,又不是恐怖主义训练出来的杀手,忽然一个熟人死在眼前,怎么可能无动于衷?绝对不是在同情他!
“哈哈……”原来自己就比阿猫阿狗好一点,郁元机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是因为肺部的衰竭,笑声在中途变质为剧烈的咳嗽。
“你……你笑什么啊!”你还有心情笑?我可是很严肃的!“你中的是什么毒?有解药吗?你自己能治好吗?对了!对了!我还是快给孙夫人送信去!”
自言自语说了一大堆,童焱慌忙起身又朝鸽笼跑去。话说她该怎么写啊?等信送到了人早该死透了吧,是不是该直接给孙夫人报丧?
“等等……”裙摆忽然被拉住,害得她差点绊一跤,童焱低头一看,还是郁元机,“你拉着我干什么啊?我去给孙夫人报信,也许她能救你!”
“……等等……陪我坐一会吧……”人要死了力气倒还挺大,童焱发现怎么也拽不开那只手,只得无奈的又蹲回郁元机面前,无奈的做一个死亡的见证人。
郁元机也只是直直的看着她,喘息了好一会,忽然笑道:“你说……梁崇光……会……会来救我吗?……”
他的脸在此刻犹如纯白的雪地被浇灌上了淡淡的花汁,带着艳丽的光彩。童焱心情复杂的注视着,同时又忽发奇想,如果郁元机能像雷枢那样肆意的欢笑,该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只是……卿本佳人,奈何为寇?
“……我怎么知道。”她最终没说“开玩笑吧!他怎么可能会来救你!”,而是用袖子替郁元机擦了擦嘴角。鲜血沾到她浅蓝的衣料上,显得触目惊心,但是滴到郁元机的黑色官服上,却只留下淡淡的水印。
黑色……隔绝了所有的色彩。
“……天这么快就暗了?”沉默了一会,郁元机再度开口时,又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童焱疑惑的抬头望天,明明是大白天啊?她的心猛然一沉,赶紧在郁元机眼前晃了两下手,果然……没反应了。
回光返照的时间也过了吗?童焱感到抓着她的那只手神经性的颤抖着,郁元机也下意识的缩了缩身体,像是一个困惑的野兽,寻找着能够栖身的洞穴。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鬼迷心窍的冲动,童焱惊讶的发现自己伸出两只手,竟把郁元机搂在了怀里,还抱的死紧,似乎是想要压制对方身体的痉挛。无论几天之前他还是多么翻云覆雨,难攻不破的敌人,眼下也只是个本能的抗拒死亡的躯体罢了。
“……真黑啊……也很冷……”郁元机的头搁在童焱的肩膀上,喃喃自语,其实就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
这就是死亡吗?渐渐的失去感觉,一直往下沉,与外界的联系就像一片狭小的天空,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可却很光亮,勾起人最原始的欲望,想要抓住它,但手怎么也抬不起来,只能无比清晰的看着自己沉了下去,没有止境的下沉,然后……什么都没了。
最后的意识里,似乎有人抱着自己,像年幼时寒冷的冬日,被那双温暖的手搂在可靠的胸膛前。是师兄吗?自己终究比不过他啊,师兄是平静的面对这种死亡的吧,可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恐惧?这种感觉……槽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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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开玩笑的吧?
童焱呆呆的坐在地上,还没从郁元机在她怀里慢慢冰冷的冲击中缓过神来,就又被眼前的奇景惊到了。看着那个忽然闯进观里并粗鲁的把自己推一边去的人,穿着明黄色的锦绣龙袍,不是梁崇光是谁!
“元机!醒醒!醒醒!我错了,求你别死!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梁崇光把郁元机死死的搂着,拼命摇晃着他,喊他,打他,却依然发现他毫无反应,这才茫然失神的环顾一遍周围,最后直愣愣的盯着童焱,仿佛刚刚发现还有她这么个活人似的。
“你……你,你还傻站着干吗?御医!去找御医!去找啊!”
童焱被吼的一哆嗦,大脑有点反应不过来。不是皇帝要毒死郁元机吗?他怎么又跑来哭爹喊娘的?
“朕叫你去喊御医你听见了没有!你想死吗!要是……要是元机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都要给他陪葬!你们都要去死!”
歇斯底里的梁崇光终于成功把童焱从地上吓了起来,虽然从刚才开始,她就一脑袋糨糊了,可看着双眼充血的梁崇光,她还是明白此时最好从他眼前消失。
但是……我上哪找御医?
带着这个疑问稀里糊涂逃出白鹭观的童焱没走出几步,就看见前方一大堆内侍、随从急慌慌的朝自己这个方向奔来,嘴里还焦急的高呼着“圣上”,很像是追赶梁崇光而至的样子。
果不其然,这群人眼里仿佛都没有童焱的存在,直直从她身边经过,冲进白鹭观里,不住的对着梁崇光磕头,恳请他回驾。而梁崇光只是紧抱着郁元机,像是个捍卫自己玩具的撒泼孩童,重复的也只是那一句话:“去找御医!否则朕就杀了你们!你们都得死!”
有几个内侍显然也是被梁崇光疯狂的样子震住了,延续了童焱的命运,屁滚尿流的跑出白鹭观去找人。
自觉到任务已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