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梁崇光艰难地抬起不听使唤的手,抚上许飞媛僵硬的脸颊,“对不起,不该娶你,不该妥协的……总好过糟蹋你一生……”
这么说着,他又吃力地把头转向了郁元机的方向,想看一看他那面具般漠无表情的脸是否会有一点点的变化。他心里也清楚,并不奢望这样就能被原谅,但他仍然希望他能明白:他尽力了,他是尽力过的,尽管他是如此的懦弱无能。
“不!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要为娶我道歉?”许飞媛还在不停地质问,她拼命捂紧梁崇光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挽留流逝的生命,“陛下回答我啊!为什么要后悔?回答我啊!”
为什么你只有后悔?难道那么多年里,你没有哪怕一刻因为我而感到过快乐吗?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其他的感觉吗?
许飞媛的眼睛早已因哭泣而红肿,嗓子也因一直地叫嚷而沙哑,全身不停颤抖,近似疯癫。然而梁崇光再也没有对她说出第二句话,在他看向郁元机后的不久,他的手忽然毫无预兆地从许飞媛的腰际滑落下来,再也不动了。
“……皇帝……皇帝死了……皇帝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的流民中忽然响起一声惊呼,因为一连串的突变而错愕进而呆滞的民众们这时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他们本就是抱着怒火冲进宫里准备大干一场,可是当原先连想都不敢想象的高贵的皇帝就死在他们眼前——跟普通人一样脆弱地死在他们眼前的时候,首先而来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极度的恐惧,世界一切的“常理”仿佛在这一刻崩坏了,他们忽然变得无所适从起来。
一个、两个……有人开始离开这个包围圈,接着其他的人也受到感染一般四散开来。他们忘了前一刻还同仇敌忾想要打死的仇敌,全部慌慌张张地跑开,更像是在败逃,似乎慢了一步,他们自己也会随着旧的世界一起崩溃。一时间,“皇帝死了”的呼声此起彼伏,从长春宫前的广场传播开去。
转瞬而过,长春宫便由动荡的顶点又回归了万籁肃静的低谷,如果不是广场上留下来的三个人,一切就好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许飞媛呆呆地抱着梁崇光的身体,通身上下散发的疯狂似乎都被梁崇光的死带走了,但生命中所有的悸动也似乎随之一起消失。她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坐在地上,轻柔地将梁崇光的脸转向自己,与他良久地“对视”着。
到了最后……也没有看她,他的眼睛最后的神采是什么样子的,她永远也不知道了。
“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到了哪里……也是飞媛一个人的……”低声细语着,许飞媛小心翼翼地将梁崇光抱了起来,就像怀抱着一个婴儿。她将头埋在他已经没有心脏跳动的胸口前,望向郁元机,停顿了一会,再次轻声道:“你们再也找不到他了,只有我……只有我可以找到他……”
郁元机也看着许飞媛,眼珠微微转动,望向梁崇光。
是的,他还有神智,尽管早已多余。梁崇光忽然扑过来替他挡剑的时候,确实让他感到惊讶和不解,他看到梁崇光最后的目光,似乎是在自己脸上搜寻什么,可自己并没有把这丝变化表现在脸上——或者该说他也没有这个力气了。
他与他之间的感情太复杂,他无法像师兄一样,让亲密的感情压过抱怨和失望,可也抹消不掉曾经亲切的记忆。无法再爱,也无法单纯地恨,这样纠缠在一起的爱恨恐怕只有死亡才能将之终结,所以他才不惧怕死亡,只是没想到最后,尽是梁崇光抢在了自己的前面。
真是没用的人啊,到了最后也只会逃避和自我满足……想起梁崇光最后似乎带着满足的神情,郁元机在心里轻笑了一下。
他闭上了眼睛,耳边却还能听到了一些异响。他分辨出了那是利器刺进肉体的闷响声,也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可是已经不想再去确认了。
许飞媛去找梁崇光了,她应该是相信死后的那个世界的,郁元机也相信,可他并不想遇见梁崇光或许飞媛,不想遇见任何人,只希望真的能有一条奈何桥和一碗孟婆汤,让他忘记自己曾经活过。
带着最后的这一点点担忧和期盼,郁元机放任着自己的意识向深渊下沉,直到失去了一切对外界的感知,因此他自然也不会知道,空旷的广场上方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黑发黑袍的身影,施施然地飘落在他的身边。
94缘起与缘灭(E)
当内廷深处的长春宫已发生了决定性的变故时,远在皇城外郭城门上的雷枢还尚未接到消息,散布在金墉城内的流民也依然无头苍蝇般地奔窜着,就在这宛如大杂烩的沸汤般的混乱中,童焱一行正在朝着西边的一处宫门靠近。
三人所共乘的那匹马此时呼呼地喘着粗气,已是不堪重负,为了闪避乱民而绕了不少路,再加上一路上受到的不分人和马的攻击,童焱感到这匹据说精贵着的家伙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童焱在心里七上八下的估计着。然而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就在她想再次询问连穹他们离出宫还有多远的时候,却听到连穹在头顶上低咒一声,又一次猛然调转马头。
这一路上,童焱已经无数次遭遇这种急转弯。不消说,马身一转方向,她就看见三人的前方涌现出了一批疯狂的人潮,仿佛长江黄河,源源不绝,可是刚才她背朝前方的时候,也已知道身后亦是同样的境况,两方夹击之中,连穹只好再一次放弃直通宫门的大道,转进一条较窄的宫巷。
只不过这一次,幸运却没再次厚爱他们。
“我cao他娘的!”
童焱第一次听到连穹爆粗口,可是她根本没时间对这个新发现发表什么感想,就在听到连穹咒骂的同时,她身体一颠,被一股惯性猛地摔了出去。
“啊?啊啊~”饱含着疑问的尖叫声从她的口中迸发,童焱眼睁睁地看见自己抱着雷吟从马身上飞脱出去,而那匹马则被绊马索似的东西绊倒在宫巷口,口吐白沫地在原地挣扎。
能用上这种东西,明显不会是只知耕田的流民,或许是宫内的禁卫为了抵御乱民而设下的埋伏,只是没想到把自己的同胞从马上绊了下来。
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童焱在着地的瞬间这般抱怨着,但是与地面冲撞所带来的疼痛并没有预料中的那么厉害,只是听到身下传来一声闷哼。
那是伟大且富有绅士精神的连穹充当了大家的肉垫。
“连……连大人!你没事吧?”童焱连忙爬起来,一手拖着雷吟,一手去拉连穹,只是看后者的表情,就知道他也摔得不轻。
“这帮蠢货就没想过农民哪会骑马吗!”连穹的懊恼与童焱一样。他的神情已不再是惯见的那副轻松自在,千辛万苦到了这里,却被自己人摆了个乌龙,想不骂娘都难。可惜他也没有更多发泄愤怒的时间,只需扫一眼四周,就知道他们三人已经处在了险境之中。
宫巷的这一边显然又是另一处战场,三三两两的禁军被数倍于自己的乱民围攻,被冲散成单独的几个小圈负隅顽抗着,再在这个时候责骂他们为何不去看顾绊马索,确实也强人所难了点,何况现在的当务之急也不是找罪魁祸首算账。
“这又来了几个!”
因为落马的动静太大,童焱他们很快就被一小撮流民注意到了。这帮人说来没有组织,倒都挺有效率,二话不说乌泱泱地就朝他们冲了过来。
“等一下!我们是妇女和儿童啊!你们冷静……”
“还废什么话啊!”不待童焱多做解释,连穹一把搂过雷吟,拉着童焱就跑了起来。好在流民们都是各自为阵,才没有全来围追堵截他们,可是没有了马匹的帮助,三个人全靠自己的脚力在一片混乱中躲闪,很是捉襟见肘。
童焱心里那个憋屈啊!明明自己也是受朝廷迫害打压差点送了命的人,怎么这回子又要被仇视朝廷的阶级兄弟们追杀了呢?
“你们冷静一点啊!我们跟你们是一样的!我也是老百姓啊!”她这时候倒不提禁军是自己人了,一边踉踉跄跄地跑着,一边高声疾呼,不想放弃说服流民们的机会,可群情激奋之中,没人有空买她的面子。
“我的大小姐啊,你就别吆喝啦!还嫌我们不够惹眼吗?”连穹挡在她前面,挤出一丝苦笑。虽然说他自认身手还算矫健,可惜从没接受过正规训练,头一次发现自己还能这样狼狈。
“可是、可是我们要往哪里去啊?”童焱紧紧跟着连穹,骤然落在乱民之中,她已经全然失去了方向感。
“去玉藻河!那里连接着宫外的水路,我们……”片刻之间,连穹就已有了主意,眼见从西宫门出去已是十分困难,他便改往更近的御河而去。只是一句话未完,他却瞥见童焱忽然非常惊慌地望向他的前方,连穹心中一凛,几乎在童焱开口警示的同时就往侧边一躲,堪堪避过一个流民落下的锄头,只是那流民紧接着顺势一扫,一下子正中他的小腿,直接把他撂翻在地。
“连大人!”童焱的惊叫这个时候才响起来,对着突然而来的变故手足无措,只能看着连穹和雷吟摔在一起,而那流民饿狼似地扑了过去。
连穹马上就挨了几拳,雷吟在紧张中大叫起来,童焱慌忙地左右搜寻,也没在鸡飞狗跳的群殴场面里找到一件可以制止暴力的武器。她只好硬着头皮冲上去,徒手掰着流民的肩膀,想要把他从连穹身上拉开。
“别打啦!别打!你打我们也没用啊!”
她的力气虽然不大,总算是一种骚扰,那正揪着连穹不放的枯瘦男人终于不耐烦她的捣乱,一声大吼把她推倒在地,却也给了连穹可趁之机,被他一脚踢在要害上,痛苦地软在了一边。
连穹喘着粗气爬了起来,饶是一贯讲究风度,这时候也恼火万分。他尤不解气地对着那男人同样的位置又踩了几脚,其行为不可谓不阴损,等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后,他才感到头皮一阵火辣辣地痛,用手一摸,居然摸了一手的红腥。
“哎!连大人,你流血了!”童焱也发现有血迹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又是一声惊叫。
“别嚷了,我魂都要被你叫出来了。”发现只是蹭破了头皮,连穹也顾不上这些了,他重新抱起行动不便的雷吟,向乱流外突围,只是跑着跑着,又忽然嗤嗤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童焱在他身后听得奇怪,心说这人这时候还能有幽默细胞?
“我还是第一次受伤呢!”连穹没有回头,说出的话则有些匪人所思,“也是第一次这么快得骑马,第一次跟人打架,第一次逃命。”
别人或许不容易理解,可他却真实地感到痛快,就仿佛是从小就被禁锢的野兽,忽然之间回返自然,发现原来还能这般肆意地挥霍生命和精力,新鲜而又刺激。
只不过,对于已多次被迫“挥霍”生命和精力的童焱而言,确实体会不了连穹喜从何来,哭笑不得道:“那是,连大人以前还没死过,是不是也想试试?”
“哈哈哈哈,那没准也不错!”连穹放声大笑,眨眼间又撞倒一个赤手空拳的流民,“既然有天上的神仙,自然也该有阴间的地府,去见识一番又有何妨?”
要见识你见识去,我可不去故地重游!童焱冲这奇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默默吐槽。她的命是沈昙捞回来的,若是一个时辰还没过就又死回去了,她还哪有脸去见沈昙!只不过……想到这里 ,童焱不禁苦笑——就算是活着,她又去哪里见沈昙呢?
正这么胡思乱想,冷不防前面连穹一个急刹车,操纵自己的脚比操作那马不知灵活了多少。童焱一不注意撞上他的背,等回过神来一看,赫然发现他们前方的路口又冒出一堆人头。
“这……这还有完没完啦!”她真想在地上撒泼打滚了,这是在植物大战僵尸吗?至少游戏里她还有植物可用,现实里却连块板砖也没有地面对着从各个角落、各个路口源源不断冒出来的流民。
“你是没看到城外的流民的规模,只冲进来这些已算幸运了。”连穹看了看左右前后,又对童焱苦笑道:“搞不好,我们真要到地府里去游览一番了。”
顺着他的视线,童焱发现如今三人被两边的宫墙夹在中间,前有流民,后也有流民,中间却没有可以迂回的分支小巷,只剩一个不知名殿所的院门对他们敞开着,可谁又知道进去之后会不会被瓮中捉鳖、关门打狗呢?
“唉……难道真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连穹这个时候居然还轻松得起来,他冲童焱挑了挑眉,显然是自比美人名将,只是脸上的血迹对他的形象有所打折。然而与此同时他已打定主意,拉上童焱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