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小的波纹。
说起来,这西海之水虽然比不上我们东海的浩渺万千,却是一样的碧清透亮。
我头戴镶有碧海明珠的紫金冠,两鬓密密地插满了各式珠翠。身上穿着天女织就的天府云罗裙衫,外面还笼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剪青冰绡。
我也做了龙宫中流行的妆扮,调和了胭脂颜色,在脸颊上施着薄薄的飞霞妆,连眼晕上都抹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越显得娇嫩动人。
总之,现在看上去,我跟殿内外众多的龙族贵女相比,也并没有很大的差别。
我刻意避开大道,也避开了那些络绎不绝的人群,远远地站在幽暗的海水里。我抬起头来,凝神打量这座久已闻名的西海龙宫。
天地万物,瞬间都变得无影无踪,空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好象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按照宫中例制,身为公主的我,有十六名龙宫侍女们贴身随侍;她们的身后,还有六十四名手执金铖的夜叉武士,专为护卫我凤驾的安危。侍女们虽然生得娇美,但那些武士们却是靓蓝面孔,满嘴獠牙,看上去甚是可怖。但一路从海中行来,无论是何水族,都对他们充满了敬畏之情,更加不敢看我一眼——夜叉武士都是龙族卫队,他们所护卫的人不用说定然是身份尊贵的龙子或是龙女了。
见我在殿外停下脚步,他(她)们自然也不敢再向前迈进一步,只是悄悄地打量着面无表情的我。
此番回到东海龙宫,真是恍若隔世。母亲拉着我的手,一下子哭出声来,顾不得询问别后行程,只是一迭声地吩咐人去收拾我的寝宫。父王见我第一眼时,虽然显得有些意外,但是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叹息了一声。那我所熟悉的亲昵动作,让我几乎落下泪来。
我到各殿去拜见了父王有名份的妃嫔们,以及兄弟姐妹。他们面上都是淡淡的,看我的眼神却颇为复杂。唯有二哥的母亲,渭河夫人,她是龙族中人,与我父母俱有亲眷关系,既可算是我的表姨,也可算是我的表姑,更令人抓狂的是她也算是我的母妃——仔细地端详了我一番,含笑道:“听说莹儿到人间去走了一遭,都说那人间是如何的苦寒,依本宫看来,莹儿你倒比以前长得好了许多。不单是相貌更好看了,便是这举止言谈,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范,比起你那不争气的二哥,可要强出七八十倍。”
顿了一顿,她叹了口气,眉宇间有些黯然,随即又笑道:“若你是个龙子,以你的出身,只怕定要被你父王立为王太子。”
我微微一笑,道:“大姑姑夸奖了。”
我了解她的心事,她年龄上在父王众多妃嫔中虽是排行老大,但地位却并不突出。况且近年来父王与我母亲清远夫人感情渐笃,后宫已是形同虚设。而她的儿子,我二哥敖逊,又是格外地让她操心。
俗话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父王身为神龙,所生四个儿子却无一肖父。
大哥敖昌,乃是淮济夫人所生,号“囚牛”。他风姿潇洒,不拘常礼,连服饰也甚是古怪。他不穿龙子们那些华贵的锦服,却常常着白衣、踏乌屐,袂袖飘然,大有世间魏晋人物之态。他平生爱好无它,只是好乐,尤其擅奏琴曲。无论去到哪里,那具张紫阳真人赠与的“流音”古琴,是绝不会有片刻离身的。
他甚至多次深入人间,化为人形,探访各地琴师,去采集那些旋律优美的曲子。有一次他腾云经过太原地方时,无意中发现闹市中一个卖艺的江湖琴师琴技出众,一时按捺不住,便隐形在那琴师头上云中听曲。谁知道听得忘形,居然忘了念隐身诀,显出了原形,把那个琴师吓得几乎口吐白沫而亡。
当时市集上有好事者记下了他的形象,将其刻在了琴头之上。这个装饰被人间的琴师们一直沿用下来,至今一些贵重的胡琴头部仍刻有龙头的形象,被称为“龙头胡琴”。
二哥敖逊,便是渭河夫人所生,号“蒲牢”。他看上去仪表堂堂,威风凛凛,其实性情温和,胆小慎微,不知何故,身为东海龙子的他,居然特别地害怕海中鲸鱼。往往鲸鱼一来,他便吓得显出原形;但天生虚荣心又强,唯恐别人看出他的胆小来,反而在原地拼命地大喊大叫来壮胆。
其实这件事情在四海之内,众人皆知。连世间凡人都不知从何处得知龙二子害怕鲸鱼,他们居然做了一件荒谬的事情——把二哥的形象铸为钟纽,而把敲钟的木杵作成鲸鱼形状。据说这样敲钟时,当鲸鱼一下又一下撞击蒲牢,那钟便会“响入云霄”且“专声独远”。
因为这件事情,父王分外地恼火,也不知教训了他多少次,可他这怕鲸鱼的毛病就是改不过来。当然父王也对他十分失望,东海大业,自然是不能让他来继承。因为总不能让未来的东海之主,居然会害怕起自己属地的臣民吧?
三哥敖厉和四哥敖玄,均为青河夫人所生。敖厉号“睚眦”,他力大无穷,身形魁梧,性情也十分地暴虐。因此他的形象,多被人刻在刀环、刀柄、仪仗之上,据人间流传说,在武器上装饰了二哥的形象后,更能增添慑人的力量,而且显得威严庄重一些。
然而他的嗜血好杀,有时却达到了无法自控的境地。当年鲛族中的银鲛一族,本来极善纺绩之术。然而有一次三哥车驾路过银鲛封域时,她们的族长因一时身体不适,谎称不在族中,只是令长老前去迎接。却又被好事之人传报到了三哥耳中,三哥大怒,当下不顾侍从劝阻,拔出腰间血罗刀,闯入族长府中,将一府老幼几乎杀了个干净!其血腥残酷之处,实令四海震惊。
父王勃然大怒,将他关入水牢中足足三个月。后来青河夫人四处找人前来求情,再者鲛族地位本就卑微,况又是对三哥无礼在先。此事便不了了之。但三哥暴虐之名,却是令所有水族都是不寒而栗。
四哥敖玄,号“狻猊”,他性情沉稳,气度雍容,见闻广博,好学敬贤,在四海之内极富声名,倒是颇有龙子贵象。可惜他生来便崇尚佛法,又喜欢烟火,向来只在佛前颂经打坐,对东海事务不闻不问,对于荣华富贵、名利权势也没有丝毫兴趣。他毕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能早日前往西方净土,侍从于佛陀座前。
这样的四个哥哥,也难怪父王始终未立王太子。
这些个哥哥们,可没一个比得上大表哥啊。大表哥他,真的是要成亲了么?我站立在海水之中,面上平静,心里却是乱糟糟的。
突然一阵喧闹之声传来,夹杂着金属交击的清音。我回过头去,只见一队金斧银盔的夜叉武士,气宇轩昂地大步前行。后面紧随着的是手执金瓜的夜叉武士,再后面是数百名高举飞蛟旗、白虎旗、鸾凤旗的卫队;卫队之后的,便是手捧玉笏、袍服各异的文武官员。
最后过来的却是数百名宫装美人,虽是服色不同,但俱是华服丽裳、珠光耀目,她们惊人的美色,几乎让现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些美人们簇拥着的,正是我所熟悉的那顶由二十只蛟龙牵引的云纹赤金辇车。此时高坐在御者座上的,正是有水族第一勇士之称的蟹将军冉锋。他身着黄金战甲,双目如炬,那种威严凝重的神态,简直有如传说中的上古战神一般。那二十条凶恶的蛟龙,被他驾驭得服服帖帖,在海水里箭一般地向这边射了过来,辇顶杏黄色的王旗高高地飘展开去,露出一条张牙舞爪的云中飞龙。飞龙的旁边,用闪闪的深金丝线,绣了一个古朴的“敖” 字。
殿前已是密密麻麻地拜倒了一片人,齐声颂道:“恭迎东海龙王驾临!”
无声的静默之中,只见辇前珠帘之内,缓缓探出一只温润修长的纤手。我虽是隔得远了,
也看得清那只手上肌肤滑腻,指甲莹洁,骨肉停匀,当真是无一不美,有如上等羊脂白玉雕成一般。那手只是在空中微微一顿,春葱般细嫩修长的两根手指,已是轻轻地拨开了帘子,帘上金线串着的各色珍珠相互撞击,闪动着晶莹的光芒,发出细碎悦耳的声音。
眼前突然一花,辇内已出来了一人。金碧珠光映照之下,看得清她云鬓高髻,长身玉立,身上穿的不是曳地的宫装长裙,居然是一身五彩锦绡裁就的劲装,高贵清丽之中,又平添了几分英气。此时她一手拨开帘上珍珠,另一只背在身后的纤手露了出来,掌中却执有一柄澄如静水的宝剑。
剑光若水,珠光如幻,但都比不上她那绝世的容光那样眩目,简直是让人不敢逼视。她有如夜晚初上的那一轮皓月,而那些随侍的美人们却如群星一般,自然黯淡下来。
她面视众人,微微一笑,在场的人不由得都是身子一震。她却已转过身去,向着辇内柔声说道:“陛下,西海龙宫到了。”
人群中有人惊叫一声:“夜光!是夜光!”顿时有如微风吹过林梢,人群中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夜光,这水族中第一美人,或许也是水族中数一数二的高手。真如她的名字一般,是深夜中最耀眼的一道光芒。当初曾被多少贵人王侯梦寐以求,可惜都惧于她刚烈的性情和高深的法力,而不得不略收窥测之心。
可是此时的她,却甘以侍从身份,随侍于东海龙王辇中。
西海龙王敖丙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身后跟着他的文武官员们。我的侍女桃叶眼尖,低声笑道:“呀,西海龙王陛下的袍子上,还有木屑刨花儿呢。”
我定晴一看,果然不错,那金底暗紫绣云纹的龙袍长裾之上,真的挂有指头大小一片儿木屑。素闻这位三叔向来爱好木工手艺,今日虽然是他儿子的婚礼,恐怕还真是从工场中赶过来的。若是在宫中换过衣裳,料想他的宫人们也不敢冒着杀头的危险,居然让他带着这片木屑就来见人。
敖丙既是来了,我父王自然不会拿大,连忙从辇里出来,两人寒暄了几句,这才手携着手,亲亲近近地向正殿走去。
父王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向我藏身之处叫道:“小十七,还不过来见过三叔么?”
我见父王已发现了我的踪迹,只得走了出来,向敖丙行了一礼,道:“三叔安康。”
西海龙王敖丙比我父王略小百岁,许是长期热衷于木工工艺之故,我注意到他的一双手异常修长灵巧。他没有我父王那种凛厉的霸气,言谈举止颇为柔和。从他眉目之间,依稀可以看得到大表哥的影子,大表哥却更多了几分英气。
他温和地笑了,道:“小十七,你父王看来真是喜欢你呢,除了你四个哥哥,你父王就点名让你跟来,你何时先到的?怎么不来找三叔说话呢?唉,那些个知客们,也不知道好好地招待我们十七公主。”
我微微一笑,心里却有些苦涩,说道:“莹儿年轻识浅,不敢妄然先去拜见叔父,因此在一旁等候,叔父的知客们也并没有看见莹儿。”
西海大典(中)
然后,我就看到了静静立于殿门之内的大表哥敖宁。
在没有看到他之前,我以为我的心都碎成片儿了,一旦见到了他,只怕我的整个身子,立刻便要化成一抹飞灰、一缕轻烟。现随我暂居于龙宫之中的素秋,也苦劝我最好不要前去,免得触景伤情,我却坚持不听。
记得很久以前,我私自放走父王的爱姬白秋练,惹得父王大发雷霆之怒。我虽是吓得要命,却坚不肯承认自己有着过错。
事后父王没有责罚我,但我听母亲说,他曾很感慨地对母亲说到我。他说他的子女之中,小十七外貌最是温顺柔和,等闲也不同人去争执。实际上性子极为倔强,一旦决心下定,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拉得回来,似乎也毫无畏惧之心。
我当时不以为然,此时却不由得隐隐有些同意了。或许是吧,当一个人所有的精神支柱在一瞬间轰然倒塌,当你明白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现实的时候,毫无畏惧或许是唯一能做的事情,那其实,是另一种冷酷决裂的情怀。
甚至在我的内心深处,似乎还隐隐居然盼着肝肠俱摧之时,那一瞬间莫名的快感。
但到了真的看到他时,那种剧烈的疼痛之感反而平息了下来,整个人的内心,突然间仿佛被紧紧地冻住,凝固得就象是月光下无波的东海。
他还是束着金冠,不过身上已是穿上了一身吉服,是绣有金丝纹路的大红袍子。那些金丝被巧妙地绣成了一个个的喜字,大的有碗口大小,小的却只有我的手指头那么大,缀在红锦的底子上,映着珠宝焕发的光辉,看上去真是令人眼花缭乱,但仔细观赏之时,却又不得不叹服这绣工的精致和妙思。
龙宫众人不由得围了过来,发出一阵啧啧的惊叹,尤以各宫女子为甚。那些女子们明媚动人的眼波,不知究竟是为他华丽的吉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