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我不敢惊动它,轻手轻脚地闪到楼梯一边的角落里,偷偷地盯着它的动静。
它一路小跑上来,直到公子卧房之外,方才停下脚步,用小爪推了推房门。但因为大夫吩咐过,说公子的房门一定要关紧,以免伤了风寒。所以每次我出来之时,总会将那门上暗拴扣上。公子你是知道的,那暗拴扣上之后,屋内屋外都可打开。但如果推门的话,却是推不开的。”
我微微点了点头,心中没来由地轻轻一颤,竟然有些不想再听下去。
但是四儿已经继续说下去道:“我见那小狸猫用小爪推了几下门,可门扇都纹丝不动。它坐在原地,歪了歪头,又用小爪搔了搔下巴。那煞有其事的模样,真是象极了人在凝思时候的样子。
我差点笑出声来,正想现身出去将它抓住。却见它突然化作一道红光,竟穿墙进入了房中!”
我的大脑里嗡地一声,突然间一片空白:“你是说……四儿;你是说……”
四儿的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当时的情景把他吓得不轻,至今还心有余悸:
“小人……小人已经知道那狸猫……那狸猫定然是只妖怪……当时吓得本来想拔腿就跑,可是突然想起公子你还睡在里屋,当下也顾不了那么多,就跑了过去。
我一边在心里大念“南无阿弥陀佛”,一边急急取下暗拴,猛地推开房门!
我一进房门,一眼便看到公子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看样子象是睡着了。我舒了一口气,不敢叫醒公子,强行壮起胆来,在房内四处扫寻那只猫妖的踪迹。
突然之间,我看到公子床后帐幔一动,当即被吓了一跳!我本以为是那只猫妖出来了,谁知……谁知……谁知出来的,居然是那位……那位姑娘……那位被公子叫做‘窈娘’的姑娘。自从公子病后,我在公子房中看到过她几次,我知道……我知道她是……是公子最心爱的人儿。”
“她看见了我,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柔声问道:‘你在找什么?’我连忙说道:‘我……在找一只猫儿。’她笑着说道:‘我一直在这屋里,哪里有什么猫儿进来了?’我下意识地看看整间卧房,哪里有那只狸猫的踪影?
我不敢再打扰公子,加上窈娘姑娘又在房中,便连忙退了出来。下楼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方才我上楼探视公子之时,公子房中根本就没有人呀!那么这位窈娘姑娘,是在什么时候进入公子的房中的呢?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之中,除了那只狸猫,我根本没有看到有什么活物上楼来啊。除非……除非……”
四儿说到此处,看了看我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
我全身一阵发软,脸上发冷,想必脸色难看之极:“你是说……窈娘她,她就是……”
只听一人朗声说道:“善哉!妖性本恶,色色空空,施主你可要小心在意啊!”
舅舅惊喜地叫道:“章道长!”
门扇开处,一个道士大踏步走了进来,他身穿一件褐色道袍,头上戴着登云冠,手上执着的一支灰白色拂尘随风飘动,真有出尘之概,确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四儿连忙搬过一只凳子,放在我的床前,请那章道长坐下。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腕,两根细白的手指在我腕脉上轻轻一捺,沉吟半晌,却不言不语。
舅舅心中关切,连忙问道:“章道长,依你从脉象看来,我甥儿的病情可有好转?”
章道长皱眉道:“依公子脉象来看,尺滞脉滑,微弱难辨,确是妖寒入骨之象……只怕是有性命之忧啊!”
我突然想起窈娘那关切焦急的神情,心中那一丝寒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绝对不是窈娘,窈娘她对我那么好,她绝对是不会害我的!”
那道士松开我的手腕,叹道:“所谓胭脂陷井、红粉骷髅,公子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沉迷于女色不愿自拔,也是在贫道的意料之中啊!
不过公子须要知道,那女子原是千年狸猫修炼成精,为巫山群妖之首,道行极为高深。当日它因与一条虺蛇争夺地盘,二妖一路从巫山斗到夷陵,但这狸猫精道行胜过蛇精,虺蛇终于被她杀死。恰在此时遇见公子,狸猫精见公子人品清秀,真元淳厚,才化为美女来到公子身边,所谓恩爱缠绵,说到明白之处,其实不过只是为了盗取你的真元。”
我大惊失色,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那虺蛇之事?”
章道长微微一笑,舅舅却忙说道:“道长法力高深,些须小事,怎会逃得过他的眼睛?”
四儿插话道:“自那日我看见那狸猫精后,便禀告了老爷,老爷问过章道长,章道长叫我小心注意那个……那个狸猫精的行迹。昨日晚上,我将熬好的药汁送来时,公子也在睡梦之中。她……她已经来了坐在公子身边,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刻唤醒公子服药。我虽然有些害怕,但料想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我一个下人下手。所以壮起胆子问她,要不要唤醒公子服药。
她不答言,只是挥了挥手,叫我先行回去。我故意大步下楼,弄出很响的脚步声,但又偷偷地潜了回来,躲在公子卧房的窗下。过了半晌,我听屋里没什么动静,便直起腰来,大着胆子,从窗纸的缝隙里向里面偷偷看去……”
四儿哆嗦了一下,我紧紧靠在床背上,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阵发热,又一阵发冷,我看见四儿的嘴在不停地翕动着,那声音却象是来自遥远的地方:“……我看见……看见她将一粒绿色的药丸,放入了公子的药碗之中……”
屋里突然寂静下来。
我想起那个难忘的风雷雨夜,想起她神秘莫测的来历、相处时欲言又止的神情、种种古怪不解的举止,我想起那条能作人言的绿色巨蟒,她和她都是属于一个族类!不由得我不心胆欲裂,一股莫名的寒气迅速弥漫在胸腔之中。
我终于控制不住心头的恐惧,一把紧紧拉住那章道长的衣袖,颤声道:“道长!你可一定……一定要救救我呀!”
第二天便是寒食,我只是推说身体不适,不愿吃她拿来的任何食物,甚至不敢喝她送来的水,自然也不肯服药。我的病体本来虚弱,这样不肯进食,到了下午时分,整个人已经是疲累不堪。
窈娘信以为真,她紧挨着我坐在床边,忧心如焚地一遍遍问我:“你想吃什么?只要你想吃的东西,我一定会帮你弄来。”
我实在是避无可避,只好胡乱说道:“我想吃橘子。”但这个季节哪里会有什么橘子?
她犹豫了一下,道:“好,我马上出门去街上找找。或许有人把冬天的橘子保管得好,也未尝可知。”
她前脚刚走出院门,四儿便随后进来,按照章道长的吩咐,将一只贴满了符录的青花瓷瓮,偷偷地放在了门扇的背后。四儿也躲在门后,手中拿着一张黄色的符纸,章道长在上面用朱砂画了许多古怪的图形符号。
那只青花瓷瓮是章道长的法宝,据说有收妖的奇效。章道长再三交待,只要将妖一收进瓮中,就要立即贴上那张符纸。只须一枝香的时分,瓮中妖怪就会形神俱灭。
我远远地看着那只小瓮,心里乱七八糟,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我们等了很久很久,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四儿蹲在墙角,将符纸挂在门后的拴子上面,又挪了挪酸疼的双脚,望着我道:“公子,咱们还要再等么?”
我刚刚开口说了句:“算……”
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紫色的身影闪了进来,那是她!是窈娘!
她双手捧着一捧小金橘子,满面笑容地向我奔了过来,欢喜地叫道:‘邱郎,你看这是什么?你想要吃的金桔,我跑了好远的路,终于给你弄到啦!’
话音未落,我看见那只瓷瓮轻轻一晃,陡然金光四射,正笼罩在窈娘身上!
她“啊”地惊叫一声,身子晃了晃,手儿一松,捧着的金橘尽数掉落到了地上。整个人瞬间化作一道青光,“嗖”地一声,便被吸入了那只瓷瓮之中!四儿眼疾手快,一把从门背后扯下那张符纸,“啪”地一下就牢牢地封在了瓮口之上!
他转过头来,欣喜地叫我道:‘公子!妖精被封住啦!’
我已是呆住了!她竟然能被那只瓷瓮吸入,说明她确实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妖怪。
地上到处都滚落着她带来的金桔,象是一颗金色的心,突然摔到了坚实的地上,瞬间便摔得四分五裂。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她刚才那欢喜的话语:‘你想要吃的金桔,我跑了好远的路,终于给你弄到啦!’
那滚落一地的金桔,每一枚都金灿灿的,那种明亮的金色狠狠地剌痛了我的眼睛。
就在那一刹那,我想起了我和她许许多多的往事。想起她给我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棉衣棉裤,想起我深夜读书时她递到我手里的那一盏香茶,想起冬日里她每次睡觉前,都用自己身体将被窝焐热,才会让我躺进去……除了她害得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之外,我问遍自己的心底每一处角落,也真的说不上来,她有什么不好。
我终于忍不住从床上翻身滚了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到那只瓷瓮跟前,不假思索地一伸手,猛地掀开了那张符纸!四儿惊恐地叫起来:‘公子!你疯了!她是妖怪啊,你放她出来,不怕她把你给吃了?’
可是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妖怪也好、狸猫也好,如果她想吃掉我,那就让她吃掉吧。人活一世,总会有死的那一天。与其百年之后,我孤零零地躺在冷冰冰的泥土里,还不如让我今日就葬身于她温暖的腹中。
我双手热切地扶着那只瓷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瓮口。我殷切地盼着她化作一道青光,马上就从那只瓷瓮里飞了出来,又那么俏生生、笑盈盈地站在我的面前。可是,符纸撕开好久了,瓮里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青光,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我颤抖着抱起那只瓷瓮,从瓮口向里面望去,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半瓮清水在轻轻摇荡,午后的阳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从那一天开始,我不肯再吃任何食物。
舅舅害怕了,远远地请了我的父母过来。白发的双亲在我跟前苦苦地哀求哭号,我终于不能安心了。夫妻之义,反哺之德,都是在人伦之列,任是哪一桩,都不能轻易舍弃。
我的病,倒真的是慢慢地好了。但我宁可相信,这是因为章道长的丹药起了效果。
我已彻底地将功名丢到了脑后,平日里除了吃饭,我便是贪恋着睡觉,我总希望在梦里能见着她的倩影,可是她的芳魂连我的梦里都不来。
莫非她真的已经神魂俱灭了么?每一思及此处,我的心便痛不可当。
不能相思,不愿相思,誓绝相思,却又相思。
有女窈窕
在静静的月光下,我望着眼前这个年轻而忧郁的男子。日夜不息的相思和愧疚,使得他那轮廓美好的额上,已过早地洐生出了许多皱纹。我没法去安慰他,因为对他来说,那些安慰的言词都显得过于苍白和无力。
邱迟的嘴角边,露出一丝凄凉而欣慰的微笑:“白兄,我知道人人都在笑我,我知道她是一只山狸,并非我的族类。可是这三年以来,只要我一想起她对我的种种好处,一想到是我亲手杀死了她,我便心如刀绞,不愿再活在这个世上。只要与窈娘见面,哪怕是死了,我也心甘 。”
我终于开口问他:“你来巫山,是想追寻窈娘……她往日的踪迹么?”
邱迟点点头,憔悴不堪的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兴奋之情:“十几日前,她突然给我托梦,说她的魂魄已归巫山,要我即刻前来与她相见。我毫不犹豫就决定动身。其实就算她不托梦给我,我也迟早会去的,只因为她曾经说过,她的故里,便在那片深幽而秀美的地方。”
他热切地望着我,又道:“实不相瞒,我还在船上之时,她的魂魄,曾数次来舱中相探。那首小诗,也正是出自她的手笔。由此可见,她必在此处无疑。可是巫山这么大,我怎知她的魂魄,是栖在那一处灵山大泽之中?听说这里有个神女祠,颇具灵验,我便决意上来祷求神女娘娘,但愿她怜悯我的一片痴心,能让我与窈娘见上一面。”
我犹豫地看了一下那块黑匾,道:“可是这凝真观……”
邱迟的目光落在那块黑匾之上,微笑道:“神女瑶姬娘娘,曾被封为妙用真人,所以这凝真观,正是百姓口中所称的神女祠。”
“吱呀”一声,凝真观正殿紧闭的两扇木门,被我伸手缓缓推了开去。陈旧的门轴相互摩擦,在这暗深寂静的夜里,发出极其嘶哑干涩的声音。
观中并不甚大,只有一间正屋,聊以充作正殿,左右厢房早已破败,门窗零落,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