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晚上,你假装上厕所,到厕所把这些衣服换上,从厕所后面的围墙翻出去,八点唐我在外面等你。”白度从她的包里拿出一身警服。
“穿上这身衣服就没有敢盘问你。”
元豹看了看那身警服,依然毫无反应,也不伸手去接。
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如果你觉得这个方案不稳妥,咱们也可以再想别的办法。我可以找辆警车到学校来公开把你抓走……”“不,我不走。”元豹平淡地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我不想走。”“你还有什么好留恋的?这地方谁拿你当人了?大家抱着各种各样的动机利用你,摧残你。把你随心所欲地捏造成各种样子。你难道就不感到愤怒和侮辱么?你怎么能忍受得了?”
“听你的意思,人间是在块净土的喽?”
“你不这样认为吗?”“我们可以到西山去,到解放区去……那儿天是蓝的,水是绿的,到处开满鲜花。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想怎样就怎样,自由自在,天天唱着歌过日子。”“再也不用干活了?”“不用了,马路上到处是金子,只要你肯弯腰,随手就能拣上几盎司。“听着跟美国似的。”“差不多,半斤八两,唯一不同的就是不用竞选总统。咱们谁都别管谁。”“没人管,我还真不习惯。”
“可悲呀,可怜的中国人。”
“去你……去我自个的妈吧!我怎么就这么不是东西,好歹不知,烂泥糊不上墙,金坑银坑挖到我脚我都不敢闭眼往下跳。真是辜负人家的好心,真觉得对不起关心我的人,干脆,我抽自个两嘴巴得啦。”
“这么说,你决定去了?”
“不去,懒得去。您就只当我是二分钱一个的鸡屁眼儿,贵贱不说。压根就不是个物儿——不值当操心我死活。”
“你太不把自己当人了……我很难过。”
“您千万别难过,我本来就不是个人。”
“我要难过,必须难过。我很理解你,对造成你今天的这种样子我也有一份责任。”
“这些话临死再说也不晚。”
“不行我要说。“大可不必这么自个跟自个过不去。”
“你要考虑后果。小丑不能演一辈子,正戏迟早要开场,观众最爱的还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那也不过是扎了根、挂了须的另一帮小丑。”
“甭管是什么吧,反正没你的戏了,你下了台怎么办?”
“……”“有些东西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割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你不能因贪一时之欢舍弃终生幸福。”“……”“决定吧,别等刀落下来。”
“……我长它,不就是派用场的吗?”
“是一暴十寒还是细水长流?”
“……”“生命诚可贵,某某价更高。”
第21章
首都体育馆,彩旗飘扬,歌声震天。工农兵学商千姿百态姹紫嫣红一万八千个娘工儿雄纠纠气昂昂地坐满看台,互相起劲儿地拉着歌呼着口号气氛热烈摩擦掌地等着“动员唐元豹加入妇女行列全国妇女英豪誓师献技大会”的开始。
“提篮小卖哎咳哎咳哎,拾煤渣!担水劈柴全嗯嗯嗯嗯靠她……”东边看台唱着戏,西边看台也唱着戏,而且唱得更火爆。
“劈雷一声天地响,平原上谁不晓工农女儿赵小英……”
“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昂呵昂呵昂昂昂……”北边的看台十分洒脱,南边的台则相当哀婉:
“家处为源哎哎哎萍水头,三代挖煤哎哎做马的呵呵牛……”元豹在一个穿短裙举木牌的女孩引导下神彩奕奕,两臂在肋下小角度地有力摆着走出场子。
全场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歌声更加嘹亮了,此伏彼起,阴差阳错。“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噢噢噢……”
“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昂昂……”“专门袭击共产党,你心在哪里意在何方……”
“……回旋有余地,转战、游击,方能胜强敌……”
歌声中,一批胸部肥大的老娘们儿陆陆续续走上主席台,在各自的座位上坐下,神态冷漠地坐在那里东张西望,窃窃私议。元豹绕场走了一圈,送了一圈飞吻,然后也上了主席台。一个老娘们儿指点给他站的地方,那是主席台下面正的位置,元豹走到那里站好,双手垂着,低下头。
“姐妹们,”’担任司仪的主持人,那个漂亮的小伙子,敲敲话筒,非常严肃地说,“大时姑子大嫂们,现在我宣布:动员唐元豹加入妇女行列全国妇女英豪誓师献技大会开始——”掌声,完全由女子组成的军乐队奏乐。
“第一个节目,全体齐唱赤色女性纵队队歌。”
主持人走到元豹旁边,把他拨拉开,自己站在那儿,双手举起,用力一挥。“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古有花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打枪为人民……”
全场妇女引吭高歌,一个个唱得满头大汗,不可一世。直唱得元豹丧魂落魄,浑身筛糠。“姐妹们,大姑子大嫂们,”歌声唱完,主持人又回到主席台,对着话筒说,“下面进行第二个节目,由各届妇女代表讲用她们当女人的心得和体会,大家鼓掌欢迎。”
一个小媳妇羞答答地从观众席上走上主席台。主持人和她握了握手,拿话筒对她说:
“请问,你在是不是心情很激动?”
“是的,我很激动,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主持人眨巴眨巴眼睛,反应了一会儿:“说得好,说到我心坎儿上去了。请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话怎么说得这么好?”
“我是饭店里的服务员。”
“很有意思的工作。”“是的,在工作中我学会了看人下菜碟儿,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了不起,这一手要练很时间吧?”
“不难,一学就会。”“别缠她,让她是个说,用不着你在这儿帮狗吃屎。”
看台上响起妇女们不耐烦的吼声。
“对不起对不起。”主持人对喊声起处致歉,把话筒让给小媳妇,“请吧。”小媳妇挺挺胸脯,手执话筒,咽了两口唾沫,翻了翻白眼,飞快地说:“男人都不是个东西,说是到饭店吃饭,其实都蹩着占我们便宜。我妈旧社会就是女招待,没少让男人摸呀捏的,还得赔着笑,到了还是没躲过去,让我爸给霸占了。新社会好了,我们妇女地位提高了,同是当女招待,可受气的换了。打我参加工作,我就没给过吃饭的好脸子,爱吃不吃,不吃就滚,谁也没请你来。我们饭馆的姐妹们都是硬骨头,慢说顾客动手动脚,他就是稍一皱眉,我手里这盘菜就敢扣他脸上。”
掌声。小娘们儿十分得意:“都是人,凭什么你食着我看着,少拿妇女不当人,姑奶奶们翻身了。积我这一二十年经验吧,我体会到,男人就是柿子拣软的捏欺软怕硬,你对他好吧,他就跟你来劲,你变成母老虎,他就给你跪下。一个字,就得‘斗’!”掌声。“初开,我发现自己是女的还挺伤心。现在不啦,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我现在当女的挺过瘾,当然了,每月工资不比男的少拿,还多那么几毛钱,一年到头男的歇咱也歇还比他多出半天假。我知足了,拿别的什么来换我还不换。当女的多恣呵。”全场一片笑,继而一片掌声。
小媳妇儿转身和主席台上老娘们儿一一握手,拥抱贴脸,美滋滋地下台去了。“下面该哪位了?”主持人拿起话筒往台上找。
“我,该我了。”随着一声娇滴滴的嗲声。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从一群同样花枝招展的吃着的姑娘堆中站起来,一扭一扭地向主席台走来。主持人把话筒递给姑娘。
“谢谢,我现在此时此刻激动。”姑娘朝主持人飞个媚眼儿,引起全场一阵笑声。主持人通红着脸,强作潇洒地问:“请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什么也不做,就靠当女人活着。”站娘嗲兮兮地说。
全场又是一片笑声。主持人没趣地蔫头搭脑坐到一边。
姑娘白他一眼,两手捏住话筒,一手攥着瓜子一个个往嘴里扔,利索地吐着皮儿严肃地说:
“我是个自食其力的劳动妇女,我觉得很光荣,没什么丢人的。男人长期以来把我们压在底下,当作玩物儿,他们可以同时占有几个女人,还会被赞作风流倜傥。而我们呢,和一个以上的男人发生关系就成了破鞋什么的。这公平么?身体是我们自个的,凭什么只许他们胡来而不许我们乱搞?我就不信这个邪,就要扭一扭这种歪风邪气。国家很困难嘛,大量游资在群众手里,持币待购,一旦全部投市场,就会造成市场极大的震荡,甚至导致经济崩溃,国家没有力量捉够的商品把这部分货币回笼,群众的消费方向又全集中在日用品和耐用消费品上,这是包国家长期实行的包下来的方针造成的恶果。什么都白使或只是象征性地付点钱,住房啦,医疗啦,性交啦。这种消费结构很不合理,连人家发达国家都不敢全都包下来,我们这个发展中国家倒敢!要使经济健康地发展,货币流向得到控制,就要坚决改变目前这种不合理的消费结构。减少或者取消补贴实行按质论价,少一分不卖的政策,一切按经济规律办事,结束穷过渡。房租要民革,公费医疗要改革,性交也要改革,这是大势所趋。所以我们妇女要响应国家号召,首先在脑子里树立起商品经济的观念。什么丈夫,什么情人,统统交费,当然啦,收费也要合理,定价时要考虑到我国目前的总体工资水平,不要把人家都搞破产了。根据我的试点经验,可以搞一个最高限价和一个最低限价,根据不同对象的不同支付能力在这二者之间浮动。可以告诉大家,目前在我那个行业我是姣姣者,上交利税最多,日人均劳动产值最高,是任何一个男人不管他是科学家还是熟练工人都不能比的。衡量一个人对社会是否有益的标准是什么?就是看她为社会增加了多少财富。在这点上我们妇女有得天独厚的条件。男同志能办到的事,我们也能办到,男同志办不到的事我们照样能办!”
掌声,喝采声。姑娘变戏法似地变出个出租车上的计程表,高高举在手里,大声呼吁道:“姐妹们,紧急动员起来,都去卖这么个计数器,绿化祖国——让男人们都戴上绿帽子。”
姑娘激动地与主席台上朝她鼓掌的老娘们儿们一一握手,倾诉着心声,幸福地祝愿着她们,脸上挂着泪。
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主持人走上前来,拿起话筒,几次欲说都被如潮的掌声淹没了。他悄悄问垂头站在前面的元豹:“哎哎,你听了这个发言有何感想。”
元豹回头看了主持人一眼:“拿出电表上偷字的本事来。”
“自己吧,从小就被人一种名牌食品联系在一起。”
第三个发言者,一个黄皮寡瘦的妇女垂着眼皮儿喃喃地说。“这种食品是什么呢就是狗不理包子。我是长得惨点,为此我也怨过命,很长时间很自卑,男人见了我不是吓哭了就是冲上来搏斗我心里没法是滋味儿。特别是青春期那阵儿,我几次绝望地要自杀。觉得活着没意思。大家想呵,一个女孩儿家,哪能没点自尊心,日本人好色吧?在我们县哪个村都安了炮楼唯独到了我们村口看见我就回去了。我也是人呐,姐妹们谁没有理想谁没有追求你都忙得四脚朝天,偏我闲着想拉边套都没人要黑夜怎么跳进人墙里怎么让人再给扔出来这种侮辱哪个女孩儿家受得了?几次都吊到房梁上了快咽气时不忙不迭地下来。不能死!我对自个说,难道女人离了男人就活不了么?人是活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西安去不了我们就去延安,庐山不让上我们就上井岗山。世上本来没有路,第一个人迈步就踩出一条路,总要有人搞一次史无前例,随之而来的人才会觉得习以为常。想通后我就振作起来了,坚坚强强地生活下去了,大家看以我现在活得不是很好嘛!我和另一个苦人儿一起生活,相敬相爱,互帮互学,尽管有的时候感到极大的不方便感到力不从心有劲儿使不上毕竟素什么锄不如真鸡腿但包把这些困难都一一服了摸索出一条有中国特色的新路子新方法。我们很自豪很欣慰,没有男人我们也活过来了,活得还别有一番滋味儿,没有皮鞋我们穿草鞋,没有洋布我们穿土布,可我们要是不给你们粮食呢?”掌声,经久不息的掌声。
“狗东西!”发言的妇女仇恨地瞅着低头站在一边的元豹,“你们的心比蝎子还毒,比地主老财还狠!没有你们就叫唤了,有了你们还挑食儿。是你们逼得我走上绝路。吃糠咽菜,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六○年苦吧,我逃荒要饭还能搞点观音土榆树叶什么的可在你们这儿我要不自己给自己开点小灶我能让你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