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爹死了么?”他低声问道。声音很平静,甚至听起来有点冷漠。
从小到大,也不止一次见过镖客们因押送镖货而死亡的事情。脑子里也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这种情况发生在自家的情景,但每次都不愿多想。他虽然和父亲很少在一起,感情不似别家那样深厚,但父子毕竟是父子,血浓于水,总不盼他死去。何况自己年纪尚小,没有谋生能力。想不到最不愿发生的事情今天终于降临!
他也有些奇怪,爹爹死了,自己怎么连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情感脆弱的少年,却没想到面对人生的大悲之事,竟然无痛苦感觉!
廖四哥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同情地叹息一声,说道:“上车吧,我带你回家去。”见蒋平发呆不语,以为他拿不出车金,道:“快上车吧,不要你给车金。”蒋平也不道谢,默默坐上车去。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只听蹄声得得,马车不快不慢地向蒋平家所在方向驰去。穿过一条笔直的青石板长街,再折进一条古老的胡同,就到了平凉城最穷的一条老街上。马车向前又行一小段路程后,终于停下。因为前面一段胡同实在太狭窄,车马不能进去。而蒋平家就租住在这条狭长胡同的最里面。虽然他的父亲年轻时就进入定西镖局,过了一辈子刀尖打滚的危险生活,但直到今日,他们家仍然没有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屋。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廖四哥问道。“不用了,谢谢。”他跳下马车,虽然双脚落地时后腰感到一阵剧痛,但他强行忍住,没有哼一声,一瘸一拐地向家走去。
门没有上锁。他不禁有些惊讶,“难道爹爹的尸首竟然没有停放在镖局里,而被镖局无情地送到家里了?”他心中顿时燃起一团怒火,双拳下意识地握紧。
他当然明白自己的父亲在镖局里没有人缘,没有朋友,一辈子活得孤独而窝囊。很多镖师甚至一些趟子手也和他们一样,没有银子造房建屋,但却有幸住进了镖局的房子,而且连租金也不用缴。自己那个老实巴交的父亲也曾去找过总镖头,希望能分到一间镖局的房屋,但总镖头以镖局房屋紧张为由拒绝了所求。于是,父亲只好含羞带愧地在活在别人的轻视中。
他紧张地伸手去推门,两扇门板格地一声分开,黑洞洞的屋子里才陡然有了光亮。蒋平猛地一惊,只见屋中大木床上歪坐着一个脑袋几乎被白布包满的人!白布很脏,显然已经包了许多时日,上面还有斑斑血迹。那人坐在床上,将头斜靠在背后的墙壁上,一动不动,看上去十分虚弱和孤独。
“原来爹爹并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一时间,他胸口如中重锤,一滴心酸的泪水差点滚落下来。
“你回来了?”父亲蒋东流终于首先开口,声音虚弱、低沉得仿佛蚊鸣。
“你受伤了?”蒋平忽然发现自己胸口发堵,几乎说不出话。蒋东流“嗯”了一声,右手无力地抬了一下,示意儿子近前说话。蒋平蹒跚地上前,慢慢坐到床边一条长凳上。
蒋东流虽然浑身无力,精神委靡,但眼睛还明亮,问道:“你好象也有伤?”蒋平故做轻松地道:“一点轻伤。登崆峒山时不小心摔伤了。爹爹跟强盗拼杀受伤的么?”蒋东流微微点头。蒋平道:“爹爹睡下休息吧。”正要扶父亲躺下,却听蒋东流说道:“不,我头上背上都有刀伤,睡下去反而痛得难受。”
蒋平点点头,问道:“你昨晚回家的?”蒋东流道:“昨天中午。”蒋平吃了一惊:“中午?难道你一直这样坐着?吃……饭没有?”蒋东流道:“没吃东西。”蒋平心里一阵难过,道:“我出去买点吃的。”蒋东流道:“不用了,爹爹吃不下,头痛得要命。”蒋平低下头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问你:今后有何打算?”蒋东流半闭着眼睛,疲倦地问道。
蒋平不知如何作答。因为他根本一直没有勇气面对未来,甚至连现实也一直在逃避。
父子二人沉默一会后,蒋东流说道:“你没有学到什么本事,也不能全怪你,爹也有责任。”微弱地叹息一声,又道:“你不能象爹爹这样窝囊一辈子了。你得学本事!咳!咳!咳……”因为说话太用力,忽然咳嗽起来。
蒋平羞愧不答。他只上过几年私塾,认识几个字,武功亦只三脚猫水平。这不但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有用功,也因为父亲没有尽到督导之责。但话又说回来,父亲就算有时间督导调教他,又能怎样?他自己的功夫就很稀松平常。
“爹爹过了一辈子窝囊日子,总算明白一个道理:人,不要自暴自弃!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有决心,肯下功夫,其实世上任何东西都能得到!咳!咳!咳……”又咳嗽好一阵才停下。
蒋平额上冷汗涔涔流下。心里悄悄自问:“只要有决心,肯下功夫,当真世上任何东西都能得到?那么,我如肯下功夫,是否能……得到她?”
蒋东流叹道:“可惜爹明白得太晚了,也……也跟你说得有点晚了。”顿了一下,又道:“我所以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死,就是想同你讲这些道理。”蒋平不语。但心里却在反驳:“要银子没银子,要本领没本领,光明白道理又有何用?”
蒋东流长吁口气,忽道:“我死后,你可以去镖局领到二百两抚恤银子。你就用这银子做盘缠,去……河南嵩山少林寺,找到海山大师,他答应过我,可以收你做个俗家弟子。”
蒋平闻言一震,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父亲。
蒋东流解释道:“我们这次在河南失镖,除我和杨镖头两人外,全都给强人杀死了。若不是海山大师正好路过,及时拔拳相救,爹爹早就死于非命了!海山大师看过我的伤势后,说了实话:我受伤太重,命不能保了。我以为马上要死去,就跟他说了你的情况和我的心愿,求他答应收你做个弟子。他不忍伤我这个将死之人的心,答应了我。我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又是当今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更加不会言而无信。我说很想活着回来,亲口跟你讲这些话。他听后二话不说,给我三颗少林寺救命灵丹,说一粒药可保十日性命,我虽然惭愧浪费了人家的珍贵药丸,但……但我实在想拖到回家,所以就接了三粒吊命的灵药。”
蒋平垂下头去,两行热泪无声滚落。
蒋东流激动地道:“你一定要听话,一定要去少林寺。我虽然这辈子活得窝囊,但……但我想要你得到我没得到的东西!你一定要给爹争口气,一定要出人头地!叫那些轻视我们的人今后对你刮目相看!”
蒋平心里一阵慌乱。想道:“去少林寺?那我再难见到方姑娘了……”蒋东流见儿子神色有异,问道:“你怎么不吭声?”蒋平嗫嚅道:“你有伤,我……我怎么能走?”蒋东流苦笑道:“傻子,爹爹吃了三粒吊命药,也最多能活三十日。三日后便是最后期限,你等我死后,就去镖局领二百两抚恤银子,用它做盘缠去嵩山。”
蒋平心慌意乱,道:“你……你不会死!不要再乱说了!我……我出去买两个馒头给你吃。”一边说话,一边手足无措地在自己身上到处摸铜板。忽然一愣,只见自己的水靴里竟然挟着一个东西。
他摸出一看,却是一个抟着的手帕。手帕团有些坚硬,似乎里面包着什么东西。“这手帕是几时进我靴子里面的?”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开手绢,发现里面竟然包着一个仅有小指头般大的黑色瓷瓶。
蒋东流好奇地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心里突地灵光一闪,想起那个戴着人皮面具的人说过的话:
“年轻人,想活命的话,就放聪明一点,把你找到的那个东西交给我。”
“少装糊涂!那间小木屋,还要我说得更明白么?”
寻思:“难道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东西?可是、这个东西几时进了我水靴里的?”脑子里飞快回想了一遍自己进小木屋里的过程,却不能得解。
他当然想不到这个东西是自己滚进他的靴子里的!昨天,他翻起稻草正在查看鲜血,忽然听见木屋外竹林中啪地一声轻响,大吃一惊,于是小心地凑到板壁上通过壁上缝隙向外张望。因为全神贯注外面的动静,所以竟未察觉到,稻草中一样东西无声地滚进了他的水靴里面!因为这个黑色瓷瓶太小,外面又包着一层柔软手绢,挟在本来就大得不合脚的水靴子里,只要不踩到它便不络脚,所以一直没有发现。
那块手帕上没有刺绣任何图画或者文字,颜色发黄,似乎已经很有年月。蒋平以为这手帕只是用来包裹小瓷瓶的,便没在意。拔开瓷瓶上的木塞,只见里面有半瓶“清水”,但凭直觉也知道里面装的绝非清水,而应当是某种药水。他将瓷瓶凑到鼻前一嗅,没有什么气味。自言自语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蒋东流道:“看起来好象是传说中的隐形药水,或许这块手帕上藏着什么秘密?你不妨……”蒋平心想有理,不待说完就过去把门后的洗脸盆子拿到床前地上,从水缸中舀了瓢清水,倾入木盆中,又向水里倒了一点可能是隐形药水的药水,然后将那块手绢平放进水里。
少顷,只见那块手帕正上面现出一点黑色。接着,象变魔法一样,黑色一点点扩大。又过一会,手帕正中位置处也出现了一点黑色,这点黑色和上面那块黑色同时一点一点地变大。不多一会,中间这片黑色终于成形,竟是画的一个嘴巴!看其嘴形,似乎是一个女人的樱唇。
父子二人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魔法”继续。手帕上现出越来越多的黑色,但除了上面那块面积比较大外,其余地方多是黑色线条。父子二人此时再无怀疑,均想:“一定有人用一种隐形药水,在这块手帕上面绘了一个女人的头胸像。”
终于,那女人完全现出庐山真面。只见她年纪二十五岁左右,眉清目秀,颇有几分姿色,两边嘴角微微上翘,似在微笑。但不知为何,这女人的神色中却有种说不出的仿佛拒绝人亲近的感觉。蒋平看着手帕上那个陌生而神秘的女人,不禁猜想:“画上这个女子会不会就是那个被谋杀在小木屋里的女子?”
正自端详,忽听背后咚地一声响,蒋平一惊,回头看时,却见父亲倒在床上!浑身发抖,牙关也在打战,但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瞪着手帕上的女人,神色恐怖地颤声问道:“你……你究竟在哪里得到这个东西的?!”
蒋平见父亲突然激动,大有疯态,莫名地大起惧意。一边去扶父亲,一边问道:“爹,你怎么了?你……难道认识这个女人?”蒋东流不答,只是激动地问:“你到底在哪儿得到这块手帕的?快说!”蒋平吃吃道:“在……在一个小木屋里无意间得到的。可能是一个杀人凶手不小心丢失的。”于是简短地说了自己无意间偷窥到木屋凶杀的事情。
蒋东流听了不再发颤,但却象呆子一样,只是出神。好一会才喃喃说道:“那个凶手怎么会有她的画像?难道她……她……”
蒋平背脊一阵发冷,紧张地问道:“这手帕上的女人究竟是谁?”
“你娘只怕早已不在人世!难道她……她当年并未和人私奔?你……你一定去少林寺学好武功,将来查明真相。要是她……她真的被人杀害了,你……你就为你娘报仇!”
蒋平全身一震。“爹,难道她是我的……我的……?”
“她就是你的娘!”头一歪,再不动了。
“爹爹!爹爹!”
但无论他怎样呼唤,蒋东流再也没有答应。蒋平呆了一阵,才胆怯地伸手去探父亲鼻息,果然已没有呼吸。
(第一章《偷景少年》完)
第二章 失恃无依(上)
蒋平抚尸大哭一阵,直到房东周婆婆闻声过来察看,才止泪收声。怕周婆婆见到那块手帕,传杨出去,被那戴人皮面具的武林高手听到消息后,给自己带来不测之祸,赶紧收起手帕和小瓷瓶,湿濡濡地就揣入怀中。这时已是傍晚,屋里光线本就黝暗,周婆婆老眼昏花,没有注意到他神色动作都有些古怪。
周婆婆知道蒋东流性命只在这一两日,见他死去,自不吃惊。进屋说道:“蒋平,你要想开些,节哀顺变。先打起精神把你爹后事办了,让死人早一天入土为安,才是正经。你年纪小,经历少,很多事不懂,婆婆给你出出主意:你马上去找定西镖局总镖头报个丧,一来让他出头安排丧事,二来向他索要抚恤银子。”
蒋平心想有理,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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