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话,忽见赵云匆匆走来,惊讶地问:“子龙,你没去搜查药店?”
“这些人囤积药材,不过是觉得奇货可居,想得个高价。现在若是去搜,他们更要深藏密敛的,甚至销毁赃物。如今抗疫要紧,不如索性出高价收买城里现有的药物,大家见有利可图,一定会自动交出私藏的药品,外地人也会向新野贩药。所以查封药店的事儿,还望明公三思。”
刘备是买卖人出身,这个道理一听就明白了。 “子龙,把存在你那里的马价银子先取出来用着。买药的事你说交给谁好呢?”
“麋中郎祖世货殖,定能当此重任。”
麋竺是汉末最成功的商业世家传人,在刘备妻离子散的困苦时刻,不但出巨资赞助他招兵买马,还把妹妹嫁给他,后来毁家纡难,千里追随,极得信任。刘备听了满意,点点头道:“这事儿就烦请你去告诉子仲一下吧。”
赵云正要离去,青芷忙道:“赵将军等一等,昨夜有件好笑的事儿……”赵云脸上有些讪讪的。“一个月前我大胆揭了张将军的榜。哪想到昨晚他们还真的把金子给了我。我用不着这些钱,不如赵将军拿了去买药。”她说着,阿鹭已经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锦匣。刘备等人急忙推辞。
青芷劝他们收下,又道:“阿鹊从小跟着华佗先生行医,发愿要找到根治瘟疫的药方。这次若是让她能见识一下疫情,也是阿鹊的机缘,望豫州能成全她。”刘备听了连连点头,金子倒罢了,有阿鹊这样的良医参与抗疫,他的心放下了不少。
赵云昨夜一直在猜想青芷送姬人的用意,是试探还是戏弄,害得他辗转难寐。今早一见她天真秀雅的脸庞就后悔不已,觉得不该那样揣度她,此刻又见她捐金赈灾,越发觉得她的心地仁厚,油然而生一种知己之感。他嘴上没说什么,只向她一笑,拱手谢过,就转身离去。
青芷忽然向刘备说道:“豫州用赵将军作主骑,未免大材小用了吧。”
“子龙不但马上工夫娴熟,剑术更是独步天下,他这样武功高强的人,本该做个统领千军万马、独当一面的大将军。跟着我这个不据寸土的人,实在委屈了他。”
“赵将军武功高强,固然难得。不过更难得的是他为人忠直,有大臣之风,豫州该让他为朝廷做个拾遗补缺的谏臣!”
刘备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夸奖道:“秦姑娘,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有识人的巨眼!” 青芷抿嘴儿一笑,向刘备夫妻作别而去。
实行药品高价政策后,不光招出了新野隐藏的药物,而且不出二十天,就吸引了襄阳,甚至长沙、桂阳等地的药贩络绎而来。药材一多,价格自然就降下来了,有了充足的药源,新野终于度过了这次瘟疫的袭击。疫情缓解后,赵云亲自把阿鹊护送回赤乌山庄。刘备后来把青芷的话告诉了赵云,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知己之感。从前每次和她见面,总有几分心怀撞鹿似的期待和焦虑,这次他觉得仿佛是挚友间心照不宣的重逢。
荷影月色(5)
侍女们把他领到松风轩前,请他进去,她们则送到门口就止步了。赵云一进门,眼前陡然一暗,好半天看不清东西。正在茫然无措之际,忽听有人轻咳,定睛看去才发觉青芷站在里屋门口向他微笑。她穿着一套绣满了金色奇特花纹的青色衣裙,身上佩着各色珠玉,头发盘得高高的,插着两支极细极长的银簪,脸颊上也淡淡敷了一层银粉,黑暗中令她看起来有几分飘忽诡异。然而她笑容温柔,眼神纯净,幽暗中,赵云只觉得她像是江河湖泊里飘荡的小仙女,偶尔向人间投去深情一瞥。
见礼后,赵云代表刘备郑重地向青芷表达谢意,又道:“秦姑娘慷慨好施,令新野一方百姓受惠,我无以致谢,想送些纸给你传抄书籍。”他拿出一个古朴的白玉匣放在青芷面前。
她打开匣子,只觉异香扑面。匣中之物,薄如蝉翼,色泽微褐,有鱼子一样细密的花纹,摸起来温软细腻,如人的皮肤一般,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纸?”
“流云沉香笺。” 这种纸本是南越王向汉朝皇帝进贡之物,用沉香树的树皮和树叶压成,香气馥郁,润泽坚韧,入水不渍,百年不腐。屈指算来,这些纸已有近三百年的历史,可依然灿然如新,芬芳不减。赵家堡被毁之后,赵云从家庙废墟中找到了这个玉匣,里面还有几十幅沉香纸。这些年来不管如何颠沛流离,他都把纸带在身边。
青芷自幼寄居在亲戚家中,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了解,远远超出她的年纪。见赵云把劫余的沉香笺送给她,感动莫名,久久说不出话来。“你在做什么?怎……怎么没有别的人在这里?” 赵云忽然意识到两人单独相对,这显然于礼不合,可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犯禁的快乐。
“我在祭蚕,阿鹭她们都不许进来。你想看我献祭么?”
“我想看。”赵云脱口答道,心中惊讶为什么一见到她就会让他有一种薄醉似的无拘无束的感觉。为了掩饰他的情不自禁,赶紧又说:“蚕神乃‘菀寡妇人,寓氏公主’,大汉皇后每年都要祭以国礼,所以……”
“所以这不算非礼之举,就是看了也不会伤害赵将军的声望。”听他找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青芷忍不住揶揄道。赵云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欲盖弥彰,笑了笑不再分辨,随青芷到了里间。
里屋南面有一个小小的祭坛。祭桌上有一个黄金面具,上面镶嵌着五色宝石。面具旁边是一个小小的铜鼎,里面盛满了白粥,粥面上浮着一层油脂。屋子的正中放着一个大陶盘,盘里有二十四个蚕茧,个个大如鹅卵,宝光灼灼,想来是那些春天时所见的冰蚕的茧了。
“这些茧是来做种的。每个茧里有一条蛹,蛹化成蛾,就能播撒蚕种了。可不是每个茧里的蛹都能变成蛾,所以需要祭祀蚕神,祈求她让每一个蛹都有破茧而飞的机会。”
“那些变不成蛾的蛹怎么办?”赵云郁郁地问。
“我不知道。”
赵云在最黑的墙角坐下,抱臂胸前,仿佛很冷的样子。青芷走到祭桌前,戴上黄金面具,从东边的墙角拿起一条桑枝,开始婆娑而舞。江南秉承楚人的巫风,信奉鬼神至深,山林湖泊随处都有祠堂,以供人和天地万物交流。赵云听说过很多江东淫祀的艳异传说,却从没想到祭神的舞姿如此庄严动人。虽然没有音乐,可她的舞步自有一种原始的深沉节奏,令他感撼莫名。
荷影月色(6)
上古传说,蚕是被爱纠缠的少女所变的,蚕即女儿,女儿即蚕。祭舞模仿女儿蚕的生存和挣扎,以及每一次蜕变的痛苦。这本来应该是女人寂寞的独舞,也许因为有他的观看,青芷的舞姿变得格外恣肆疯狂。她的长裙飞旋,金色的花纹在黑暗中如流星般闪过,头发飘撒开来,珠玉纷纷落地,有几颗甚至弹到他脸上,火灼似的微痛。她最后突然倒地,僵卧在地上,半日一动不动。他正想过去帮忙,却见她的身体开始抖动,掀开了面具,撕去了外衣,仿佛脱壳而出,露出了里面穿着的一身月白色的轻纱衣裙。幽暗中,她双眼紧闭,躺在地上显得极其稚弱,全身被汗水濡透,疲惫至极,仿佛一只刚刚出蛹的飞蛾,在日光中迷失了自己。
赵云只觉得她可能随时幻化成精灵飞走,一时情不自禁,冲到她面前喊道:“阿芷,阿芷,你醒醒!你醒醒!”她缓缓睁开眼睛,赵云看得到她漆黑的瞳仁里他自己关切的面孔。她静静地不发一语,只深深地看到他眼睛中去。赵云陡然变了脸色,跌跌撞撞地逃出了松风轩。从黑暗中一步跨入夕照里,阳光刺得他皱起眉头,捂住了眼睛。可是眼前还有无数金线金点在晃动,令他想起青芷旋转的裙裾上的金色花纹。蛾子飞出蚕茧的瞬间,可能也是如此的迷惘吧,他忍不住想。
月光下整个赤乌山庄仿佛都睡着了似的,万籁俱寂,偶尔有野鸟从梦中惊醒,“格桀”一两声。赵云推开院门,半闭着眼睛,沿着溪流,走到了那个紫藤架下,一切还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只是青石案上没有琴,案后也没有人。他轻轻在案后的蒲席上坐下,把脸贴在石案上,让冰冷的潮气渗入脑髓。
“快起来,你伏在这儿,会生病的。” 赵云一惊,抬头却见一个少女白衣如雪,正是青芷。
“我在做梦吗?”他怔怔地问,回望四周,夜色深沉,月明如昼,蛩声似沸, “秦姑娘,我沐后贪凉,无意中走到此处。” 青芷垂眸微笑,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赵云只觉双颊火辣辣的,希望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夜深了,你怎么还不就寝?”
青芷她举了一下手里的小竹篮子,笑道:“我睡不着,想去望舒亭喝杯酒。独酌无趣,你陪我好吗?”
赵云接下了篮子,跟在她身后,在草木丛中绕来绕去,满耳的蛩声,时时有点点萤火在林间闪烁。他们穿过一道木槿花篱,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湖,一道曲栏通向湖心亭。他们到亭上坐下,清风徐来,水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水亭的曲栏外掩映着十几枝荷花,盈盈待放,随风闻得到一缕缕清雅的荷香。
“那些荷花瓣果真是你撒下的。”赵云喃喃地说:“王粲那天说世上其实有一种四季开放的莲花,当时没有人相信他。原来这就是‘望舒荷’!”
“王仲宣到底是洛阳的旧家子弟,居然猜到了那些花瓣的来历。”当年汉灵帝宫中有一种异国传来的莲花,据说花大如盖,高约丈余。荷叶夜舒昼卷,四季花开不断。因为望月而开,被称为“望舒荷”。灵帝荒淫无度,观看月下香雾氤氲的池塘中,肌肤白嫩的宫女在荷花荷叶掩映下裸浴,曾是他消暑的不二秘方。
董卓焚毁帝都后,望舒荷和洛阳的一切都*云散了,赵云没有想到在这个荒僻的山庄里,竟能见到这种曾经象征了帝国昔日繁华*的奇花。眼前的望舒荷虽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硕大,可是花盘也比寻常的莲花大了两三倍,花瓣肥厚,层层叠叠,雍容至极。在水光星辉交映下,华贵之外,另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高洁和寂寞。
荷影月色(7)
“望舒荷是御苑禁物,王粲是三公子孙,也只听说过而已。这里怎么会有这种莲花?你究竟是什么人?”
青芷不答,从竹篮里取出一把银壶和一个浅浅的蕉叶冻石杯。她把杯子放在赵云面前,斟满酒,自己伸手到湖里,摘下一瓣荷花,向赵云笑道:“我用莲卮相陪。” 赵云举起酒壶在花瓣里浅浅地斟了些酒,青芷略呷一口,问道:“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谁吗?” 赵云点头。青芷叹了口气说:“你有没有听说过谈生的故事?”赵云微笑摇头。
“从前有个姓谈的儒生,家贫无妻。一天夜里,一个绝色少女突然出现在床前,说愿和他结为夫妇。谈生喜出望外,可是那女子说,她和常人不同,三年之内,千万不能用火光来照她。谈生答应了。他们结成了夫妻后,很快生下一个儿子。到孩子两岁的时候,谈生终于忍不住了,一天夜里,他乘着妻子睡着以后,偷偷点起了一支蜡烛,向她照去,赫然见到她的上身肌肉丰满,和生人一样,可是她的下身居然是森森白骨。”
“谈生的妻子被火光惊醒。见丈夫举着蜡烛站在面前,悲愤莫名,质问他为何违背誓言。谈生这才明白他的爱妻是个想要起死回生的女鬼,他的好奇心使她功败垂成,前功尽弃。谈生急忙地向爱妻赔罪,可是已经太晚了。人间的烛火照到了她在墓穴中真实的样子,她再也不能复生,从此和谈生幽明异路,人鬼殊途。”
赵云在边塞时听过很多生人和女鬼纠缠的故事,都不似这一个凄艳迷离,又令人惊悚不安。见他无语,青芷笑道:“真的并不都是对的,更不见得是好的。如果谈生一辈子不知道妻子的真相,也许他们会有一个好的结局。你是谈生那样非要知道真相的人吗?”
赵云觉得她是在暗示不要对她的身份追根究底,也许像谈生美丽的妻子一样,她也有一个可惊可怖的秘密。午夜的清风从荷塘上吹过,赵云觉得脖颈处飘过几丝凉意。可他还是毅然说:“对,我是那样的人,我宁可知道真相。”
“好,那我告诉你。”青芷把脸凑近赵云,压低了声音,轻轻说道:“我也是鬼!” 赵云一惊,手里的杯子一歪,酒洒在了桌子上。月光下她的脸如玉雕般的晶莹,嘴角弯弯的,挂了点儿嘲讽的笑意, “你害怕了吗?”
赵云血战疆场多年,什么样可怖的情形没有见过,怎么会被一个讲鬼故事的女孩子吓住? “你是人,我不会怕;是鬼,我就更不怕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是天上的仙女,或是传说中的山鬼,偶尔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