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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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 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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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汪直还有很麻烦的事,要你帮他料理。”

“不是麻烦,是琐碎。汪直在那里多年,搞的花样很多,关系很复杂,不能说走就走。”徐海停了一下又说:“我这趟去,是双方面的责任。一方面要对得起汪直,不能让他投了过来,是落入一个陷阱,这一点,我现在相信胡总督确有诚意,不会害我对不起汪直。”

“另一方面呢?要对得起胡总督,不能让汪直投了过来又翻复。是不是?”

“你真聪明!”徐海笑容满面握着她的手:“我的心肝肺腑,你好像都看得见似的。”

“不要恭维我了。”王翠翘又问:“这跟你帮汪直料理一切,又有什么关连呢?”

“怎么没有关连?我帮他料理得清清楚楚,就是斩断他在日本的所有关系,绝了他的后路,省得他有翻复之心。同时,我跟他始终在一起,就可以暗中监视他;如果中途一回来,他在那里另外有了布置,我怎么知道。”

“这该我恭维你了!”王翠翘笑道:“怪不得他们非请你去不可,你果然比他们行!”

“这是我最后一趟为公家出力,全始全终,当然要拿些本事来,办得起漂亮亮、圆圆满满。”

“怎叫最后一趟为公家出力?将来不再管公家的事?”

“管得还不够?”徐海拉长了声音说:“够了!”

“那,以后呢?”

“以后!以后回家来陪你,抱孩子。”

“好有出息!”王翠翘故意笑他,随又正一正颜色说道:“你好象希望有一个孩子。”

“一个?不够,不够!越多越好!”

语声未终,人影出现,领头的是罗龙文,殿后的是胡元规,中间一位却是不速之客——总督胡宗宪,轻裘缓带,意态十分潇洒。

“啊!”徐海客气地说:“不恭之至。”

“我们来闹新房。”胡宗宪微笑着说:“嫂子呢?”

这个称呼,使徐海与王翠翘都深感意外,但所指的人决不会错,为了遮掩,未及为胡宗宪所见的王翠翘,闪身出现,深深万福,口中说道:“总督的称呼,实在不敢当,敬谨奉璧。”

“四海之内皆弟兄。明山是我的患难之交,他明媒而待正娶的嫡室,又是陆太婆的义女,我不叫你嫂子叫什么?”“这,这——”一向语言便络的王翠翘,竟变得口舌笨拙了。

“这好象驳不倒是不是?”罗龙文凑趣附和:“那你就不必奉璧,笑纳了吧!”

如果接受,却真是笑纳,不过笑中有泪。王翠翘就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心中万念奔腾;在风尘中打了多年的滚,到头来竟能博得堂堂总督一声“嫂子”的尊称,真个即时毕命,亦当含笑。

“闲语少说,我们看看屋子,就替他们暖房吧!”胡宗宪又问:“小李呢?”

小李即是阿狗,胡宗宪最近才叫出来的。因为阿狗其名不雅,又不愿连名带姓地叫,所以用此昵称。王翠翘便即答说:“接我娘去了。”

于是徐海与王翠翘领着,看了前后房子,仓猝之间的布置,自然有欠周到,胡宗宪却不作客套,随处指点,某处该置屏风、某处该漆画轴。徐海不大在意,王翠翘却很用心地听着。

前后一圈兜下来,“小李”已将陆太婆接了来。她事先已听王翠翘很委婉地陈述过,不能在徐海面前稍露不妥的口风与形迹,所以装得满面春风地与胡宗宪寒暄周旋。谈不多时,下人来请入席;又是谦让久久,方始来到大厅。

大厅上红烛高烧,供着一幅五色刻丝的和合二仙图。供桌前面,设着两席盛筵:东面一席胡宗宪首席,罗龙文、胡元规并坐作陪,徐海坐主位;西面一席,自然是陆太婆上坐,阿狗居次,王翠翘坐下首作主人。

安席敬酒已毕,随意饭啖,徐海首先谈到正事,向罗龙文问道:“船预备得怎么样了?”

“船现成!”罗龙文答说:“今天不必谈这个。你先抛开一切,享享艳福。”

“罚酒!”胡宗宪把自己的酒递了过去。

“为何罚酒?”

“你先喝了再说。”

“不教而诛,难令人甘服。”语虽如此,罗龙文还是干了。

“如果我说得不对,加倍自罚。”胡宗宪说:“我罚你一个措词欠妥。”

“娶妻娶德,怎说艳福?何不说享享画眉之乐?”胡宗宪问道:“小华,你服不服?”

“服!”罗龙文只答了一个字,却又陪了一杯酒。

那面陆太婆听见了,便向王翠翘说:“女儿,你听胡总督,很看得起,你跟徐大婿也该去敬杯酒。”

“是!”

王翠翘一声答应,阿狗已执壶相陪,那桌徐海亦起身先走到这面向陆太婆致了意,方始陪着妻子,双双来到胡宗宪面前。

“总督,多承台爱,让我们夫妇得有抬得起头来的一天。水酒一杯,意思是诚的。请总督干了。”

“惶恐、惶恐!”胡宗宪毫不迟疑地干了杯。

陪饮既罢,王翠翘转脸说道:“明山,我要一个人敬一敬胡总督。”

“好,好!”徐海欣然让开一步。

等阿狗将王翠翘的杯中斟了酒,她从容说道:“总督,明山一出海,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要紧,不要紧。”胡宗宪急忙答说:“明山的一切,都在我身上。”

“有总督这句语,我可以放心了。”说罢,王翠翘仰脸干酒,道一声:“谢谢!”

徐海将王翠翘送回原位,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只听罗龙文跟胡宗宪在谈他出海的事了。

“明山,”胡宗宪问:“应该带点什么礼去送?”

“无非土仪。”徐海答说:“如果总督能写张字,或者写把扇子送他,那比什么都贵重。”

“我一定写。”话一出口,胡宗宪才发觉答得失之于轻率;以自己目前的身分,对至今身分还不能确定的汪直,翰墨酬赠,是件不太妥当的事。不过话说出了,收不回来,只好这样补一句:“就是不知道怎么落款?”

“不必落款,意思写在里头就行了。”

不落上款,便无挂碍,“好!”他完全答应了,“我做首诗,自己写了送他。”

“船呢?”徐海问说,“我在想,最好悄悄儿去,不要惊动任何人。”

“如果不想惊动人,莫如就搭毛海峰的船回去。不过,好象不够郑重。”

“这不要紧,郑重不郑重,不在乎表面。”

“那就坐毛海峰的船。”罗龙文说,“可是毛海峰的船归心如箭,恐怕不能久等。”

“他还能等几天?”

“昨天他跟我说,看风向,能在这三、五天之内动身最好。”

“三、五天就三、五天。”徐海说道:“我没有什么累赘,带几斤好茶叶,拍腿就走。总督这首诗,可得快做了。”“今天晚上就做,明天就能写好。只是——”胡宗宪看一看那桌的王翠翘没有再说下去。

这是说王翠翘离情难舍,还是徐海儿女情长,不得而知;反正为徐海设想,顾虑何在,是很明显的。

当然,胡宗宪虽未说完,徐海不必追问,亦不必回答。罗龙文见此光景,觉得这个话题,到此已可告一段落,不宜再谈亦无所再谈;便将话扯了开去,随意闲谈——不知彼此是有意还是无意,什么都谈,连赵忠的附庸风雅都谈到了,就是不谈赵文华。

那一桌亦谈得很起劲。“小李”肚子里装了无数好笑有趣的见闻,让陆太婆听得上了瘾,有些是王翠翘都不曾听说过的,所以也是津津有味地注视着。这样不拘形迹的欢聚,直到二更方罢。

“酒醉饭饱,我们散吧!”胡宗宪说:“客去主人安。”

“我也要走了!”陆太婆站起身来,对王翠翘说:“还是让你兄弟送我回去吧!”

“我——”

刚说得一个字,陆太婆重重地打断她的语:“翠翘!”

“娘!”王翠翘愕然。

王翠翘愣了一下才明白,是义母格外体恤。她原来是想说:“我跟娘一起回大姐家。”如果这话一说出口,陆太婆不能将未成嘉礼的女儿留在未过门的女婿家,只能应允;否则就会受人批评,有玷陆家的门风。因此,“什么话”都不准她说,这也就是“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的道理。

结果是连小李都不必送,胡宗宪用他总督的官衔灯笼,将陆太婆送回她女婿家,罗龙文为胡宗宪邀去作长夜之谈,小李随着胡元规回典当。嘉宾散尽,烨烨红烛之下,只有男女主人的一双俪影。

窗外西风猎猎,窗内却是一团春意。徐海神采奕奕,让王翠翘惊喜地发现,他的消失已久的豪气,居然又重新出现在他脸上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说老了牙的俗语,我一直到今天,才能体会出它的味道。”徐海忽发感慨,“世界上最玄妙,最没有道理的,就是心境!”

“说‘玄妙’还差不多,何以谓之‘没有道理’?”

“不起而然,就是没有道理。一个人在心境灰恶的时候,恨不得死了算了。可是过些日子回想,自己都想不通,当时为什么会有那种可笑的念头?”

“我也想不通。不过,我倒是希望你记住今天的想法。”王翠翘说:“人总有遭遇挫折的时候,你将来也许还会有,也许还更重。到心境灰恶的时候,不要一味钻牛角尖,想想你今天的心境,就容易丢掉那种可笑的念头。”

这番话说得很隐晦,徐海一时无法完全了解,只抓住将来还会有挫折,甚至是更严重的挫折那一点意思,当作她是勉励他的意思,自然应该接受,而且自信能够接受。

“你放心,‘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受得起打击。”

“我相信你也受得起。”王翠翘说:“否则,就辜负我一起心了。”

“不会!我知道你不是把我看成个没用的人,我不会辜负你的一起心。”

“我相信。”王翠翘欣慰地说。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你不要怪我太擅专。”徐海脸上浮铺歉意,“大概三、五天就要走了。”

“我知道。我听见你们在谈。”

“你的耳朵好尖!”徐海停了一下说:“在那里几个月,别的还好办,就是日本的茶,我喝不惯。”

“这还不容易,替你多带一点去。还有那套宜兴壶,你也带去。”

“光有茶具,没有人懂功夫茶的决窍,也是枉然。”

“你不会教一两个出来。喔,”王翠翘是突然想起一句要紧话的神气,“你是不是真的想多生几个儿子?”

“是的!”

“那我真抱歉了!”王翠翘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起你,我不会生育。”

这不像玩话,徐海既惊且诧,“为什么?”他急急问说,“总有个道理吧?”

“早年,”王翠翘的声音更低了,“我吃过药。”

徐海恍然大悟。风尘女子中有个说法,多服凉药,可以避免生育。不过,“这话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他说,“你不要认真。”

“事实如此,你不要指望我,不然会失望。”

“那,”徐海沮丧地:“说实话,我现在就失望了。不过——”

“你不必解释。我心里也是这么想,我们的感情,跟我生育不生育无关。”

“是的,我就是这句话。”

“我知道,不过,”王翠翘扳着他的肩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对你倒没有什么;对你徐家的祖宗,不免惭愧,没有尽到做徐家媳妇的道理。”

“这也不去说它了。”

“这岂可不说?”王翠翘正色答说:“你心目中,怎么能没有祖宗?”

这义正辞严的责备,堵得徐海气结,只好点点头:“好吧!你说。”

“我说,你在日本不妨找一两个人,我绝不会吃醋,你也不要假撇清。好不好?”

“你的嘴真利害!”徐海苦笑了,“话都让你点在前面,我还能说什么?”

“你既无话可说,就该照我的话做。第一、相貌当然要过得去;第二、脾气要好;第三、最要紧的是具宜男之相。”

“算了,算了!”徐海笑道,“你不要来试我。逢场作戏是有的、如说娶回家来,那不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

“明山,明山,枉为你我好了一场;原来你竟不知道我的一起真心!真教我好泄气。”

一脸失望的颜色,决不是装出来的。徐海心想,即或是试探,又何用如此?看起来,倒确是一起至诚。不过自己亦确无在日本别置外室的心思,对王翠翘来说,也算很对得起她了。然则,这应该怎么说呢?

“如果你当我是一般喜爱拈酸的寻常妇道,明山,你太小看我了。我是为你打算。”

“是的,我知道。”

“你并不知道我是为你打算,不然你就不会想都不多想一想,便生误会。”

徐海赧然,因为自己一句言不由衷的敷衍话,为她揭穿了。低头想一下,用一种让步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一定要我找一个能代替你生育的女人,我找就是。”

“一定要找,快快去找。不过,明山,这个女人,不光是代替我生育。这一点,你先要明白。”

“我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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