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园丁鼻子里倒出来的。
温室中鱼缸的金鱼,亮着白肚皮浮在水面上,整盒的粉笔在缸底上冒着气泡,煎熬着那些小金鱼的未散之魂。试验室中养的小青蛙的眼珠在砖块上粘着,丧了他们应在试验台上作鬼的小命。太阳愁的躲在黑云内一天没有出来,小老鼠在黑暗中得意扬扬的在屋里嚼着死去的小青蛙的腿。……报纸上三寸大的黑字报告着这学校风潮。电报挂着万万火急飞散到全国。教育部大门紧闭,二门不开,看着象一座久缺香火的大神龛。教育团体纷纷召集会议讨论救济办法,不期而同的决定了:“看一看风头再说。”雄纠纠的大兵,枪上插着惯喝人血的刺刀,野兽似的把这座惨淡破碎的大学堂团团围住,好象只有他们这群东西敢立在那里!地上一滴滴的血痕,凝成一个一个小圆眼睛似的,静静的看大兵们的鞋底儿!……
“老赵!你怎么样?”李景纯到东方医院去看赵子曰。“你末了,老李?”赵子曰头上裹着白布,面色惨黄象风息日落的天色。左臂兜着纱布,右腮上粘着一个粉红橡皮膏的十字;左右相衬,另有一番侠烈之风。“伤不重,有个七八天也就好了!欧阳呢?”
“在公寓睡觉呢!”李景纯越说的慢,越多带出几分情感。脸上的笑纹画出心中多少不平。
“他没受伤?”赵子曰问。他只恐怕欧阳天风受伤,可是不能自止的想欧阳一定受伤;他听了李景纯的话,从安慰中引起几分惊异。
“主张打人的怎会能受伤!”
“难道他没到学校去?”赵子曰似乎有些不信李景纯的话,这时候他倒深盼欧阳受一点伤。他好象不愿他的好友为肉体上的安全而损失一点人格。
“我没去,因为我不主张‘打’;他也没去,因为他主张‘打’!”
“呕!”赵子曰闭上眼,眉头皱在一处,设若他不是自己身上疼,或者是为别人痛心。
李景纯呆呆的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别的病房中的呻吟哀叹,乘着屋中的静寂渐次侵进来。李景纯看看赵子曰,听听病人的呻吟,觉得整个的世界陷在一张愁网之中。他平日奋斗的精神被这张悲痛的黑影遮掩得正象院中那株老树那样颓落。赵子曰似乎昏昏的睡去,他蹑足屏息的想往外走。“老李,别走!”赵子曰忽然睁开眼,向李景纯苦笑了一笑,表示身上没有痛苦。
“你身上到底怎样?”
“不怎样,真的!”赵子曰慢慢抬起右手摸了摸头上的纱布,然后迟迟顿顿的说:“我问你!——我问你!”“什么事?”
“我问你!——王女士怎样?”赵子曰偷偷看了李景纯一眼,跟着把左右眼交互的开闭,看着自己的鼻翅,上面有一些细汗珠。
“她?听说也到医院来了,我正要看她去。”
“是吗?”赵子曰说完,又把眼闭上。
“说真的,你身上不难过?”
“不!不!”
李景纯心中有若干言语,问题,要说,都被赵子曰难过的样子给拦回去。不说,觉得对他不起;说,又怕增加他的苦痛与烦闷。走,怕赵子曰寂寞;不走,心中要说而不好意思说的话滚上滚下象一群要出巢的蜜蜂。正在为难,门儿开了,莫大年满面红光的走进来。他面上的红光把赵子曰的心照暖了几分。
“老赵,明天见!”李景纯好容易得着脱身的机会,又对莫大年说:“你陪着老赵说话吧!”说完,他轻轻的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赵子曰,赵子曰脸上的笑容已不是前几分钟那样勉强了。
“老赵!”莫大年问:“听说你被军阀把天灵盖掀了?”“谁说的?掀了天灵盖还想活着?”赵子曰心中痛快多了,说话的气调锋利有趣了。
“人家都那么说吗!”莫大年的脸更红了,红的正和“傻老”的红脸蛋没分别。
“欧阳呢?”
“不知道!大概正在奔走运动呢,不一定!我来的时候遇见老武,他说待一会儿来看你。你问他,他的消息不是比咱灵通吗!”
“王女士呢?”赵子曰自然的说出来。
“我也不知道!管她们呢!”
“老莫,你没事吧?”
“没事,专来看你!”莫大年可说着一句痛快话,自己笑了一笑以示庆贺之意。
“好!咱们谈一谈!”赵子曰说着把两只眼睛睁的象两朵向日葵,随着莫大年脸上的红光乱转,身上的痛苦似乎都随着李景纯走了。“老莫!你知道王女士和张教授的秘密不知道?”
“什么秘密?”莫大年问。
“我问你哪!”
“我,我不知道!”
“你什么也不知道,老莫!除了吃你的红烧鱼头!”赵子曰笑起来,脸上的气色象雷雨过去的浮云,被阳光映的灰中带着一点红。
“老赵!明天见!明天我给你买橘子来!”莫大年满脸惭愧要往外走。
“老莫!我跟你说笑话哪,你就急啦?别走!”“我还有事,明天来。”莫大年着出了屋门。刚出屋门,立刻把嘴撅起来。自医院直到天台公寓一刻不停的嘟噜着:“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人人叫咱傻老!傻老!”
莫大年第二天给赵子曰送了十几个橘子去,交给医院的号房,并没进去见赵子曰。他决不是恼了赵子曰,也不是心眼小料不开事。他所不痛快的是:生在这个新社会里,要是没有一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到处显出精明强干的能力,任凭有天好的本事,满肚子的学问,至好落个“老好”,或毫不客气叫你“傻蛋”!作土匪的有胆子拆铁路,绑洋人,就有作旅长的资格,还用说别的!以他的家计说,就是他终身不作事,也可以衣食无愁的过他一个人的太平天下。可是他憎嫌“傻蛋”这一类的徽号。他要在新社会里作个新式的红胡子,蓝靛脸的英雄。那怕是作英雄只是热闹热闹耳目而没有真益处呢,到底英雄比傻蛋强!他明知道赵子曰是和他开玩笑,打哈哈,他也知道“不知秘密”与“爱吃红烧鱼头”算不了甚么大逆不道。可是,人人要用赵子曰式的笑脸对待他,还许就是“窝囊废”“死鱼头”一类的恶名造成之因呢!这类的徽号不是欢蹦乱跳的青年所能忍受的!新青年有三畏:畏不强硬,畏不合逻辑,畏没头脑!莫大年呢,是天生的温厚,横眉立目耍刺儿玩花腔是不会的。对于“逻辑”呢,他和别的青年一样不明白,可是和别个青年一样的要避免这个“不合逻辑”的罪名。怎样避免?自然第一步要“有头脑”。所以三畏之中,莫大年第一要逃出“没头脑”的黑影,“知秘密”自然是头脑清晰,多知多懂的一种表示,那么,“知秘密”可以算作作新人物的唯一要素。“知秘密”便是实行“不傻蛋主义”的秘宝。
莫大年一面想,一面走,越想心中越难过!有时候他停住脚呆呆的看着古老的建筑物,他恨不得登时把北京城拆个土平,然后另造一座比纽约还新的城。自己的铜像立在二千五百五十层的楼尖上,用红绿的电灯忽明忽灭的射出:“改造北京之莫大年!”
“老莫!上那儿去?”
莫大年收敛收敛走出八万多里的玄想,回头看了看:“老武!我没事闲逛。”
武端穿着新作的灰色洋服,蓝色双襟大氅。雪白的单硬领,系着一根印度织的绿地金花的领带。头上灰色宽沿呢帽,足下一尘不染的黄色,橡皮底,皮鞋。胸脯鼓着,腰板挺着,大氅与裤子的折缝,根根见骨的立着。不粗不细的马蜂腰,被大氅圆圆的箍住,看不出是衣裳作的合适,还是身子天生来的架得起衣裳来。他向莫大年端着肩膀笑了一笑,然后由洋服的胸袋中掏出一块古铜色的绸子手巾,先顺风一抖,然后按在鼻子上,手指轻按,专凭鼻孔的“哼力”噌噌响了两声。这个浑厚多力的响声,闭上眼听,正和高鼻子的洋人的鼻音分毫不差。
莫大年象“看变戏法儿”似的看着武端,心中由羡慕而生出几分惭愧。武端是,在莫大年想,已经欧化成熟的新青年,他自己只不过比中国蠢而不灵的傻乡民少着一条发辫而已。
“老莫,玩一玩去,乘着罢课的机会!”
“上那儿?”莫大年说着往后退了两步,低着头看武端的皮鞋一闪一闪的射金光,又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那双青缎厚底棉鞋!“先上西食堂去吃饭?”武端说。
“我没洋服,坐在西食堂里未免发僵!”这两句话确是莫大年的真经验。因为西餐馆的摆台的是:对于穿洋服说洋话的客人,不给小账也伺候的周到;对于穿华服,说华语的照顾主,就是多给小账也不屑于应酬。更特别的:他们对穿洋服的说中国话,对穿华服的说外国话。所以认不清洋字菜单的人们为避免被奚落起见,顶好上山东老哥儿们的“大碗居”去吃打卤面比什么也不惹气。然而:“那么,上民英西餐馆?你猜怎么着?那里全是中国人吃饭,摆台的也是中国话,而且喝酒可以划拳,好不好?走!”武端把左手插在大氅“廓其有容”的口袋里,右手带着小羊皮的淡黄色手套,过去插在莫大年右肘之下。两个人并肩而行,莫大年为武端的洋服展览,不便十分拒绝,虽然他真怕吃洋饭。
远远的看见民英餐馆的两面大幌子:左边一面白旗画着鲜血淋漓的一块二尺见方的牛肉,下面横写着三个大字“炸牛排”。右边一面红旗画着几位东倒西歪的法国醉鬼,手中拿着五星啤酒瓶往嘴里灌。武端看见这两面幌子,眉开眼笑的口中直往下咽唾液,正是望幌子而大嚼也解一些“洋馋!”莫大年的精神也振作起一些,觉着这两面大旗的背后,埋伏着一些“西洋文化!”
两个人进了民英餐馆,果然“三星,五魁”之声清亮而含着洋味,大概因为客人们喝的是洋酒。柜台前立着的老掌柜的把小帽脱下,拱着手说:“来了,Sir!来了,Sir!”摆台的系着抹满牛油的黑油裙,(“白”的时代已经岁久年深不易查考了!)过来擦抹桌案,摆上刀叉和洋式酱油瓶。简单着说:这座饭馆样样是西式,样样也是华式,只是很难分析怎么调和来着。若是有人要作一部“东西文化与其‘吃饭’”,这座饭馆当然可以供给无数的好材料。
“吃什么,大爷,Sir?”摆台的打着山东话问。乘着武端看菜单之际,他把抹布放在肩头,掏出鼻烟壶,脆脆的吸了两鼻子。
两个人要了西红柿炒山药蛋,烧鳜鱼,小瓶白兰地,冷牛舌头,和洋焦三仙(咖啡)。
武端把刀叉耍的漂亮而地道,真要压倒留学生,不让蓝眼鬼。莫大年闭着气把一口西红柿吞下,忙着灌了半杯凉水。“老武,”莫大年没有再吃第二口西红柿的勇气,呷了一点白兰地,笑着问:“告诉我,怎么就能知道秘密?”“目的?那一种?”武端说完,又把摆台的叫过来,要了一个干炸丸子加果酱。
“还有多少种?”
“什么事经科学方法分析没有种类呢,真是!”“告诉我两样要紧的,多了我记不住。”
“好!你猜怎么着?好,告诉你两种:利用秘密和报告秘密,这是目的。你猜——好!先说目的,后说方法。”武端觉得自己非常宽宏大量,肯把他的经验传授给莫大年。莫大年傻老似的聚精会神的听着。
武端呷了一口酒,嚼着牛舌头,又点上一支香烟。酒,牛舌头,烟,在嘴中匀和成一股令人起革命思想的味道。酒顺着食道下行,牛舌头一上一下的运动于齿舌之间,烟从鼻子眼慢慢的往外冒,谁要是这么作,谁也不能不感谢上帝造人的奇妙,他把牛舌头咽净,才正式向莫大年陈说:“供给秘密是为讨朋友的欢心,博得社会上的信仰。这是在社会上活动唯一的要素,造成英雄伟人的第一步。举个例说:你猜怎么着?张天肆,你知道张天肆?财政部司长,司长!你要问他的出身,不必细说,凭他的名字可以猜得出:他本来叫张四,作了官才改成张天肆,张四,张司长!前三年他还是张四,因为报告给绥远都统一件秘密,你猜怎么着?当时他来了个绥远都统驻京办事处的科员,张科员!前三个月,他又报告给财政总长一件秘密,哈哈,抖起来了,司长!由张四而张天肆而科员而司长,将来,谁能说得定呢,也许张大帅,张总长,张总统,张牛头,因为他住家在三河县牛头镇!由张四而张总统,一根线拴着:知秘密!”武端喘了一口气又吃了一块牛舌头,心里想:设若张四“人以地名”有张牛头的希望,怎见得自己没有“人以物名”而被呼为武牛舌的可能呢!他笑了一笑,接着说,“至于利用秘密,你猜怎么着?那可就更有用,更深沈,更——抖了!利用一件秘密,往小里说,你可以毁一个人,一个学校,一个机关;往大里说,推倒一个内阁,逼走一个总统!谁有这份能力,谁就有立铜像的资格,又非张四之流仅仅荣耀一时的可比了;因为小而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