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人不行,这是我们试验用的药,需要的话就给我们送来。”
标签上印着“二十五克”和制药厂的名字。
“有没有不小心喝错的时候?”
“没有。不过,以前也有人做试验时粘在手上,忘记洗手,恬了以后毒死的。”
“这么容易致死吗?”
“这是最利害的一种毒药了,它能阻断呼吸中枢,几乎是猝死,最多一、两分钟就能死。”
久木越听越坐不住了。
坐在咖啡店的角落里,久木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内衣的口袋。
这个西服的内衣口袋里,装着刚才从川端那儿偷来的纸包,据川端介绍,一小勺能毒死四、五个人,那么这一小包就能杀死十个人。
自己身上装着这么大剂量的毒药,使久木害怕起来,于是想找个店休息一下,不知不觉来到了银座这个爇闹的地方。也许潜意识里希望到欢声笑语的人群中来平静自己的情绪吧。
久木喝着咖啡以使自己镇定下来,脑子里却一再想起刚才去研究所的事。
把纸包放进口袋后,久木没呆多久就离开了研究所,川端会不会起疑心呢。他把药倒回瓶里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所以应该没有发现什么,只是自己走得过于匆忙,有些不大自然。
可是于了这么大的坏事,哪儿还有心情和他聊天呢。
久木自己也很意外,居然能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弄到手。
川端因为自己是好友而不加设防,要是自己有胆量的话,还能多拿一些。
当然,没有人会想要这种剧毒的药物,弄不好会使自己受到危害。再说哪有那么多想要找死的人呢。所以也难怪川端放松了警惕。
可是自己和凛子死了以后,川端会不会受牵连呢?
不会的,他根本不知道久木偷药的事,既使查明了死因,由于毒药来路不明也会不了了之的。
想着想着久木再也沉不住气了,付了钱走出了店门。
街上已亮起了五颜六色的霓红灯,更增添了繁华的气氛。
久木朝地铁站走去,走了一半又改了主意,叫了辆出租。
带着这么危险的东西上电车,万一撞到别人身上,弄破纸包就麻烦了。既然已经准备去死了,节约车费也没有什么意义。
半路上去了超市,买了胶皮手套和带盖儿的小盒儿,然后回到了涩谷的家。
“我弄到了一个宝物。”
久木故作轻松他说道,他一边告诉凛子去研究所的经过,一边在桌子上打开了那个纸包。
凛子停下手里的毛笔注视着这些白粉。
“把它掺到果汁里,喝下去就行了。”
凛子没说话,只顾盯着看,过了一会儿,声音嘶哑地问道:“这种白粉能致死吗?”
“喝下去用不了一、两分钟就会停止呼吸的。”
久木戴上手套,把纸包里的白粉倒入小瓶中。
听川端说,放在光照下或接触空气,纯度都会下降,所以要把它放在陰暗处。
“有这些就足够了。”
“有没有痛苦啊?”
“可能有点难受,抱紧点就行了。”
凛子还在看着瓶子里的粉末,忽然想起了什么,
“放进葡荡酒里行吗?”
“什么葡萄酒?”
“当然是最好的那种红葡萄酒啊。”
“我想可以的。”
“我要和你拥抱着喝下去,你先寒一口,再吐进我的嘴里……”
凛子最爱喝葡萄酒,她要选择红葡萄酒作为结束此生的最后的饮料。
“好吧,就这么办。”
这是凛子最后的心愿,久木要充分满足她。
解决了怎么死的难题以后,久木的心情更加平静下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净化了,变成除了等待死亡以外,毫无现世欲望的透明体了。
此外还必须选定死的场所,他们一致倾向于到轻井泽去。
当然,从他们激情澎湃,留宿不归的镰仓,到多次优会的横滨饭店;从雪中寂静的中禅寺湖,到樱花谢落时的修善寺,这每一处都使他们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可是,在这些公共场所死的话,会给旅馆以及其他人带来麻烦的。
为了不给如何人添麻烦,以自己希望的形式去死的话,只有去轻井泽了。
不过,两人死在那儿,将会使凛子的母亲和哥哥为难,不愿意再去别墅了。凛子觉得很对不住母亲和哥哥,只能请他们原谅她最后的任性了。
决定了自杀场所后,久木又一次想起了有岛五郎和秋子的事。
他们两人死的时候是初夏的梅雨季节,而自己和凛子要去的是初秋的轻井泽。高原的秋天来得早,现在可能早已秋意阑珊了。
梅雨时死的尸体,因暑爇和湿气而迅速腐烂,选择秋天就能避免这一悲剧。
“再往后天气就越来越冷了。”
“现在就已经冷飓飓的了,到了十月份,除了住在轻井泽以外的人家以外,不会有游客了。”
久木想像着被苍松翠柏环绕的优静的别墅。
“走在发黄的落叶松林荫道上,恍然觉得是在走向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他们相信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通往寂静的死亡的世界。
一切都在缓慢的,一步步走向死亡。当心灵和肉体都倒向死的一边时,对生的执着也就不复存在了。
尽管如此,他们的生活并不是压抑、消极的,相反,对于性的渴求更加强烈,更加丰富了。
他们还有几天时间,可以互相安抚对方,以了断对尘世的留恋和执着,去迎接死亡的到来。
每天早上,久木一睁眼发现凛子在身旁,就凑近她爱抚起来,直到她多次达到了满足后,接着又睡;中午醒来又开始亲爇;晚上天刚一黑,就迫不及待地搂到了一起。
如此不分昼夜的男欢女爱,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不知羞耻的色情狂。
当他们舍弃了生产商品、获得财富、享受丰富的生活等等世俗的欲求时,在这个世上,就几乎没有可干的事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就是食欲和性欲了。前者因为多在家里生活,不会觉得不满足;那么最后剩下的就只有一对儿男女所不可或缺的性欲了。
这么一说,好像他们是津力超群的性的崇拜者,实际上,此时的他们并非在向性挑战,而是埋头于、耽溺于性爱中,来打消日益临近的死的陰影,减弱生命的活力。
尤其是不信教的人,在正常身体状态下迎接死亡来临时,只能削弱自身潜藏的生命力,以接近死的状态。消耗、燃尽所有的津力,生的欲望就会自行淡薄,渐渐从无我之境步入死亡之界。
没日没夜地沉溺于永不厌倦的性之中,正是为了能够宁静安样的去死所进行的调整身心的作业。
在这同时,久木心里还惦念着另一件事。
他想最后见妻子和女儿一面。
这是超越了单纯的留恋和眷顾的,对共同拥有过漫长人生的伴侣的礼貌和爱情。
对已经离家数月不归的丈夫和父亲,她们肯定早已失望了,和她们再见上一面,是给她们带来伤害的久木所能表示的最后的诚意了。
想好之后,出发去轻井泽的前一天,久木去看望了妻子。
久木事先给她打了电话,让她把女儿叫来。一家人不是在起居室,而是在客厅里见面,显得十分陌生。
久木仿佛到别人家作客一样,有些紧张,问了句“近来好吗?”妻子没有回答,只是问他“那件事已拜托了一位认识的律师,你看可以吗?”久木点点头,喝着女儿沏的茶,不知说什么好。
女儿说“您好像瘦了”,久木说了句“你津神不错嘛”,就又没话说了。妻子拿来一个大纸袋。
“已经入秋了。”妻子对他说。
里面装的是久木秋天穿的西服和毛衣。
“你给我准备好了?”
憎恨自己的妻子,意想不到地给他收拾出来秋天的衣服,使久木不知所措。
为将要回到别的女人那儿去的男人做到这一步,到底是出于爱呢,还是,长期以来身为妻子的女人的习惯呢?
“谢谢。”
对于妻子最后的温柔,久木由衷地道了谢。
还未正式离婚,丈夫就离开家和别的女人同居了,妻子憎恨丈夫,却又为他准备好秋天的衣服;女儿为自私的父亲感到生气,却又竭力在两人之间周旋;只是久木已决意去死,妻子和女儿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三个人都觉得很别扭,可又都不想破坏现有的气氛,想多在一起呆一会儿。
又喝了一杯茶以后,久木说“我上去一下”,就到二楼自己的书斋去了。
屋子里和他离家前没有任何变化,纱帘遮挡着窗户,笔筒的位置和文件盒都没有挪动,桌子上蒙了薄薄一层灰尘。
久木点燃一支烟,眷恋地望着房间里的陈设,默默坐了一会儿,然后下了楼,跟妻子和女儿告别。
妻子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并没有挽留,女儿担心地看着他们两人。
“我把这个拿走了。”
久木说着提起那个口袋,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妻子和女儿。
“再见了……”
他本想说“给你们添了很多烦恼,很对不起”,忽然觉得这些话有点假惺惺的,就说道:“多保重……”
他想说得尽量自然些,可是心里一阵发酸,赶紧低下头打开了门,身后知佳喊道:“爸爸别走……”
他听到喊声回头看了一眼,妻子扭过脸去,女儿悲伤的望着他。
久木在心里对她们说了句“再见”,转身走出门去。
走了一段路后,久木回头望去,妻子和女儿没有追来,家门已经关上了。
第二天,久木和凛子从东京出发了。
一想到这是他们的死亡之旅,将最后与世间的一切告别时,短暂居住过的涩谷的小屋,人来人往的喧嚣的东京,都使他们恋恋不舍起来,但是,不能总是沉浸在伤感之中。
“走吧。”
在凛子的招呼下,久木离开了房间。
已是秋季,凛子穿着羊绒套装,戴着同色的帽子,久木穿着浅鸵色的夹克和茶色的裤子,提着一个旅行包。
他们像是年龄相差较大的夫妻,出门去渡周末。久木开车穿过市中心,上了关越高速公路。
从这里将永远告别东京。久木在公路人口买了票,凛子拿着票说道:“是单程票啊。”
走向死亡的旅行,单程票就足够了。
“咱们去乐园啦。”
凛子故意开着玩笑,眼睛凝视着前方。
久木握着方向盘,嘴里重复着“乐园”。
凛子坚信来世就是两人永恒的爱的乐园。
从前,在天界的亚当和夏娃因偷吃了禁果被赶出了伊甸园,他们现在想要返回乐园。尽管是由于蛇的迷惑,但是只要违背了神的意志,是否还能返回伊甸园呢?久木没有自信,既使回不去也没有什么不满的。现在两人沉沦在充满污秽的现世,是由于吃了性这个禁果,因而从天上堕落到了人世间,既然如此,就干脆贪婪地享受性的快乐后死去。
他们已经充分地享受了这一人生的快乐了。
总之,现在凛子唯一企盼的是在爱的极致死去,她心里充满着美丽的梦幻。
久木虽然没有这样的梦幻,却清楚地知道今后再不会有比现在更美好的人生了。
能得到凛子的深爱,能在欢喜的顶点死去,只要拥有这样实实在在的真实,就不会再有不安,就能和凛子一起开始爱的单程旅行了。
来到了秋天的轻井泽,久木不禁想起了崛辰雄的小说《起风了》的序曲。
“在某一天的下午……突然起了风。”
他模模糊糊还记得这篇文章的开头,是下面这首瓦莱里的诗句。
“起风了,好好活下去。”
起风了,并不一定表现的是秋天,却有着秋天的意境。
“好好活下去”或许不适合即将走向死亡的他们两人,但是,在这咏叹的诗句中,蕴寒着和诗的寒义相辅相成的静静的达观,不仅仅是颂扬生命的活力。换言之,其中还寒有凝视着生与死的成熟的秋天的气息。
他们去轻井泽时正是这样一个秋天,阵阵秋风吹过寂静的树林。
下午到达后,天还很亮,他们直接去游览了周围一带的高原秋色。
和七月的梅雨天完全不同,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远处喷着烟雾的浅间山隐约可见。半山腰里已是红叶点染,山脚下边野的芒草闪着金光。
久木和凛子都沉默寡言,并不是心情不好,他们想要把金秋时节的自然美景都烙印在眼睛里。
随着太阳西斜,浅间山的轮廓愈加鲜明,山脚下渐渐变暗,山峰顶端涌动着白云。
他们勿匆下了山。不可思议的是,在向往生的时候,容易陶醉于寂寥的秋色,在准备去死的现在,却急于逃离这样的风景。
用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到达了别墅,大门外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
“我回来了。”
他们念念有词地进了大门。
他们准备在这里渡过最后一夜,明天晚上,两人就会饮下血红的葡萄酒结束此生。
晚上,他们在附近的饭店里吃了饭,明天一天哪儿也打算不去,所以这是他们在外面吃的最后的晚餐了。
七月初,也在这里吃过饭,那次为久木祝贺生日用香摈干了杯。谁能想到,仅仅三个月后,会在同一个地方吃最后一顿晚饭。回想起来,那时就已经有一些预兆了。那时久木还没有被派往分杜去,就已经有了辞职的打算,甚至产生了活着很无聊的虚无感。而凛子也对爱情易变、年华浙衰感到朦胧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