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一绺或长或短的纸条儿,心里又想的是什么啊?
七月的最后一个逢十的日子到来了,我照例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吃着饭,不时瞧瞧敞开的大门,盼着那个微微背驼的身影的到来。
期待中,他果然进来了。
快六十岁的人了,步子多轻捷、利索!头上落了一层霜,面孔却红黑红黑!个子虽然不高,肩膀却又厚又宽,腰里终年四季扎一条蓝布带子,浑身恰如一块极富弹性的钢锭。我瞧着他,忽然想,一旦他那微微驼着的前胸挺起,大约会把整个田庄都扛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还像往常每次来一样,不卑不亢,不恼不笑,说:“我来交思想改造……”
我听不下去,早已慌忙站起,礼让他坐下。
他把材料塞到我手里,和善而精明的眼睛里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笑掠过,随即转过身,走了。
我瞧着他的背影,踏着轻捷的脚步走过院子,消失在大门口。我呆呆地站着,捏着他交来的材料的手,不由地发抖了。绽开来,又有一张纸条!我心头一热,两眼怎么也看不清那纸条上面写着的字了……
三
一桩横祸却由此而生!
晚上,当我从村里归来,跨进我独身居住的小厦房的时候,无论多晚,多累,都要翻开那个红皮日记本。怪!一翻开它,瞧着那一绺一绺用各色纸头写着字的纸条,我的脑子就格外清醒。有时,因为生产上取得进展而兴奋,纸条教我冷静下来!有时,因一件棘手事而气恼烦躁,纸条又使我心地踏实!甚至因工作中的失误而横遭社员指责,使人容易灰心的时候,纸条又把我鼓舞起来!纸条不仅是我的智囊,而且成了我思想情绪的“空气调节器”!
我翻开红皮日记本,习惯地瞧瞧亲爱的纸条,拧开水笔,记下我在纸条的指导下,所进行的实践活动中的得失。纸条攒贴了六七条,我的实践记录也有五十多则,一百多页了。我甚至想,明年再当队长的话,我的心里就有数码了。我一笔一笔记着,眼前总有一张奇妙的纸条在飞舞,又有一双和善可亲的眼睛在闪光,渐渐地,那纸条变成一只蝴蝶的翅膀,在青绿的田野上飞旋……
八月中旬,县上又分片组织秋田管理大检查,大评比。我们这一片区的检查团长,就是春上在田庄搞过路线教育的马队长。公社刘主任陪着检查,大队的田支书和各队队长,都参加了检查评比。
检查评比的结果,三队秋田的长势在这一片挂上了号。大家鼓励我的话暂不提起,马队长简直高兴得不得了。他一会儿拍我的肩膀,一会儿递给我一支恒大牌香烟,硬叫我抽。我有点难堪地想:春上,你没死活地批判志良队长的“唯生产力论”那阵儿,也捎带给我多少难听话!你那阵儿脸多难看,口气多歪!
评比总结时,马队长又夸奖我:
“田庄三队的秋田,大家都看见了吧?服不服?不服也不行!这是谁领着干的?不是长胡子,也不是刷刷胡子,是嘴上没毛的小伙儿!有的老先生,有一点生产经验,撞不得,一撞就拿势扣板,撂套示威!其实,你那一套经验,不过是修字号的货色!缠马同志干得好!证明春天在田庄进行的路线教育的深远意义……”
我听得出来,表扬我,是为了骂志良叔,又是为他自己在田庄胡整的行为所造成的严重后果遮羞。我心里像塞了一把猪毛,过分地别有用心的赞扬,使我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无力正视任何人的眼睛,特别是田志德老汉那忧愁的眼光,只盼会议早点结束。
会议结束后,马队长吩咐秘书说:“把缠马同志的事迹好好整理一下,写成材料,一份送我,一份送报社,一份送县广播站。要造舆论,目前正需要这号材料……”
干部们走散以后,马队长居然亲热地提出:“走,咱到缠马家里去,好好谈谈,这个材料要快!”
我无法推辞,就领着马队长和秘书走了,其他随行人员,也跟着田支书休息吃饭去了。
在我的小厦房里一坐定,马队长就指示秘书和我谈,他靠在被卷上休息了。
秘书问我当队长的前前后后。我结结巴巴,说不顺畅。想想吧,马队长在当面,我怎么说呢?编又编不出来。最后就变成提问式的,我越发被动了。他又问我大批判搞了多少场,批判稿写了多少篇,怎么和守旧复辟派作斗争。我流着汗,终于鼓起勇气说:“那都是没来得及做的事……”
秘书为难地摊开手,瞧一眼马队长。
马队长耐心地笑笑:“不要太死板!灵活一点,譬如说批判,你在田间地头,给社员讲话,批评一些错误倾向,那就算数儿嘛!”
秘书得到启发,又问起我来。
我却忽然瞧见,马队长在我的枕头边抓起了那个红皮日记本!天哪,那个东西怎么敢让他看呢?
“马队长,那本本儿记得乱七八糟……”
“随便翻翻!”马队长兴味很高,“好多先进人物的思想,是从日记里发现的……”
想挽救也来不及了。
马队长翻着,看着,奇怪地问:“这纸条是谁写的?”
“村里……一个……老农。”我撒谎。
“这个老农不错呀!给年青干部撑腰!”马队长兴趣更浓更高了,“材料里插上这一笔,教训教训那些老不识相的,硬占着位子不让给年青人,看这个老农风格多高!”
我心里简直哭笑不得。
“这个老农是谁?”马队长问。
“一个……老汉……不出名的……”我搪塞。
“啥名字?”他直截问。
“七……七爷……”我慌了,仍不敢说出名宇。
“哪个七爷?”
“就是那个七爷!田……”
“唔!田老七?田学厚?富农分子?”马队长忽地从炕上翻身坐起,眼瞪得鸡蛋大,一连串的问话之后,他沉默了,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沉吟着说:“怪道我觉得笔迹眼熟。春天,我在这儿的时候,叫他写过破坏活动的交待材料!想不到……”
他很快变了脸,进屋时眼里呈现的亲热的意思飞得精光,严肃地对我训活:“什么‘七爷’?富农分子!你怎么能把敌人叫爷?阶级觉悟跑到哪儿去咧?”
秘书套上钢笔,合上记录本,把椅子挪得离我远一些。
“难得的反面教材!”马队长说,“严重的问题啊!敌人钻进我们的心脏里来了,还不严重!?”他很快做出决断,立即打发秘书找公社刘主任和大队田志德老汉,又叫他们把七爷传来。他要亲自抓这个“新动向”。
刘主任和田志德一进门,看见马队长的脸上正在刮风走云,不知出了什么事。田志德老汉立时拧住眉头,预感不妙地站在一边,瞧瞧马队长,又瞧瞧我。我给支书惹下了祸,难受地低下头。
刘主任却不在乎,故意嘻嘻哈哈和马队长逗笑:“缠马,得今晌午没给马主任嘴上抹油?我看人家嘴噘脸吊……哈呀!”
“哼!甭胡嘻哈!”马队长严肃地警告,很得意地样子,“你们等着看吧!”
“报告!”门外有人喊。
这是七爷的声音。他站在门外,(按照规定的条律,面见大小干部,必须先打报告)大概还不知道,我给他招来了怎样的祸事!可怜的老人……
“进来!”马队长威严地命令。
七爷跷上台阶,跨过门坎,站在门里。他谁也不盯,既不惊慌,也不馅媚。
“你最近干什么?”马队长开始审问。
“担稀粪。”七爷答,平静而又坦然。
“有什么破坏活动?”
七爷迟疑一下,似乎在想:有没有必要回答这个可笑的问题。他轻轻说:“没有。”
“狡赖!”马队长拍了一巴掌桌子。
“你尽可以去调查。”七爷仍然平静而又坦然。
“我要你交待!”马队长说,“老实点!”
“……”七爷闭了嘴,不吭了。
马队长终于忍不住,把他手中的“赃证”——我的日记本——打开,“啪”的一声压在桌子上:“这是谁写的?”
七爷侧过头,溜一眼那些倒霉的纸条儿,扬起头,盯着马主任,说:“我写的。”
“交待你的动机!”
“我看缠马初上阵,手忙脚乱,给他提几条生产建议!”
“你是什么人,你也配提建议?”
这句话说得太欺人了!我的肝火不由得从心里往上窜。看看七爷,他眉头间的皱纹轻轻颤动一下,腮帮上咬起两道硬梁,说:“我凭三队吃饭,社员也靠三队过日子,我怕三队烂包!我是什么人?我清白!配不配提建议?我倒忘咧……”
“胡说!你是狐狸给鸡拜年!”
“……”七爷又闭上嘴,不吭了。
马队长更得意了,挖苦说:“没见过,四类分子倒关心起集体来了?纯粹是想笼络人心!”
七爷仍然沉默着,咬得腮帮上又暴出一道梁来。他大概永远也无法使马队长理解他的话,干脆不吭,任你说什么也不想分辩了。
“为了篡权,收买人心!”马队长再一次重复他的话,逼近七爷,对住脸问:“是不是?”
七爷微微扬起头,盯着马队长的眼睛,不紧不慢,说:“人心,那是笼络不来的。想笼络人心的人,结果一个好人的心也笼络不去;有的人不用笼络,人心打也打不散!咋说呢?全看自个儿的德行……”
“放毒!”马队长的脸由黄变红,又由红变黄,受不了了,喊了起来,“你不甘心下台,企图篡权、复辟!”
“篡什么权!篡缠马那个小队长的权?”七爷说,“太小哩!缠马那个权确实太小哩!要篡,就篡大权,起码像县长……”
“你……”马队长脸上像挨了一鞋底儿,攥紧拳头,简直要动手了。
这当儿,刘主任拿着我的那个日记本,和田支书头挨头在一块翻看。看着看着,他把本子轻轻合起,又放到桌子上,大约这才弄清了这场风波的根由。他站起来,面对盛怒的队长,虚叹着:“啊呀!想不到,实在想不到,一个富农分子,竟然会干这种事!”他转过身,又对七爷斥责说:“你怎么敢和马主任顶嘴?回去写检讨,认真交待你的动机。”
七爷转过身,出了门,走下石阶。
刘主任给马队长圆场子:“马主任,你今天一来就发现了这事,觉悟比我们高!这事,交给我们处理吧!严肃处理!”
“要给我狠狠地批!”马主任也就此下台阶,“把情况向县委写出书面报告。”
“行呀!行呀!”刘主任点头。
田支书却苦丧着脸,为难地说:“这事,要是公布到群众当中,谁也不会批他!这算啥破坏活动嘛,是好事喀!”
“看看看!根子就扎在这儿!表现在敌人身上,根子扎在党内!”马队长说,“春天对你路线教育了一来回,你总不见提高!我看你这思想,确实跟不上趟儿……”
刘主任又呼呼啦啦说:“马副主任,甭费你的宝贵时间咧!这些人的问题,都交给我!以后再出问题,你寻我!老田,别吭咧!”
马队长一生气,在我家的饭也不吃了,跟我连一句话都不屑再说。他大约就象老鼠钻进蜂箱,蜜没偷吃着,倒被蛰得鼻青脸肿……
四
刘主任和田支书去送马队长和秘书,我没动弹。他们出了门,我一下躺在炕上,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来了。
难怪这几年人都说:好人挨铐,瞎熊坐轿。田七爷从土改革命革到四清运动,在田庄真正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临了却扣上了一顶富农分子帽子!志良叔是七爷手下的一员虎将,合作化培养起来的扎实队长,四清运动打下台,多年来三队烂得一锅粥!前年众人硬把他举出来,三队的生产刚刚还了阳,今年春天又挨了整!志德叔四清时整了个半死,恓恓惶惶保留下来,如今也是运动一来就头疼……我呢?才当了半年队长,现在又出了“路线问题”……
我不想干了!当着公社刘主任和田支书的面,把话说明,正好。
听见街巷里一阵汽车响,估计马队长起身回衙了,果然,刘主任和田支书回我的厦房。
田支书这阵无所顾忌,诉起难场,摊着两手,牢骚满腔:“刘主任,你说,我这支书咋当?马队长春天来,把田庄捣弄得乱咕咚咚,社员整天围着我的屁股嗡嗡!把几个队的班子叫他戳得散里散伙,我好容易才拢到一堆,今天一来又戳了一杠子!你回去和公社党委商量一下,把我免了!我越干越不会干,也不敢干咧!”他委屈得要哭出来。
“好啊!不想干就撂!”刘主任挪揄说。他不给支书解释,也不批评,随随便便:“撂吧!都撂套吧!干革命原来还要受委屈呀?天!我明天也撂他妈的套了!我凭啥给马二球赔笑脸!不当这主任,不受这份气!”
田支书倒没词了,愣愣地瞧着这个领导者。
我一时摸不透刘主任话里的意思,看看他正在生气,尽管话说得豁达,眼睛迷不过人。我就把话咽下。
刘主任转过脸,问我:“小伙子,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