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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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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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坐定,动起筷子。

吴康的儿子吴南,坐在刘兰芝旁边,大大方方提着筷子,畅畅快快吃着。连吃饭也象他爸爸吴康!吴康跟她头一回去见老裁缝的时候,吃着爸爸亲手做的饭菜,也是这种畅快样儿。从头吃到尾,筷子连一次也没放下!回学校的路上,她和他说笑,笑他是乡下佬,饿狼!他听了反而哈哈大笑,顽皮地说:“好东西都叫城里人吃咧!乡下人逮住城里人的便宜,客气才是傻熊!”她听着,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女儿吃着,不甘寂寞,对妈妈心不在焉的样子大概很不理解,插话说:“他爸平反了。”

“噢!”刘兰芝应着,关心地问,“工作安排了没有?在哪个单位?”

“历史研究所。”吴南回答说。

“好,和他的专业对口。”刘兰芝说。

吴南轻轻一笑,说:“开头,所里有位领导不同意俺爸去。这个人是我爸的同学,反右中整过我爸,他怕我爸找他的事儿。”

刘兰芝不由地嘘了一口气,这个整过吴康的同学,她当然明白是谁了。生活对他们三个人开了一个多么认真、多么严峻的玩笑……可是,刘剑怎么一直没有和她谈及此事呢?

“真坏!”女儿气愤地骂。

“其实,我爸哪有心思去想这些事!”吴南说,“他只是急着想有一个安静的环境,还想成点事。他过了五十岁了,只怕想做的事做不完……”

“他爸的两本史学专论,出版社已经定稿了。”女儿钦佩地炫耀说,“七十万字。”

“是吗?”刘兰芝着实吃惊了。吴康下放以后,她和他的信息完全断绝,她能想到他肯定受了许多磨难,却想不到他竟然还在写史学论文。自己早已心死如灰,只安于完成中学历史教学的任务了。她惊异地问,“他在农村几十年,还没丢弃对历史的爱好?”

“他丢不下,还叫我也读史书,给我妈讲历史故事,我们家成了历史研究所了。”吴南笑着,风趣地说:“一九六三年,上级安排他当中学教师,他又写起了书。文化大革命中,成了他的反党罪行,被打断了一条胳膊,押送回家。当天晚上,他叫我把笔纸取出来。我以为他要写交待材料,没料到他说,来,从头开始。又写起书来!”

刘兰芝的脑海里,展开一幅这样的图画:

青青的山坡下,淙淙的泉水边,一幢稻草苫顶的农舍前,青石桌旁围坐着吴康和他的妻子儿女,听他讲述千百年前的历史往事,半圆的月亮贴在山顶的天上……

“不说了,不说了!”女儿说,“吴南,把你那张全家福照片拿出来,让我妈认认你的双亲。”

吴南顺从地从提包里取出一本日记本本,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刘兰芝。

刘兰芝把照片接过来,手微微抖着,一时不敢把照片放到眼前来……那个她曾经与之山盟海誓的恋人,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一双严峻的眼睛刺向刘兰芝,象两把利剑!那脱光了头发的前额,更加显得突出面蕴藏丰富。微微向下撇着的左嘴角,有一道深深的皱折,一直勾到下巴后面去,显示着倔强,坚毅和顽强,这就是吴康!

坐在吴康旁边的是一位陕南农村装束的妇女,眼神安详而又庄重。这就是从她给吴康的那许多情书里认识了吴康的那个团支书!她占据了刘兰芝的位置,那么有理气长……

女儿不时瞧瞧吴南,吴南谦和地笑着。女儿又瞧瞧妈妈,有一种对幸福的乞求,渴望妈妈对她和她的恋人说些祝福的话……

“你们还年轻……”刘兰芝说不顺畅,结结巴巴,“像你……吴伯伯……那样做人……这是最珍贵的……”

女儿果然心满意足地笑了。

吴南庄重地点点头,也幸福地笑着。

刘兰芝却更苦楚了。这一双年轻人,看来已经完满地铸成他们幸福的基础了!可是,她将怎样面对吴康?面对那个从她给吴康的信里认识了吴康而义无反顾地结成生死之恋的陕南劳动妇女?她和刘剑投在吴康心灵上的阴影,一旦为孩子们所了知,她……

孩子们告辞了,要回学校去。他们就在她和吴康读过书的那所古老的大学历史系学习。她不强作挽留,让他们去吧!

刘兰芝站在残雪未融的地面上,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在楼房的转角处消失,回过身来,怎么也抑制不住感情的潮水了。她缓缓走上楼梯,脚步十分沉重……

1980。3西蒋村

立身篇

立身篇



民政干部薛志良坐在王书记对面的椅子上,眼睛瞅着写得密密麻麻的工作手册,汇报完县上关于招工工作的详尽安排后,抬起头来,看见坐在床铺与办公桌成直角交叉地方的王书记,右手手掌托着腮帮,胳膊肘撑在桌子角上,睡着了。

唔!他大概没听进去几句。老薛轻轻叹口气,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此走掉呢,不好;不走吧,又不好意思叫醒他的领导者。为难的当儿,他却无聊地观察起全社一万多人口的最高领导者来:头上的带耳扇的旧棉布帽歪了,身上的衣服皱折里,藏着灰尘,两只脚上,黄泥巴糊住了手工制作的棉鞋的多半个鞋面。他睡得挺香,嘴唇噘着,失修的稀稀落落的胡须又乱又长,挨近五十的中年人的长脸上,显示着疲劳和困顿。老薛忽然同情起自己的领导人来,他整天奔跑在公社所属的二十几个大队里,十多个新老社办企业里,帮助他的下属们解决许多棘手的问题,夜里总是熬眼吧!老薛原谅领导者不礼貌的行为了,无可奈何地又叹一口气。

这时候,王书记醒来了。

“嘿呀!”王书记抱歉地笑笑,眼白里罩着一层粉红色丝膜。

老薛也笑笑,表示谅解。

王书记站起身,扯下毛巾,在洗脸盆里蘸上水,狠劲擦拭着脸,一边问:“主要精神是啥?用三、五句话说。”

薛志良沉吟一下,企图把本本上记了六七页的记录,高度概括出来,他说:“县上要求,这次招工,所分配的名额,全部下到队里,公社不许半路拦截扣留一个名额,就是不准任何人以任何借口走后门。粉碎‘四人帮’了……”

“嗯!”王书记点一下头,又问,“给咱分了多少名额?”

“四十。”薛志良回答,“知青二十五,农青十五。”

“县上具体怎样安排?”王书记问。

“先用一周时间宣传,做好思想教育工作;第二周把名额下到大队,定下人选报回公社;第三周政审、体检;第四周报县待批。前后一月,不准拖延。”薛志良说。

“好!”王书记说,“你给咱提一个具体方案,周一晚上开革委会例会时讨论,通过了就办。”

薛志良点点头。

“多年没招工了,问题肯定多!”王书记说,“工作做扎实,争取甭出问题。”

“县上领导再三叮嘱的,也就是这意思!”薛志良说,“就怕各种‘关系’干扰……”

“甭怕!干扰是肯定的。”王书记说,“关键是咱俩,我是这儿的一把手,你是具体办事人,矛盾肯定会集中到咱俩头上。咱俩撑硬,把杆杆儿撑端立直,事好办!”

“我保险!”薛志良笑着保证说,满有信心地走出了王书记的房子。



薛志良用一块红纸写了“招工办公室”几个字,贴在门外的砖墙上,以免来访者乱敲冒推别人的门板,影响其他同志工作。然后坐在办公桌前,摊开纸,起草方案。

一阵汽车轮轧轧地响进院子,接着听见车门开关的嘭啪声;再接着,他的门被推开了。

“玉生在不在?”来人穿着呢大衣,站在门口问。

在薛志良的记忆里,人们对王玉生的习惯称呼是“王书记”。他在公社当民政干部五六年里,几乎没有听过直呼其名而连姓也不带的声音,这是大人对小孩那种既藐视又亲切的口气。

“在!”薛志良立即站起,走出门,把来客引到王书记房门口,推开门:“王书记,有人找!”

王书记正和办公室的秘书谈什么,转过头,辨认着来人。

“玉生!你在这儿独霸一方!好难找哇!”来人嘻嘻哈哈说。

王书记醒悟似地慌忙站起,迎到门口,惊喜地笑着:“啊呀!老关!想不到是你,到俺这山沟野洼里来……”

“山里有神舍药,求者不远千里……”

薛志良走回自己的房子来,看着小院里蛋青色的小轿车,那玩艺儿停在泥土地上,显得特别耀眼。县委和地委领导来公社检查生产和工作时,总是坐吉普。看派势,听口气,来人非同一般。

大约一小时光景,王书记走进门来,坐在老薛对面的椅子上,皱着眉头,一脸难色,抱怨说:“难弄!事情真个难弄!”

薛志良大约能猜摸出几成,问:“怎咧?”

“嗨呀!你猜那是谁?咱的老上级,现在在市里当什么部长。”王书记说,“来干啥?开后门来了!”

“噢!”薛志良证实自己猜得不错。

老领导一来先翻老账:“我在县上那阵儿,到你们村见你头一面,你小伙儿下雪天穿着单裤,光脚片穿着烂鞋,我当时叫人给你先解决了一身棉衣,记着没?我把你提拔到县团委,头一天,你一顿吃了七个蒸馍……”他这么说话,我开不开口喀……

“他要给谁办啥事?”薛志良问。

“他们部里一把手的外孙女,在咱东王插队……”

“你应承了没?”

“老领导甩出了老面子,我……”

“算咧!那就留下一个名额吧。”薛志良替领导解围说,“就是不好推。”

“下不为例!”王书记下决心说,口气有点气哄哄。

薛志良笑着,点点头。

“看来,这件工作比所能设想到的麻烦更多!”王书记走出门后,薛志良这样想。其实,在县上昨天召开关于招工工作会议之前两个多月,早就风传着招工的消息。他是民政干部,经常被关心这件事的人们询问着,打探着。他用一句话回答任何人:“没见上级正式通知。”许多穿着各色衣服的人,做出谄媚的、讨好的、巴结的脸色,提出将来一定要帮帮忙。他也用一句话应酬:“等上级传达咧,到时候看,不违犯政策,尽量帮忙……”有什么办法?在文明的城市和落后的农村之间存在着明显差别的当今中国,谁有本事和力量能扭转这股强大的进城的洪水?特别是党的传统思想被污染以后,问题更加难以正常处置了。现在看吧,上午刚把招牌一贴出门,他的房子里就涌来许多人。他索性把要起草的文件纸收拾起来,锁上门,躲到搞计划生育的女干部的房间里写,这儿是人人闻之却步的冷清衙门。

大约还没写两页,老薛就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呼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又粗又响,叫得又紧,简直跟叫驴的嗓子一般无二。

薛志良只好合起纸笔,走出门去,见社办砖厂厂长杨谋儿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此人四十多岁,墩墩个儿,光头发亮,肥眼泡下一双又大又诡的眼珠一瞅见他,就急不可待的喊说:“老薛,快快快!王书记叫你!”

杨厂长跨步过来,一只胳膊搂住薛志良的肩膀了。看去象是亲热的举动,而实际感觉那粗壮的胳膊是在推着他快走。

王书记旁边,坐着一位中年陌生人,从脸上的颜色看,他的营养是很好的,胖乎乎的圆头上,扣着一顶栽绒帽儿,带毛领的列宁式棉袄,脖颈衬着红蓝各半的两色围巾。

“这是一○二信箱供销科科长老孙!”杨谋儿给老薛介绍对方。孙科长坐在椅子上未动,胖脸上略略显出一丝有限的微笑,而不象一般申求帮忙者那样过分地殷勤。杨谋儿又向对方介绍说:“这是俺公社民政科科长,老薛。”

薛志良握着客人的手,心里挺别扭:公社分工搞民政工作的,仅仅就他一个人,从来也没有什么“科”!他今日倒被社办砖厂厂长加封为科长了!他以为杨谋儿和他开玩笑,回头瞧瞧,杨谋儿脸挺得平平儿,说谎话比说真话的神气还严肃认真。

王书记笑着瞧一眼薛志良,侧过头擦火柴点烟抽,似乎故意把事情留给别人说。

杨谋儿把灵活的眼睛对住老薛,说话象打机关枪:“是这么一回事。孙科长是咱公社孙家湾人,一家人住省城,老常不回来,显起人生,说近了是咱乡党。乡党见了乡党亲,孙科长经常关心咱公社,前年咱砖厂筹办时,大马达到处弄不来,孙科长给咱解决咧!这回给咱支援两部汽车,新出厂的‘延河’。要是等上级分配,一年也靠不准能拨来一部……”

老薛听杨谋儿的意思,集中到一点,就是过了这个村,决没第二家店了。汽车虽然是奇缺货,与民政干部的工作业务却相差甚远,把他叫来,意思是十分明白的。

“孙科长的侄女在队里,想借这次招工的机会……王书记叫和你一块商量商量……”

薛志良温和地笑着,看着王书记。他用随和的笑脸告诉屋子所有的人:书记看着办吧!你只要点头,我就再留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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