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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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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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九愣愣地看一眼老八,老八却顽皮地一笑:“跟上!”说着,往老汉的小独房走去。

老汉一只手提着一口小铁锅,一只胳膊下夹着一捆干树枝,走出门,放下锅,看了老八、老九一眼,转过身,把门板合上,“吭哧”一声扣上铁锁,又朝柳树下走去。

老八扑闪扑闪眼皮,示意老九:再跟上。

老汉在石坝上的三个石头上支起小铁锅,顺手扒抓了一堆干草、树叶,点着了火,一股青烟呼呼冒上来,燃着的树枝噼啪响着。

虽则倔,老汉的行动却完全证明了他的好心肠。老九忍不住说:“大叔,贵姓啊?”

老汉一听叫他,不安地摇摇头,看看这个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连忙分辩说:“不敢不敢!叫我刘老大(音惰)!老大!”

“老大,家里有什么人?”老八诚恳地、小心谨慎地问。

老汉突然扔下树枝,拾起担笼:“你自个烧吧!”说着走下堤坝。

老八扫兴了,他说他从没见过这样难搭话的倔老头儿!他说他在厂里当副厂长的时候,负责后勤,什么脾气的人没接触过!包括工人当中个别同志的蛮歪老婆,他也有办法叫她们对男人亲热起来。他承认今天的失败,自我解嘲说:“咬住不开口,神仙难下手!”

老九却双手掬着膝头,瞧着烈火一样的阳光下,晒得烫脚的沙滩上,老汉弯着腰,从沉积的沙石堆里,抠出一个个石头,装进笼里,眼里无端起涌出一包泪水来……

这一天后晌,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而下,乌云压到河面上,闪电抽打着沙滩……

老八和老九拔了钓竿儿,爬上河堤,朝防洪小房跑去。

老汉站在小房门口,焦急地向他们招手,赶快把他俩让进小屋。

两人甩着手上脸上的雨水,相对一看,又看着老汉,心里一热,这是个外凉内热的好心肠人啊!

就在他俩刚刚坐在小炕边上的时光,老汉却从墙上的木橛上取下稻草编织的蓑衣,赤着脚,头上顶着一顶破草帽,走出房去。俩人看着老汉在雷鸣电闪、瓢泼大雨中,一步一步走到那棵柳树下站住了。

“监视洪水吧?”老八问。

“不会。你不看就头顶上一块云,哪会涨水?”老九说。

“那,又是躲我们。”老八说,“这象话吗?”

老九走出房去,老八跟了出来,一直走到柳树下。

“你们——”老汉吃惊地盯着两个客人。

“我们在屋里,倒叫你淋雨!”老八说,“这象什么话?”

“我有蓑衣!”老汉狠狠地解释。

“你不进去,我们也不进去!”老九说。

“嗯……好!”老汉沉吟一下,终于下了决心,“进!咱都进!”

三个人一前一后进到小房里,老汉畏怯地坐在门口一只用树根砍削成的木墩上,低着头,掏着烟包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九的感情好象很脆弱,颤着声问:“老人家,你为什么老躲我们?”

老汉迟迟疑疑地说:“我怕给你们惹麻烦!”

“咋哩?”老八问。

“我不能和你们在一搭!”老汉声音低了,手颤得把烟沫儿抖落到地上。

“为什么?”老九问。

“我是敌人——地主分子!”老汉终于说。

“啊!”老九不由地一惊,实在料想不到啊!看看老八,胖胖的脸上也满是惊慌和疑虑,半天对不上话来。

“要是好事的人反映到你们单位,会给你俩惹麻烦!”老汉委婉地说,“你们也是被难之人……”

可怜的李玉,在这种场合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地主分子,这是敌人,一点不含糊,尽管他目前被当作臭知识分子整得要死不活,可这点阶级觉悟还是有的。

老八说话的警惕性也明显地提高了:“唔!难道让你在这儿垒石坝,是改造呀!”末了,他随随便便问:“几年了?”

“十年!整整十年!”老汉反倒抬起头来,一扫畏怯的神色,“自打我和社员把这条河堤修起来,围进了五百多亩滩地,缺粮队变成了余粮队,我就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成了人民的罪人!”

“那你以前——”老九急忙问。

“我打土改到‘社教’,干部没离身,农会主任,农业社社长,大队党支书!”老汉说,“社教运动一完,给我订了地主分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家十四五亩地,我爸得绞肠痧死了以后,我爷七十多了,做不了活儿,我妈引着我姊妹兄弟五个,我顶大,十四岁,跟着我妈做庄稼。大忙时,雇上几个‘麦客’割麦,就这,说我雇工剥削……”

老九忍不住问:“你为啥不向上级反映?”

“反映过,不顶啥!”老汉说,“反映到哪,材料原路退回来。反映一回,挨一回斗争:不服法管!翻案!差点进了砖瓦窑(监狱)!”

“你,可是苦了!”老八失去了警惕性儿,同情地说。

“我吃苦,没啥!连累的亲戚朋友……”老汉难受地说,“我女人一气之下,起不了床,没出一年,死咧!大儿子刚订下个媳妇,人家退婚了。娃三十多岁了,还寻不下个人。掏一千多块钱从山里办了个人,回来没过半年又跑咧!二儿子一看他哥的光景,好坏进了人家的门……我,唉……”老汉说不下去了。

李玉和老八,陷入深深的沉默里。

哗哗哗的大雨,猛烈地冲刷着白杨和柳树浓密的叶子,啪啪直响,稻田和玉米林里蒙蒙一片白雾,发出巨大的又像是遥远的海潮一般的轰鸣。

“我不是地主分子!我是共产党员!”老汉说着,从木墩上立起,神情庄重极了。他走到小炕边,从炕头上的土窑窝里取出一个小木匣,抱在怀里。

老九和老八看见,这是一只十分粗糙的木匣,木板是用斧子劈出来的,根本未用创子推光。匣盖上,画着一个象征着镰刀和锤子的拙笨的图案,染着淡淡的红色。两人疑惑不解。

“这是我的党费!”老汉慢慢拉开匣盖,露出一扎捆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和一堆硬币,“夏天,我在柳林里拾蝉壳儿,到小镇药铺里卖了,月月按时交。”

老九一把抱过那只小木匣,眼泪哗地一下涌出来,一滴一滴,滴在那一捆纸币上和一摞摞硬币上。

老八双手紧紧抓住老汉粗硬的手掌,胖胖的脸上抽搐着,眼泪也流下来了。

老汉却不哭,一字一板,从那长满短胡须的嘴里迸出深沉的话来:“我自解放见了党,就跟党走,听党的话!党叫搞互助组咱带头互助;党叫办农业社咱就办农业社,我把瓦房腾出来给社里作饲养室;党叫大办农业,我就领社员下河治滩……我对党没二心!”老汉紧蹙双眉,痛苦万般,“我活着是党的人,死了还是党的……”

老八和老九,被同样的问题苦恼着,无法回答老汉积聚在心头十年多的疑难,默然相向……

雨住了,乌云不散,老八和老九走出小独房,心事重重的地顺着河堤走去。

这俩人,从此再没到小河边上来过,老大老汉想念起他们来了。

又一年的春天来了。不知不觉中,堤坝上,河边淤泥里,春草绣成团儿了。杨柳发芽,麦苗返青,春天给自然界带来了繁荣,可给老大老汉带来的是难以减轻的痛苦,他整天心事重重的,发狠地拾石头,垒堤坝。

这一天,老汉正挑起一担石头,从沙滩朝石坝走来,猛然听见一阵自行车链条的响声,抬起头,老八和老九正站在坝头上,冲着他和善地笑着。老汉心里一热,脚下加快了。上了石坝,他扔下挑担儿,拉着他俩的手,朝小瓦房走去。

因为客人的到来,老汉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拢起脚底的柴草、杂物,用自扎的扫帚扫了地,嘴里嘟哝着:“真想你俩哩!”

老汉扔下扫帚,一抬头,却见俩朋友背对着他,面朝墙壁,呆呆地站着,那儿墙上,挂着周总理的遗像。当他俩转过身来,老汉看见他们的眼眶里闪着泪花,他再也忍不住,抱住两个朋友的肩膀,哭出声来了。

三个人坐定,揩干了眼泪,相对无言,默默地坐着。

李玉忽然提议说:“给总理献个花儿吧,咱们栽活花。”

“好!”老八说。

“我怎想不到呢!”老汉拍着自己的脑袋,“还是你们知识人……”

三个人出了门,在初春的河滩上,在初发的春草里寻找。老八回来了,捧着一株血红的小花,花朵不过豆粒大。老九回来了,双手掬着一株小白花,顶端只开了一朵,有指甲盖儿大,婷婷玉立。老大老汉回来了,双手握着一撮带着泥上的麦苗。三个人把无名的野花和麦苗栽进小盆里,端放在周总理的遗像下。

夕阳如血,染红了柳树和杨树的枝梢。三个朋友,促膝而坐,畅谈起来。

夜幕笼罩了山塬和河滩,小瓦房里响着深沉的声音……

月亮升起来,满天星斗,愤怒的声音从小瓦房冲出来……

月亮落下去,河滩又被黑夜笼罩了,激昂的声音像小河的春汛爆发……

一缕曙光终于从山顶上冒出来……

春天是明媚的,小河边的春天更迷人。一川墨绿的麦苗给人以无限的生机,杨柳绽出一片片鹅黄小叶,两道长堤像两条黄色的绸带紧紧嵌在小河边上。

老八和老九,简直被小河美丽的春色陶醉了。

老远,他们就看见,在他们钓鱼的圆盘坝上,坐着黑压压一片男女社员,有人站在人堆里讲话,那声音好耳熟,可不就是老大老汉!他俩刚巧走得近了,会也散了,社员们一齐下到稻田里,扎翻起稻地来。

“老大!”李玉忍不住喊。

“老大!”老八扬起胳膊,抡着。

三个人对面跑去,在河堤上抱住了,拍着、摇着、问着、笑着。

正在地里干活的社员,看着这三个人亲热的样子,迷惑不解,有人奇怪地大声问:“你俩人咋把咱支书叫老大哩?”

老汉笑着,对俩朋友说:“现时不能叫老大罗!平了反了!”

两人盯着老汉,像是问:平反连名号也平啊?

“在我那门子里,我为五。”老汉哈哈笑着,“你们不是老八、老九地叫吗?按这排行,我那阵儿算老大嘛!”

两朋友听了,恍然大悟,又一齐拉着老汉的手,拍着老汉的肩膀,摇着、抖着、笑着。

1979。3小寨

信任

信任



一场严重的打架事件搅动了罗村大队的旮旯拐角。被打者是贫协主任罗梦田的儿子大顺,现任团支部组织委员。打人者是四清运动补划为地主成份、今年年初平反后刚刚重新上任的党支部书记罗坤的三儿子罗虎。

据在出事的现场——打井工地——的目睹者说,事情纯粹是罗虎寻衅找岔闹下的。几天来,罗虎和几个四清运动挨过整的干部的子弟,漂凉带刺,一应一和,挖苦臭骂那些四清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参与过四清运动的贫协主任罗梦田的儿子大顺,明明能听来这些话的味道,仍然忍耐着,一句不吭,只顾埋头干活。这天后晌,井场休息的时光,罗虎一伙骂得更厉害了,粗俗的污秽的话语不堪入耳!大顺臊红着脸,实在受不住,出来说话了:“你们这是骂谁啊?”

“谁四清运动害人就骂谁!”罗虎站起来说。

大顺气得呼呼儿喘气,说不出话。

罗虎大步走到大顺当面,更加露骨地指着大顺臊红的脸挑逗说:“谁脸发烧就骂谁!”

“太不讲理咧!”大顺说,“野蛮——”

大顺一句话没说完,罗虎的拳头已经重重地砸在大顺的胸口上。大顺被打得往后倒退了几步,站住脚后,扑了上来,俩人扭打在一起。和罗虎一起寻衅闹事的青年一拥而上,表面上装作劝解,实际是拉偏架。大队长的儿子四龙,紧紧抱住大顺的右胳膊,又一个青年架住大顺的左胳膊,一任罗虎拳打脚踢,直到大顺的脸上哗地窜下一股血来,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这是一场预谋的事件,目睹者看得太明显了。

一时间,这件事成为罗村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那些参与过四清运动的人,那些四清运动受过整的人,关系空前地紧张起来了。一种不安的因素弥漫在罗村的街巷里……



春天雨后的傍晚,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块块云彩悠然漫浮;麦苗孕穗,油菜结荚;南坡上开得雪一样白的洋槐花,散发着阵阵清香,在坡下沟口的靠茬红薯地里,党支部书记罗坤和五六个社员,执鞭扶犁,在松软的土地上耕翻。

突然,罗坤的女人失急慌忙地颠上塄坎,颤着声喊:“快!不得了……了……”

罗坤喝住牛,插了犁,跑上前。

“惹下大……祸咧……”

罗坤脸色大变:“啥事?快说!”

“咱三娃和大顺……打捶,顺娃……没气……咧……”

“现时咋样?”

“拉到医院去咧……还不知……”

“啊……”

罗坤象挨了一闷棍,脑子嗡嗡作响,他把鞭子往地头一插,下了塄坎,朝河滩的打井工地走去,衣褂的襟角,擦得齐腰高的麦叶刷刷作响。

打井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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