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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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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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还得你带个头儿!”他说。

“又带什么头儿哇?”

“演节目。”

“篮球场上乱跑乱碰,还凑合。上台演节目,那可怎么行哩?老胳膊硬腿……”

“人家就是专门要看老胳膊硬腿!”他说,“年青人演不新鲜!”

他告诉母亲,电视台要来白杨寨拍片子,报社记者要来写稿,拍相片,白杨寨历史上最红火的日月来到了……

母亲上台了,四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婆,经过日夜连续地排练,终于登台了,在电视摄像机轧轧轧的响声里,同台演出了《四个老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节目……

他坐在母亲旁边,一口连一口喷出的烟雾在脸孔前飘绕。他不敢回头去看母亲的脸,去面对那一双充满着羞愧神色的眼睛。是啊,在那时作为光荣的成绩,于今天却变成让人羞于出口的丑闻。它是怎样沉重地挤压着一颗行将停止跳动的心啊!

母亲自言自语说:“要是能有……机会,让妈……在社员会上……检讨几句……妈也算……把心明咧……”

“过去的事,算咧!”他转过身,安慰母亲,找不出更合适的话来,“错在你儿身上……”

“妈演节目……把好人枉骂咧……”妈妈说,“心里老是……过不去嘛……”

“你一生,做了数不清的好事。”他宽解说,“不要光想做错的事……”

“唉——”又一声沉重的叹息,“你爸……还是有……主见……”

一句话,把倔倔脾气的父亲唤到他的面前,那个已经离世的老人,现在似乎就蹲在炕下的脚地,咬着烟袋儿,蔑视地瞧着儿子……

“打篮球!演节目!你忘了自个的年龄啦?哼呀!六十几岁的老柴禾了……”父亲在厦屋的脚地蹲着,喊道,“你跟着他胡整!全不怕乡亲骂祖先!”

他站在院子里,听着厦屋里两个老人之间的一场冲突,够尖锐的了,母亲依然很和气,说:“你是老脑筋,你啥都看不顺眼!”

“事情做得不顺眼,叫人怎看得顺眼?”

“别忘了,那年娃搞农业社,你就看不顺眼,结果呢?老顽固……”

父亲不吭声了。母亲声音不高,回击得十分有力。在办农业社的时光,父亲反对,他的媳妇反对,全家只有母亲支持他……当他办成小河川道第一个农业社,作为青年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进了北京,一下子把父亲在这个屋里的权威地位动摇了。父亲承认自己是老脑筋、老顽固,只是埋头干活,再不出头干涉儿子的任何举动了……

“可他报下的十万斤产量,打下了没?”父亲又找到有力的事实,反驳母亲,“十万斤粮没打下,得来的是‘瓜菜代’……”

母亲嘿嘿嘿笑了:“你就咬住这件事情不放……”

这件事,那是父亲至今常常引以为荣的事。那年,他在县上报了亩产十万斤的产量,放了最大的一颗卫星,回到白杨寨,动员起男女劳力,挖地一米,肥铺三尺,连夜苦战。父亲在屋里悄悄问他:“十万斤哪,用口袋装满麦子,一亩地铺得一层……”他笑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你别管!”

“把地挖得三尺深,生土全翻到上头来咧,怎能长庄稼?”父亲带着深深的担忧说,“再别糟践土地了……”

每当一家人喝起绿菜糊糊的时候,父亲就用筷子敲起碗:“糟践土地……得下的报应!”

这是父亲最得意的胜利。母亲现在只是嘿嘿嘿笑着:“你就咬住这事不放……娃那会儿是冒了,可也是人家促着他往高报……”

“他的心里没个尺码吗?”父亲不放松,“现在呀,我看冒劲儿又来咧!让几十岁的老人上台演节目,打篮球……胡整!糟践人哩!”

“你爸一生,倔倔脾气,可不做虚事,不做冒失事。”母亲说,“我死了……见了他……”

“妈!”杨生金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了,“我……这二年……也常想到那些事……日后再不会……”

母亲紧紧盯着他,胳膊撑在炕上,想坐起来,他扶住母亲的肩膀,慢慢地搀起来。

母亲拢一拢散乱的头发,喘着气,像在运集气力,眼里突然闪出一股异样的神色。

“妈说一件事……”

“你说,妈!”

“你能答应吗?”

“能!”

“你……”母亲聚足力气,终于说出来,“回来务庄稼!”

“这……”他愣住了,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不知如何回答了,心里惴惴不安,“唔……”

“你想想……好好想想……”妈说,“赶在……妈断气……前一阵儿……给妈一句回话……”

她很吃力他说完这句话,期待地瞧了儿子一眼,松弛的眼皮又覆盖了眼珠,顺势躺下去了。头枕在枕头上,嘴唇紧紧闭着,异样地平静、安详。她终于说出了哽结在心头的一句话,显得轻松了。

他默默地瞧着母亲的脸,胸膛里憋得难受。母亲始终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她被儿子推到许多熟人和陌生人的面前,做过不大光彩的表演,现在成为难以瞑目的遗憾了。他给亲爱的母亲造成这种心理上的伤害,当时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呢?他几乎不敢再看那张平静而安详的脸孔了。

杨生金从炕上轻轻下到脚地,蹑足缓步,走出厦屋的小门,夜很静……

月色蒙蒙,洒满山原和河川。坦坦荡荡的田野,平静而安详,像母亲熟睡的脸膛。夜雾潮起来,像土地轻盈的呼吸中呼出的气流,又像母亲头上的银白长发……

那边小坎塄下,是父亲的坟堆,春耕秋翻的犁铧已经将它蚕食得只留下一个象征性的小土圪塔了。再过两年,将被削平,从土地上消失。一辈子在黄土地上抓呀摸呀的老人,已经归宿于黄土了。远远近近那些新的或旧的,大的或小的坟丘,埋葬着白杨寨一辈一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和父亲一样,生在黄土地上,长在黄土地上。在黄土地上挖啊,推啊,犁耕啊,汗水洒进黄土里,几十个夏天和秋天,从黄土地里收获汗水的结晶:谷物,最终又都归于黄土地里去了。

母亲啊,眼看着也要归宿于黄土了!

流逝的岁月可以冲淡一切。过去的都过去了,过不去的却怎么也过不去。

“再别糟践土地了!”

是父亲在呼唤吗?

是母亲在呼唤吗?

土地啊,母亲!

杨生金坐在塄坎上,点燃一支烟,沉思起来……

1982。1于灞桥

窝囊

窝囊——献给古原的女儿

听见钥匙钻动铁锁时的“吭登”一声响,她像遭到电击一般心惊肉跳,从坐着的草苫子上跳弹起来,心理反应出来的第一个信号就是,完蛋了!她死死盯着窑洞木门板被推开,朦胧的月光从启开的窑门里泻进来,接着闪进来两位红军战士,朝她喊着,叫她出去。

她背靠窑壁,双手背后,想在墙壁上摸到什么可以抓住的东西,光光的窑壁连个木撅也没有。她尽管确信无疑他们是拉她出去枪毙或活埋,还是禁不住要问:“出去干什么?带我出去干什么?我不去……”回答说是队长要和她谈话。她不信,要谈就到明天去谈。前头已经有十多个人就是这样半夜里被拉出去枪毙了或活埋了。

两位红军战士动手拉她出去。她又喊又叫,大喊大叫,她要喊得叫得让临近那些窑洞里的红军战士都知道,她被枪毙了,在今天夜里。两只手被缚在背后了,一块烂布堵塞了嘴巴,她被拽出窑洞来。

出了窑洞,那两个红军战士一声不吭,一个从地上拾起铁锨,一个从地上捞起铁锹,扛在肩上,押着她朝前走。她现在就进一步断定了,她将被活埋。扛在他们肩上的铁锨和铁锹,既是押赴她的武器,又是挖坑的工具。他们到这个囚禁她的窑洞来的时候,早就准备下了。

他们向看守囚窑的那位小战士挥了挥手,那位小战士背着枪就从另一条岔道上走去了。她自三天前一个深夜被投进这个囚窑以来,就认识了这个看守她的小战士。他给她送进一碗水或两个包谷馍。她问他话,他只摇头摆手,眼里滑过一缕畏怯的光,像怕沾染瘟疫一样的光。三天毕竟混得半生不熟了,他告诉她,这个窑洞和50米外的另一个窑洞,囚过十七八个人了,那个窑洞不甚清白,他负责看守的这个窑洞囚过九个人,她是第九个,又是唯一一个女的。都是黑夜关进来,黑夜叫出去,出去了就再没有回来。连她在内的九个人,都是从西安来的,从口音上一下子就听清白断定了,没有山里人。她就在心里确信下了一条传言:从西安投奔到游击队里来的红军战士,齐个儿审查,凡审查过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不由得朝那消失在月色里的小战士望了一眼,感激他向她说了这点情况,使她能死个明白;她对那即将消失的背影寄托着唯一的希望,你可千万不要牺牲,活到胜利,把她和他看守过的那些被审查得无影无踪了的从西安来的红军的事告诉给人民……

月色朦胧。朦胧的月光下的黄土群山失却了荒寂而徒生了妩媚。星光灿烂,不闻狗吠,不见灯光。连绵的秃山伸展到黑暗里。她知道这山的那一头因为埋葬着中华民族的始祖黄帝而闻名于世。山的这一头已经从陕西伸展到甘肃东部,现在也闻名于世,那是因为这儿活跃着一杆红军的人马,不甘奴役的黄帝的子孙。这儿是陕甘红军的根据地,“红窝子!”这是一九三五年的深秋初冬季节,这个红窝子里正在自战得疯狂。仅仅因为从西安混进根据地来一个国民党特务的事,“左”派领导人就把那些从西安投奔革命来的红军战士全部清除了。这当儿,毛泽东领导的中央红军已经完成了长征,进入陕北了。她在跟着那两个扛着铁锹铁锨的红军战士走向死亡的时候,尚不知道明天或者后天顶迟外后天就会停止这种自戕,周恩来愤怒地制止了“左”派残忍到愚蠢的“革命措施”。

然而她无法等待了。

她今夜将走向大地的深处。

她愤怒,她不愤怒。她悲哀,她不悲哀。她悔恨,她不会悔恨。她痛苦,她不痛苦。她想哭,她哭不出来。她想喊,她喊不出什么。她想骂,她不知道该骂谁。她绝望,她不绝望。她害怕,她不害怕。她想活,她不能活了。她不想死,她不能不死。她不该死,她不该死也得死……她只觉得窝囊!

她冒死从西安跑到这个饥不得饱食寒不得棉衣病不得诊治的荒僻山沟来闹共产,唯一的思想准备就是大不了死了去。她设想过战死或被敌人抓住处死,唯独没有想到会被自己人活埋了!因为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当她跟着要活埋她的自己的战友走向死亡的土坑时,现在脑子里只剩下一种窝囊的情绪了。

她从来也没有窝囊过,她从来就是个不能忍受一丝一毫的窝囊气儿的人……

一座坦荡如砥的古原。古原的东边,临一条大川,过川即进入秦岭。她死后三十多年,北京的考古学家在那儿发现了猿人的遗骨。古原的西边沿,下临开阔无际的渭河平原,站在原边上,晴朗的日子可以眺见西安城心里钟楼的金顶。她死后二十年时,为第一个五年计划施工的工人们在这儿挖出了“半坡遗址”。古原的北边,依然是一条河川,川里风景秀丽,以柳色迷醉千朝百代的送别之人。只有南边靠着巍峨的秦岭,如在海边就该是一个半岛。她就出生在这个古原上,靠近东边,一个古老村子里的古老的农家,一个在她活着被称做财东而在她死后十余年被称做地主的家庭。

她一出生就成为老财东的掌上明珠。老财东对先她出世的三个哥哥施以严厉的家教,轻则瞅视呵斥,重则戒尺抽掌心,决不宽恕,而独独恩宠独生女子。她长到五六岁,老财东还是忍不住把她抱起来,亲她咬她的红脸蛋,咬得她疼得嗷嗷叫,呜呜哭,急了揪他的稠密的胡须和稀疏的头发,他也不管,再把她架到脖子上在院子里颠跑,连她的妈妈也觉得看不过眼了。妈妈给她裹脚,一条丈余的白布,裹得她在地上打滚,母亲还是不松不饶。老财东回来了,一把把妈妈推了个仰八岔,气呼呼地解开了裹脚布,塞到灶下烧了,抱着她的麻辣辣疼着的双脚,用手揉,用热气哈,说谁以后再敢裹她的宝贝女儿的脚,他就把谁的手用刀斫掉!妈说,长一双丑大脚,就甭想找到婆家了。老财东说,天足天足,天赐之足,神圣不可改样儿!不仅是独生女儿的缘故,老财东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不信土神信洋神了,一位美国传教士不择远僻,五十年前就驻足古原传教,禁烟,放足,施善。老财东身体力行,首先在自家屋院里废除男尊女卑,提高女权,提倡天足。她第一个进了村办的学堂。

老财东牵着女儿的手送她进村学,村巷里拥挤着庄稼汉男女老少,像看西洋景一样看这个女子怎样走进男娃的天下——村学学堂。她蹦着跳着,就那么欢欢蹦蹦地走进学堂里去了。老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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