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陈忠实文集- 第2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罗……”他走出门去了。

我却仍然想到那只并不瞅着鸡窝的狐狸,仿佛说,母鸡肉并不好吃,我根本不想吃……

大约又过了俩月,有一天,鬼秧子乐叔突然走进我的办公室,接过我递给他的茶杯,就自报家门:“人都说市场开放了,县城里热闹红火,咱始终没来过。今日一逛,真个热闹,真个红火!我闲逛了一圈,吃了一碗泡馍。私人开的泡馍馆,肉肥汤香,比国营食堂泡得好。吃得渴了,我到你这儿来喝茶……”

我在县文化部门工作多年了,鬼秧子乐叔从来没登过我的门槛,今日来肯定不是因为泡馍吃得渴了跑来讨茶喝。我明知他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也不好直问,就只顾给他的茶杯里添水倒茶,说些农贸市场里物资交易的行情。

我的屋子里原先坐着的两位朋友告辞以后,鬼秧子乐叔瞧瞧门口,那门板上的弹簧锁子自动扣上了。他从剃刮得干干净净的薄嘴唇里拔出烟袋,忽然提高嗓门,气嘘嘘地骂起他的二女子来:“这个贼女子,我咋劝咋骂都管不下了,非要开油糕铺子不行。我给她说,你卖你的油糕,我务我的庄稼;你发你的洋财,我过我的穷日月。想叫我来给你炸油糕,没门儿!”

我坐在他侧旁,只顾听着。

“唉!”他莫可奈何地嘘叹一声,“贼女子说不转我,跑来搬她妈。嗨,娘儿俩哭呀笑呀,喊呀骂呀,缠得我实在没办法……”

我心里暗自想,他大约终于要向我承认,那母鸡肉的味道其实是香的。我应该给他垫上台阶,好使他少绕几个弯儿,说实话,走捷径,就说:“二妹的打算没啥风险可担,你的顾虑是多余的。”

“这下惹下麻烦了。她给县工商局递了申请报告,一月多了,营业执照还没见批下来。”鬼秧子乐叔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口气说,“三天两头寻我,叫我到县上来探问。我才不管这号事哩!我盼得县上不要批准她的申请,不要给她发营业执照,省得把我搅和进去……”

我现在已经比较清楚地看出他的真实来意了,只是他还在绕弯子,转圈圈。我想开他一个玩笑,看他怎么办?就说:“叔啊!我听说现在申请办营业执照的个体户特多,县工商局倒比开初卡得严了。”

他的细小的眼珠一转,迅如闪光似地掠过一丝惶惶的神色,随即消失了,勉强继续用幸灾乐祸的虚假口气说:“好……好!我盼县上不要批准她的申请,我也省得跟她冒险……”

“听说工商局赶五一节前要批准一批。”我说,“回头我问问,看你的那个营业执照批准了没。”

“不是我的,是我二女子的。”鬼秧子乐叔仍不忘纠正我的言语中的差错,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那也好,你到工商局去给问一下,要是批准了,算一回事;要是不批准,也好。咱早一点弄明白,也叫那女子死了这条心,免得成天麻缠我。也不知……你去打问……方便不方便?”

“方便。”我说,并不敢怠慢长辈堂叔,“我问出结果后,给你回话。”

“这就给你惹下麻烦了。”他仍然用轻淡的口气说,而且继续埋怨他的二女子,“她早就催我来寻你,说是要你帮忙,办下了营业执照,她记你一辈子好处。我给她说,我不给人家添麻烦,你哥在县上工作忙得很,哪有闲工夫操心这些闲杂事……”

真是滴水不漏!我的诡秘的鬼秧子乐叔,我真服了他的高超的谈话艺术了。

鬼秧子乐叔和他二女儿合股经营的油糕铺子正式开张营业了。我因事到五里镇文化站去,远远地看见他腰缠白布围裙,在油锅跟前忙活着,手里捏着面团,不时抓起筷子翻捣锅里的油糕。他的二女儿忙着收钱,付油糕,忙得目不暇接。镇上逢集日,又恰值夏收前夕,庄稼人忙着添置杈把扫帚,扯夏季衣服布料,即使纯粹为着浪集逛会的人,都赶在紧张的夏收之前这有限的集日了。鬼秧子乐叔的油糕生意特别兴隆,油锅里炸熟的油糕,供不上那些捏着票子的手的索要,人就围堵在桌前锅旁了。相形之下,另外两家油糕摊子的生意,就显得冷清了。没有办法,老人们对鬼秧子乐叔的家传的油糕手艺记忆深刻,年轻人的舌头也是十分灵敏的,专拣好吃的买。我驻足看了看,就到文化站去了。

当我再一次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告诉我,鬼秧子乐叔早已给我送来一瓶好酒,一条好烟,说是感谢我给他女儿办理下营业执照了。我是空里受人感谢。其实在我向工商局打问此事时,他们刚刚开过会,一次就批准了一百五十多家个体户,其中包括鬼秧子乐叔的油糕铺店。他弄错了,还以为我给他帮了忙呢!我已经早在批准后几日给他说过,他却绝然不信,坚信肯定是我帮了忙,不然为啥会这样灵?鬼人总多一层诡计,我倒无法说得他相信我的话。

鬼秧子乐叔生意兴隆,时间自然更加忙迫,晚上要烧水烫面,揉好,窝在蒲篮里。天不明就得爬起来,点火烧油锅。这时候,好些社办工厂的工人、小镇市民、教师和过往行人,已经等候在铺店门口要吃早点了。老汉忙得团团转,平时连回家的空儿也抽不出。我和老叔不大见面,时光匆匆,近乎两年了。

这一天,县委宣传部干事老杨找我,说县委准备在元旦那天给万元户披红戴花,以鼓励农民放开手脚发财致富。县委把这项工作落实到宣传部和工商管理局头上了,让他们先调查摸底,然后确定表彰对象。在第一批被相中的万元户名单中,就有鬼秧子乐叔。老杨说他已经和老汉接触过一回,老汉顾虑重重,不说真话,不露实底儿。老杨不知从哪儿得知我与老汉是乡党,又有过密的交往,于是就拉上我一起来做他的工作。

我和老杨从县委出发,乘吉普车到五里镇时,镇上的庄稼人刚刚吃早饭。五里镇不逢集日,人迹寥寥,其余几家油糕铺店息火停灶,只有鬼秧子乐叔的门面开张,稀稀落落的几个顾客在店门口徜徉。

鬼秧子乐叔一看见吉普车停在他的门前,眼里就罩上一层厌烦的神色,我从车窗里瞅见他把头迈到一边去了,及至看见我和老杨走进他的店门,才显出慌慌张张的热情的表示,让我们到店里坐下。他的二女儿凤子似乎不在意,笑吟吟地端上一盘刚炸出的油糕,又盛上两碗红豆稀饭,摆在我和老杨面前,然后接替父亲站在油锅前去操作,鬼秧子乐叔擦着油渍渍的手指,坐到桌旁来陪我和老杨说话。

“你俩还是为寻万元户来的吧?”鬼秧子乐叔率先开口,直奔主题,一语中的,“你老杨同志把俺侄子拉来也不顶啥!我没挣下一万块嘛!咱的县长亲身来也不顶啥,我不能哄咱县上的领导人嘛!披红戴花,多光荣多体面的事嘛,可惜咱不够格!咱而今要实事求是说话哩……”

我和老杨不约而同地对视一下,他的眼镜片后的眼睛示意我开口,我更觉为难了。鬼秧子乐叔一开口,不仅堵死了老杨的嘴,把我也给毫不留情地冷冻起来了。我知道他的为人,就尽可能做些解释疑虑的工作。老杨当然不肯就此宣告失败,态度更加诚恳殷切了。现在形成的局面是,县委的两位文职干部几乎是在巴结一个卖油糕的个体致富户,甚至有几分乞求的意味,盼得他能应承自己挣下了一万元人民币。

“你们看嘛!平时不逢集,这街道上稀里八拉没有几个人,一天卖不下十斤面的油糕,能净落几块钱?三六九逢集,不过卖下三五十斤面,能挣多少钱?刮风下雨没人赶集,秋夏两季咱还要停业收庄稼,一年能卖多少钱,大略能算出来嘛!”鬼秧子乐叔数说起生意状况,甚至有点不耐烦了,“挣是挣下了几个钱,也不能说赔本儿。可是离一万块……老天爷,八年以后看咋样!”

看看再说下去也无用,老杨灰心丧气地告辞回县了。我正好顺路借便回一趟家。

老杨乘坐的吉普车驶出五里镇狭窄的街巷,鬼秧子乐叔把我叫进里屋,一直拉进他的凌乱而油污的住室,睁着惊疑不定的眼睛,压低声,一派严重而又神秘的气色:“好老侄儿,你给叔打实处说,他老杨来做啥?”

我向他证实,老杨没有坏心,确实是要表扬他,不仅披红戴花,还有奖品和奖金。

“胡訚糟践人哩!”他大概基本信下了我的话,疑神疑鬼的惊恐心情消除了,悻悻地说,“只要你县上不要变来变去,按而今的政策往下行,老百姓就给你县长磕头叫爷哩!何必要你披訚啥红,戴訚啥花哩!”

“给万元户披红戴花,这也是解除农民心头疑虑的……一种形式。”我说,“比如你自己……顾虑就不少……”

“你记得不?六○年上级发下‘六十条’,鼓励农民开荒种地度荒年。好,咱开了荒地,刚收了二四料,碗里稠了,跟着就来‘四清’运动,算帐呀,批判呀,还要退赔!‘六十条’上的政策又不算数了!”鬼秧子乐叔撇着薄薄的嘴唇,讥诮地说,“翻来倒去,只有咱农民没理!我怎能不顾虑?那个戴眼镜的老杨前日一来,就跟我算帐,算我挣下挣不下一万元。我心里毛了,直是怕怕。我的爷!‘四清’又要来了吗?”

我再次向他解释,老杨可能一时急于完成县委交代的工作任务,急了点,他苦笑一下表示理解。这些历史的负担真是太沉重了

“老侄儿,不瞒你说,我准备收摊了。”鬼秧子乐叔神情黯然,“真的。把余下的百十斤面粉卖完,收摊!”

“怎么回事呢?”我不解地问。

“自打老杨那日一来,我几夜睡不着觉了。”老汉有点难受,“没钱用时发凄惶,挣下俩钱心里又怕怕。钱挣得越多,心里越发慌慌。我老是心里不踏实,老觉得祸事快来了。老杨前日来了,我后来跟俺二女子的老阿公一商量,你猜老亲家咋说?‘趁共产党而今迷糊了,挣几个钱赶紧撒手!共产党醒来,小心再来运动!’我就下狠心收摊……”

鬼秧子乐叔说着,竟然动了感情,六十岁的老汉,居然流下眼泪,我才更深一层体察到过去的生活在他心里的沉积太厚太重了。我觉得我以往对他的某些卑而远之的心理,真是太不应该,完全是不了解他的愚蠢而鲁莽的举动。我喝着茶水,这才郑重其事地给他阐述党的方针,政策,时局和未来。企图向他证示:由一个人随心所欲地改变国家体制和政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中央是人民的中央,按照全体劳动者的意愿制定党政国策,完全可以信赖。

他苦笑一下,说他听听广播心眼就开了,要是听些杂言碎语,又不由地担心。我深知要彻底瓦解他心中的沉积层,还需要时间和生活的进一步发展。不过,他笑着说他可以改变前几天做出的收摊的打算,算是对我的宣传工作的令人鼓舞的兑现。农民啊!极左的政策造成的这一代如惊弓之鸟一样的农民啊!

县政府在元旦那天召开了表彰大会,十五个首先达到万元家当的农民,接受县委书记和县长给他们按照关中农村传统的褒奖习俗,在肩上披挂了红绸带,胸前戴上了斗大的红纸花,打扮得新郎似的,乘十多辆彩车,在县城游了一圈。鬼秧子乐叔也被通知来开会,我和他在会场匆匆一见,他的脸上有了光彩,有点愧疚地对我笑着,我也不便再说什么,料定对他不无好的感染吧?

大约又过了半年,又一个周日,我回到乡下老家,作为我们这个远离县城的偏僻山村的头条新闻,就是鬼秧子乐叔从五里镇扯旗拔寨,回到自家屋里,洗手不干了。我被一种好奇心所驱使,就找到他的舍下去打问。

深秋的冷月洒满庭院,落光了叶子的葡萄藤架下,鬼秧子乐叔正坐在一只小竹椅上喝茶。他的神色十分沉静,言语缓慢而凝重,手势也沉稳了。

“听说……你从五里镇回来了?”

“回来了——不干咧。”

“怎么回事呢?”

“……你先喝茶。”

我坐下喝茶。

“老侄呀!你总说叔顾虑多,心数多……”他像打赌赢了时的口气,“现时看,叔顾虑的事,没错!”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五里镇公社书记在广播上讲话,说乡村里耍神闹鬼,投机倒把,强奸妇女,偷人抢人,都是啥……污染!还说所有污染的根子是‘一切向钱看’……”

“这与你卖油糕有啥关系呢?”

“卖油糕是不是为挣钱?挣钱是不是‘向钱看’?‘向钱看’当然就是污染嘛!我给自己也会上纲挂线了。”鬼秧子乐叔说得很认真,“公社书记在广播上连说带喊,嗓子都喊哑了!你看看,县长刚给万元户戴花没过半年,公社书记又这样说……”

“没你的事!只是文艺和教育界……”

“老侄儿,叔已经安置妥当了。”鬼秧子乐叔给我压着指头,说他早已谋划好了的措施,“我干了三年多,确确实实挣了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