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陈忠实文集- 第2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她大约三十多岁了,有一股强悍的气息。脸上淌着汗,扑着黄土,不用我招呼,自己从竹杆上抽下毛巾,在脸盆里洗。

“我当吹鼓手了,老师!学生给你丢脸了!”她洗毕,坐下,自己这样解嘲说,“人都想门道挣钱。我凭我的嗓子挣钱,不偷不抢,管它名声好听不好听。”

我给她沏下一杯茶,很想得知我走后她的婚姻问题,倒不在乎她做吹鼓手丢人不丢人。

“李书记给我许愿,保证给我解决工作问题。我不想要这样的工作,回绝了。那个跛子又往我屋跑了几次,我一见他来,就从后门溜走,整整一天不回家。这样也不是办法,跛子最后一次来,我把他从门里推出去,把点心和酒瓶,扔到街巷去!跛子脚下不稳,在门外滚倒了。他爬起来胡叫乱骂。我关着门,在院子里气得打颤。我村的乡党动了气,小伙子们把他轰出村去了。

“李书记恼了,把我的党员审批表退回支部来。老支书悄悄给我说:‘以后再说吧!’我心里清自,李书记在我们公社,我入不了党了。

“第二年,甘肃一家县剧团到西安招收秦腔演员,我去报考,选中了。剧团的人到公社来给我办手续,李书记眼窝一瞪,手一挥,说我这不好,那也坏,把人家撵走了。我念书那时候,还不想当演员呢,这会儿想当却弄不成了。连公社机关的干部也气恨,下乡到俺村来,也骂他,说人家珍珠这不好,那不好,你为啥还给你儿子恋媳妇?狐狸吃不着葡萄,就骂葡萄是酸的!

“我和鸿年结婚了,穷是穷,心里踏实。现时有俩娃娃了。”

她叙说着,似乎有点气,却不甚厉害,像是已经很久远的事,没有任何动气的必要了。我就信口说:“还好,没有出大的乱子。我还担心那人给你搜事整人呢!”

“我后来知道,他调到咱公社当书记,就是先前给儿子逼着订人家一个姑娘,在原先那个公社搞臭了,才调到我们公社来,在我这件婚事上,他不敢像先前那样明目张胆……”

“唔。”我问,“你家里现在生活怎么样?农村政策宽了,好一些了吧?”

“生活好多了。”珍珠说,“我和鸿年包了五亩地,今年夏粮收了三千斤麦子,两年也吃不完。他在家种地,闲时养蜂养鸡,一年收入成千块。我跟上这些人搭班唱戏,一年也能挣成千块钱呢!”

“能挣这么多吗?”我暗暗一惊。

“能。一天一夜,给死人唱七八折戏,挣二三十块钱。一月至少有五六次,冬天丧事更多些,常是从这家唱毕,又赶到那家。”珍珠说,似乎很得意,“人说当吹鼓手丢人,我开头也觉得羞愧,时间长了,惯了。老师,你看,我弄这事丢人吗?”

我回答不了,勉强应付着笑笑。

“我才不管丢人不丢人,反正是凭出力唱戏挣钱。”她自己回答说,“我不偷不抢,不贪污不受贿,我比那些人光荣!现在,不比念书那阵儿了,要养娃娃,要过日子,要挣钱!”

我不想评论吹鼓手比贪污受贿到底光荣多少,却是深深感到,坐在我面前的珍珠,已经不是在我当班主任时候的那个珍珠了。

马罗大叔

马罗大叔

星期六回到家中,刚落坐,母亲说:“你马罗儿叔不在了。”

“什么时候?”我问。

“昨日夜里,还弄不清辰时卯时咽的气。”母亲叹了口气,“今日清早人才发觉。”

这也许不奇怪。一个老光棍儿,夜里独自一个人睡在窑里,死一百次,大约也不会被谁及时发现的。尽管这样想,我的心里仍然禁不住悲哀起来了。

“啥病也没添,昨日后晌还在村里转悠。这倒好,干干脆脆,免得受罪。”母亲这样说,言语中伴透着哀伤,“昨日后晌在街巷碰见我,还问你回家来没。回回碰见我,都要问你回没回来。我问他有没有啥事,要帮忙,他都说没有,只是想……问问。”

他其实并不要我帮他办什么事,却总要问我回家来没有!我的心倒不是滋味了……

我记起了和马罗大叔共进的一顿晚餐!

那一年,我怀着一股疯狂般强烈的追求,企图闯进某所有名望的大学的神圣的殿堂,结果呢?却不得不蜷缩在夏季闷热窒息而冬天四处透风的祖传的又矮又破的小屋里。一盏必须放在眼下才能辨清字迹的煤油灯,常常烧焦我那像马的鬃毛一样贼密的头发,火苗上卷着的黑烟熏得我总想作呕,为了省油,也为了节粮,庄稼人在天色刚一落黑就上炕躺下了。他们几乎本能地懂得减少活动量以降低能量消耗的科学道理,不到左邻右舍去串门,也不坐在街门外首的树荫下扯闲,全都静静地躺在炕上了。这个时候,文明而又先进的城市正在推行“劳逸结合”的临时性科学措施,机关缩短办公时间,学校取消体育课和晚修自习……庄稼人不用任何人号召,全都自觉地“劳逸结合”了。

我没有瞌睡,无法忍受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躺在土炕上的慌惑和寂寞。煤油灯盏昏黄的光焰里,顿河草原壮丽的景致在我眼前展开,葛利高里矫悍的身影驰骋而过……当我感到眼睛发花、发黑、脖颈困倦,难以再翻过一页的时候,眼前就只有母亲装馍馍的那只竹笼了。

是的,那只竹笼,是用竹蔑编的,从我有记忆开始,就记得从屋梁上垂下的铁钩上吊着这只扁圆的竹蔑编织的笼子。一年四季,这笼里都装着取之不尽,摸之不竭的馍馍,陈馍不等吃完,母亲又装进新蒸下的了。当然,一年中的近十个月里,这笼里总是装着黄色或白色的包谷面馍馍,只有在年下节下和收麦碾场的时月,这笼子里才会装满纯净的麦子面馍馍。现在,那笼子里空了,顿年顿月地空荡荡地挂在那只铁钩上,悬在一家人的头顶。空着的竹笼子总是诱惑起我对香甜的馍馍的无限深情。空的!我真不明白母亲为啥总不把它摘掉,令人在半夜里想到它时,却是空的,多么沮丧!可反来一想,即使母亲把它摘掉了,扔到看不到的什么角落里去,甚或砸了烧了,此刻仍然会想到它!

饥饿像洪水猛兽一样咬噬着我的心!

我痛恨我为什么缺乏对于饥饿的忍耐能力。父亲同样和我在生产队的地里干了一后晌活儿,回来只喝了一碗盐水,就不声不响地躺在火炕上了,此刻已经响起令人羡慕的鼾声,我却在脑子里不断地旋转着那只什么也没有装的空笼。我很饿,饿得躺不下也坐不住,甚至痛恨起肖洛霍夫来了,你写他娘的什么葛利高里,这个哥萨克狗杂种,害得我不能早早睡觉,现在饿得像饿狼似地在小厦屋里打转转。

我走出门,村巷里死一般沉寂。没有月亮的秋夜,田野里一片黑暗。我没有目的,却本能地走出村庄,下到河滩里来了,正在孕穗的包谷林里,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包谷棒子的腻腻的甜香气味,我在水渠边站住了。

我伸手摸到一根包谷杆子,掰下一个又肥又粗的棒子,三两把撕掉嫩皮,蹲在水渠沿儿上啃起来。凭着牙齿和舌头的感觉,那棒子粒儿软软的,包谷粒儿里的乳汁竟然溅到眼睛里,我一定是啃得太猛太快了。嫩包谷粒儿在嘴里,还没有来得及嚼烂,就滚进肚子里去了,几乎尝不出什么味,只觉得十分香甜。渐渐地可以品尝到它的全部甘美的味儿了,没有成熟的嫩棒子,生的,带着秋夜里凉冰冰的露珠儿,流进火烧火燎的胃里,太惬意了。甜甜的乳汁,甚至有一股牛奶的舒腻腻的味道,我觉得这就是只有上帝才能享受的善恶树上的仙果了。

我把啃光了的包谷芯子丢到水渠里,从水渠沿儿上站起来,再伸手摸到又一个包谷棒子,却猛然看见一个人,正站在三五步远的大柳树下。我一惊,一愣,从身影和体形上,立刻辨认出来,那是马罗儿,终年四季给生产队看守庄稼的老光棍儿。我也不知凭什么勇气,没有撒腿逃遁,也没有向他求饶,而是毫不动摇地把那个已经抓摸到手的包谷棒子,“咔嚓”一声掰了下来,三两下撕开嫩皮,蹲下身,又啃起来了,那夹在一排排包谷粒之间的嫩须毛儿,连同包谷粒儿一同吞咽到肚子里去了。

“哼!你倒胆大——”他冷笑着说。

我没有腾出口舌和他争辩的心思,反正我偷吃了包谷棒子,跑也跑不到台湾去,任你去给队里干部告发吧!随你们怎么处罚好了!即使用我们家那两间破旧的房子来抵偿,我也不会后悔,因为那房子毕竟当下解除不了我腹中如洪水冲击着、猛兽吞咬着的饥饿。我已经无暇考虑后果,仍然大啃大嚼着生包谷棒子,似乎越嚼越能品尝生包谷粒的甘美香醇了。既然总免不了一罚,索性让我今夜饱餐一顿也划得着了。

“跟我走!”马罗吼着。

我站起来,并不特别惊慌,走就走吧,无非是赶出伊甸园去接受惩罚,后悔是无用的。我跟在他屁股后头,牙齿仍然在忙着啃咬包谷棒子。

他猛然转过身,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揍我了,却是一把从我手里夺下包谷棒子,“噼啪”一声摔到水渠里去,溅起的水珠儿跌落到我的腿脚上。我憎恨地瞅着他,站住了,真有点阿Q式的怒目而视。只是黑夜笼罩了一切。他看不见我的怒目,我也看不见他是怎样得意的一张嘴脸。

我跟着他的屁股走,纵使下地狱,我也去。

顺着水渠往东走,渠沿上的草枝上的露水打湿了脚面,我感到一阵冰凉。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尼亚在顿河草原的月光下尽情淘气,我却跟着老光棍儿马罗走向耻辱的深渊。那条通村庄的田间土路横在眼前,我将跟他从那儿拐弯,朝南,走进村庄,呆立在书记或队长家的街门口,听候处置……

奇迹在这一瞬间突然发生了。

水渠和上路交叉的地方,有一孔用树枝搭成的便桥,老光棍马罗走上便桥,毫不迟疑地朝北走去,那儿将通到河滩的深处。他不打算把我交给干部,我的心里毕竟感到轻松了。

我也跨上了水渠上的便桥,树枝在我脚下软软地闪了闪,我背向村庄,走向广阔的河滩。我突然一想,他不把我送交干部,那么带我到河滩里去干什么?又是在这沉沉的黑夜里!我不禁毛骨悚然了。

我立即想起,村里人都知晓,六亲不认的马罗,常常抓住偷庄稼的贼,用他的牛皮裤带教训一番,然后放掉,倒是很少交给干部去处置。干部不打人,只会罚款,罚下款又是众人的。要么开群众会,斗争批判一番,无非是丢人现眼,远不如马罗自己发泄一下光棍过剩的力气过瘾……我现在开始考虑,如何对付这个残忍的老光棍儿了。如果他要……那么我就……我有好几种应急措施在脑子里形成了。

我不能不做应急的考虑。这个马罗,是个生性孤僻的老光棍。村里还有一位光身汉,却是个爱热闹的“呼啦嗨”,天天黑夜招惹一屋子闲汉,耍牌、“纠方”、“狼吃娃”,是老少皆宜的“俱乐部”。唯独这马罗,见不得闲人进门。有人暗里说,马罗常在他的窑里会野婆娘,怕旁人突撞了他的好事,不管怎样,我大约从来没有踏进过他的土窑的门槛,这倒不是怕冲撞什么,我是实在不想看他的那一张脸,从来也看不到一丝笑纹的冷脸,总是像刚刚和人打过架似的。加之我一直在县城读书,只在寒暑假才回到村里住下,几乎没有和他打过什么交道,说话的次数都是极其有限的。

马罗一年四季只干一种话儿,看守庄稼。麦子熟了看守麦子,包谷熟了看守包谷。麦子和包谷处于青苗时节,他就在村口路边转游着,看守那些糟践粮食的猪羊鸡鸭。他曾经一梭镖扎透过一头公猪的肚子,吓得所有养猪的村民纷纷修补坍塌的猪圈和羊舍。他曾经把一个偷摘棉花的汉子捆在树杆上,嘴里塞满他自个偷摘下的籽棉(真是自食其果),解下宽皮带,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挽着皮带,抽得那汉子可想而知是什么滋味了。有马罗看守庄稼,比阎罗更沁人。不过……我这样二十岁的钢强铁汉,总不至于束手给他捆绑到白杨树杆上的……

再跷过一道水渠,朝东一拐,我就看见一盏马灯萤萤的亮光,那马灯正挂在一个庵棚上,这是老光棍的别墅式住宅了。

他在庵棚口站住,转过身来,在黑暗里瞅着我。

我也站住,紧紧盯着他的手。

“坐下!”他的头一摆,对我吼喊。

我没有坐,仍然站着。坐下了,要再站起来反抗就可能为时过晚,措手不及。我没有吭声,倒把两手轻轻提起,叉在腰间,暗示给他一点威势。

“啊……嗨嗨嗨嗨嗨……”

突然间,他放声大哭起来,那粗哑的男人的哭声,从他喉咙里奔泻出来。像小河在夏季里突然暴发的山洪,挟裹着泥沙、石头和树枝,带着吼声,颤动着四野。我不知该怎么办了,在这一瞬间,我几乎失掉了知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和世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