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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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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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但在洪钧而言,无不亲切。这当然是因为名份一定,自感关怀的缘故。

谈来谈去,谈到蔼如。洪钧很坦率地说:“刚才她就在我那里。”接着将她不速而至的经过说了一遍。

万士弘与张仲襄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在洪钧未来以前,他们已经谈过他与她的情形。万士弘与张仲裹的看法,大致相同,认为洪钧的这段艳福,是“塞翁失马”,应该劝他慢慢疏远,以至淡忘,才不会误他下帷苦读的功夫。

如今看来,似乎不容易疏远;即令洪钧绝迹于望海阁,其奈蔼如移樽就教何?不过,既成异姓手足,万士弘觉得不能不作规劝— 至少应该提醒洪钧,才是做兄长的道理。

哪知话到口边,万士弘忽然改变了原意,“老三,”他说,“只要你科场得意,我一定想法子促成你跟蔼如的这段良缘。”

一听这话,张仲襄先就感到意外;不过他的思路也很快,既然万士弘拿蔼如作为鼓励洪钧上进的“奖品”,那就不妨将计就计顺着这层意思去帮腔。

于是他说:“老三,你可得要好好用功了!别辜负大哥的期望。我说过,蔼如是一株名葩,板门白屋中养不起;要移植在金马玉堂之中,才能‘名花倾国两相欢’!”

“好!”万士弘拍手笑道:“这句‘清平调’引用得好!”说着,自己很高兴地干了一杯酒。

就他们两人这三、五句话,使得洪钧大受鼓励,矍然而起,踱了两步,突然转身,向上长揖,“大哥,二哥!”他说:“两位厚爱,我如果不能争一名翰林来报答,自己都对不起自己了!”

万士弘和张仲襄所希望的,就是他肯如此立志发奋,所以无不欣然。当下重新换酒添肴,畅饮到三更天,方始尽欢而散。

※ ※※经此一番激励,洪钧倒真的收拾闲情,死心塌地去用功了。由于他所望甚奢,作了必当翰林的诺言,所以虽是秀才,目光已越过乡试、会试两关,专注在殿试上面— 金殿对策,文章要做得冠冕堂皇,气象高华,自不待言;不过殿试又别有一门学问。乡试、会试的试卷,照例糊名誊录,试官所看到的,不是本人亲笔书写的“墨卷”,而是由誉录生用银朱抄写过的“朱卷”,用意在防止考官认出笔迹,易于舞弊。至于殿试,说来是皇帝亲自主试,当然谈不到舞弊,所以也就无须另录朱卷进呈。不过殿试照例派十名大臣充任“读卷官”,负衡文之责;虽然一榜皆取,无所黜落,但名次高下,大有关系,鼎甲之荣,更是非同小可之事,仍不能不略加防制,以故不誊录而糊名,在“前十本”未经御笔亲定名次以前,即使皇帝亦不知所取中的状元、榜眼、探花,以及称为“传胪”的二甲第一名是什么人。

为了争取好感,易掇高科,就像一个人要争取别人的好感一样,修养固然要紧,仪表亦不可忽。尤其是第一次见面,品格才具,一时无从表现;而一貌堂堂,却是他人入眼便先占三分便宜的。殿试的墨卷,就好比人的仪表。

殿试的卷子,夹宣糊裱,十分讲究,称为“大卷子”。写“大卷子”有许多讲究,第一是字体,柳骨颜肉,富丽堂皇,概用正体,不许有“帖写”,名为“馆阁体”。第二是行款,每行几字,平整匀贴,讲究横看竖看,皆整齐如畦。抬头更要紧,单抬、双抬、三抬都有定规。单抬误作双抬,还不太要紧;双抬误作单抬,便是失敬,有得处分的可能。第三是调墨浆,名士爱用淡墨,殿试正好相反,要用浓墨;可是墨太浓了,黏滞不化,放不开笔。调墨浆的学问就在这里:既要浓,又要不黏不滞,能得流丽之美。

洪钧的原籍徽州,是出墨的地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的制墨名家,程君房、方于鲁、曹素功都是徽州人。流风所被,耳儒目染,徽州的读书人都讲究用墨。洪钧于此道亦曾下过功夫,如今是用得上了;以亲手调制出来的墨浆写大卷子,得心应手,十分惬意。写出来的字,“黑大光圆”四字俱全,真个漂亮之至。

他这样刻苦用功,蔼如当然也很高兴,往往午前就来跟洪钧作伴。到黄昏方始辞去。因为如此,洪钧很容易做到蔼如的叮咛,足迹不上望海阁。但五月十三那天是例外。

※ ※※这天是万、张、洪结义之日,一大早在万家会齐,相偕到关帝庙拈香磕头。然后又回万家“换帖”见礼,中午小酌,算是“家宴”。晚上“三兄弟”联名具柬,在望海阁宴客,筵开五桌,场面相当热闹。

这天的局面,与平常吃花酒不同,而且五桌客人,已将望海阁塞满,再容不下花花草草,所以摒绝笙歌,只尚清谈。

酒到半酣,来了位不速之客,是万士弘的一位同乡谭平。刚从上海到烟台,轮船一到,直投万家,听说望海阁有此盛会,连衣服都顾不得换,便赶了来凑热闹。

“靖庵兄,”张仲襄问道:“可有什么江南的新闻?”

“有,有!多得很,而且还有好消息。各位请先干一杯,再听我说。”

说着,谭平首先一饮而尽,还照了照杯,是有什么值得浮一大白的新闻要谈的神气,座客便都举杯侧耳,目光专注在他脸上了。

“元凶巨憝遭天谴了!”谭平加强了语气说:“确确实实的消息,四月甘七那天,洪秀全服毒自尽,一命呜呼!”

“这,”张仲襄欣然说道:“真值得干一杯。”

“这一来,”洪钧问道:“蛇无头而不行。金陵城内不就要大乱了?”

“这倒没有听说,只知道李秀成心还不死,扶保他的‘幼主登基’,还想负隅顽抗,亦徒见其自不量力而已。”

“李少荃呢?”张仲襄也问,“常州不是在四月初就克复了?要说整顿休息,有一个月下来,也尽够了,应该进兵了吧!”

“再多些日子,他也不会进兵。”

“为什么呢?”

“为的是报答师门。”谭平答道:“曾中堂倒真是肯顾大局的人,他那位老弟曾九帅的想法不同;眼看九转丹成,功德要圆满了,岂肯让旁人来分功。李少荃看透了这一层,爱屋及乌,有意顿兵不进,好让曾九独成大功。”

不过话虽如此,谭平依旧持乐观的态度。最明白的证据是,倘或“太平天国”的局势仍有可为,洪秀全便不会自裁。

就这样一直到终席,话题始终不离江南的近况。因而将洪钧积压已久的乡思勾了起来,酒闹人散,犹自未已。蔼如看在眼里,不免关切,找个机会悄悄问道:“你好像心事重重似地,到底什么事不快活?”

正在开销花酒账目的张仲襄,耳朵尖听到了,随即接口:“是啊!文卿,我也觉得你忽忽若有所失。是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是忽然想家。”

“那也好办。”躺在烟榻上的万士弘说:“你就请假回去一趟,看看老伯母。”

洪钧默然。心里在想,回去一趟也不容易;来回盘缠之外,总要办些土产,分送亲友;家里更得丢下些钱,没有两三百银子动不了身。

“文卿,”万士弘忽然对这件事很起劲了,招招手说:“你也来躺躺,我替你筹划。”

于是洪钧便隔着烟盘,躺在万士弘对面。口中不言,心中自问:看他的意思,预备帮忙,如果致送旅费,应该不应该接受。

盘算未定,万士弘又开口了,“文卿,”他说:“你会不会打算盘?”

卖酒人家的子弟,何能不会?洪钧点点头说:“会打。不过不熟练。”

“不熟练不要紧。”万士弘说:“是这么回事,前年冬天我在上海,有个同乡开的茶号,生意不好,周转不灵,跟我借钱,我借了他一千银子。当时是这样说的,倘然生意仍旧没有起色,这一千银子就算我的股本,蚀在里头,无须再还;生意好了,随时还我,不必计息。这件事,我做过也就丢开了。哪晓得前几天我那同乡来信,说近来茶市畅旺,生意很好做。我的一千银子,仍算股本,已有盈余,约我去结账。我哪里抽得出功夫。如果专请一位朋友去,一共干把银子的事,也太显得小题大作了!现在正好,你回苏州就拜托你顺便料理一下。你看如何?”

“这不用问得。大哥的事,当然我去办。不过— ”

“我知道。”万士弘不容他说出口,“你不必费心,只管去请假好了。请准了假,预备什么时候动身,告诉我一声,一切都是我替你办。”

有这一句话,就算回去得成了。接受不接受他的好意,洪钧当然也不必再考虑;替他办事,花他的盘缠,天经地义,受之无愧。因而点点头说:“假是一定请得准的。只是这里还有些琐碎杂务要料理,总得出月才能动身。”

“出月就是六月。”坐在床前方凳上的蔼如说:“天气太热,路上太苦,不如早走!”说着,向上一探手,将挂在床栏上的皇历摘了下来,翻了翻说:“十九是‘出行’的好日子,过了这天就要到月底了。”

万士弘与张仲襄亦赞成蔼如的主意,事情就这样定局了。到了第二天,万士弘亲自来访,带来二百两银子和一封信。又说,两天之后有一条英国的货船从天津来,停泊一昼夜,直航上海。如果洪钧愿意坐这条船,可以得到许多便利。船上的管事是他的好朋友,一定会尽心照应。

这样费心费力地安排,即便是同胞手足的友爱,亦不过如此。洪钧感激之下,自然唯命是从。

“这封信我没有封口,你不妨看一看。”万士弘又说,“那一千两银子,在我等于白捡来的;怎么处分,托你看情形办。或者提出来,或者仍旧存在那里。不过,你不必替我争利息。”

“当然!”洪钧答说:“我们虽是兄弟,人家到底也是大哥的老朋友。我不能不知道分寸。”

“你知道就好。总而言之,这一千银子就归你处分了!”

洪钧听出他的意思,如果自己有急用,提这一千银子来花,也未尝不可。他想,这番盛意,只宜心领;果然动用了,或许会让万士弘瞧不起。因而郑重其事地答说:“大哥交办的事,我一定尽心尽力。一千银子小事,要紧的是要顾到大哥对朋友的交情。”

“是,是!”万士弘听这句话,非常满意;却又怕他过于拘谨,为了面子,误了实际,便索性明说:“你这一趟回去,总也要丢些钱给弟妹,两百银子,一定不够,你在上海再提几百银子花好了。”

“够了,够了!”洪钧毫不考虑地回答。

到了午后,又是张仲襄来访,也送了五十两银子,不说帮他的盘缠,只说托洪钧在上海买些穿的、吃的“孝敬老伯母”。这一来洪钧就不便辞谢,老老实实地收了下来。

等张仲襄辞去,接踵而来的是蔼如。洪钧将万士弘的安排都告诉了她;蔼如的脸上,顿现凄惶之色,怅然失声地说:“这么快!真是说走就走。”

“我很快就会回来,至多一个月,又可以见面。”

“到底得要一个月。”蔼如默默计算了一下,“我们认识到今,也正好是一个月。”

“好快!”洪钧回忆这一个月来交往的经过,有着无可言喻的向往与怅惘,“就像昨天的事。真正是‘欢娱嫌夜短’!”

“以后就是‘寂寞恨更长’了!”

“彼此一样!”洪钧说道:“从我动身那天起,就要记日记,就好像跟你面谈一样。”

“你记我也记!将来对换了看。”

“一言为定。”洪钧将小指伸了出来,“我们勾一勾指头,谁也不许不守约定。”

这一句上了手指,洪钧便不肯再放了。得寸进尺,握住了她的手,揽住了她的腰,耳鬓厮摩,偎依不释,静悄悄地互听心跳,一切语言都变得多余了。

终于是蔼如打破了沉默,“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路上饮食起居,千万要自己当心。”她说,“夏天容易得时气,不要贪凉,不要吃生冷油腻。”

“嗯,嗯,我自己会当心。”洪钧答说:“不过,有一件事,你也一定要答应我。”

“你说!”

“不要再去骑马了!‘乘船骑马三分险’,倘或要是出远门,没有车子只有马,不能不冒险,那叫无可奈何。为了好玩,万一摔伤了哪里,岂不冤枉?”

这话在蔼如有些不服气;因为洪钧作此规劝以前,心里必是先存着一个对她的骑术不信任的念头。她想告诉他,她在徐州的邻居是个善于养马的蒙古人,她从小便跟邻家的子女骑惯了无鞍马,决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转念又想,他总是一番关切的好意,何苦斤斤置辩,因而重重地点头应诺。

“还有件事,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洪钧迟疑着,显得很吃力似地,“端午本来应该结一结账,你说搁到八月半再算。如今,我要回苏州— ”

“你又不是不回来了!”蔼如抢着说道:“这时候结什么账?”

她这样爽快,他倒不便再多说了,只问:“你要不要带什么东西?开张单子给我。”

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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