蔼如又笑了,“真是奇谈!”她说:“手心里还能擦什么?”
“你自己闻!”话虽如此,他却舍不得放开,依然将她的手掌压着。
“不用闻。”蔼如答说,“扑胭脂,匀水粉,都是用手心,少不得沾点香味。莫非你就没有见过你太太梳妆?”
“没有!她很少很少亲近这些东西。”
“看来是贤德夫人。”
“又不是当皇后,为向天下示母仪,要贤德干什么?”
“没良心!”蔼如轻轻地拍手,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头,“上床去吧!别忘了你今天做主人。”
这一声提示很有效,洪钧很驯顺地起身,让她牵着送上床。心里想跟蔼如说两句话,可是她的动作很俐落,替他盖上了被,随手放下帐子,银钩晃荡,铿然作响。洪钧只得收摄绮思,去寻梦乡。
一觉醒来,遽然间不知身在何处。先听涛声,后辨枕上留下的香味,等想到自己已从枕上衾底间接领略到蔼如的香泽时,不觉心旌摇摇,自己都能觉察出气喘的声音了。
“蔼如,蔼如!”他轻声喊着,侧脸外望。
朦胧中见窗前有个影子,随即听得阿翠的声音:“小姐,小姐!洪三爷醒了。”
当阿翠来挂起帐门时,蔼如已经进屋,阿翠很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于是蔼如坐在床沿上问道:“睡得可舒服?”
“那还用说?”洪钧问道:“什么时候了?”
“刚打过四点。”
“啊,迟了!”洪钧突然想起,“我有个要紧约会,赶紧得走。”
蔼如没有留他,只说:“万大爷请客那天,你早点来!”
※ ※※万士弘作东以后,洪钧回请。客人除了万士弘、张仲襄之外,还有一王一李,都是烟台的富商。宾主相见,略一寒暄,万士弘就说:“时候还早,得找些消遣。”
张仲襄马上接口:“不如打八圈。”
“我打得慢。”姓王的说,“八圈下来,恐怕耽误大家入席。”
“打到哪里算哪里。”万士弘不由分说,看着蔼如说道:“劳你驾,叫人摆桌子吧。”
“桌子现成。”蔼如问道:“哪四位入局?”
“主人怎么样?”万士弘问。
“主人只怕抽不出身子坐下来。”张仲襄说。
“那,”万士弘笑了,是一种自觉好笑的神气,“就是我们四个,各霸一方。”
于是等摆好牌桌,四人相将入局;扳好了位子,也不谈输赢大小,噼噼啪啪就打了起来。洪钧生性不好此道,站在万士弘身后看了两把,觉得无聊,一个人在蔼如的画室中闲坐,望着浩邈天际,想得很远。
突然间发觉有只手搭在肩上,回头一看,是蔼如悄悄站在他身后。“你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她问,“连我进来都不曾发觉。”
“我在想一篇文章。”洪钧随口敷衍着,将话题扯了开去,“万士弘他们似乎是约好了到这里来打牌的?”
“本来就是这样。”
“既有此雅兴,何不早些来?”
“也不是有此雅兴。”蔼如迟疑了一会说:“回头你就知道了。到外面来坐吧,客人都要来了。”
说罢,蔼如转身而去。洪钧听出她话外有话,要看个究竟,便又走到西间,只见四个人都叫了条子,一面打牌,一面谈笑。张仲襄索性让他的相好代打,自己坐在她身后作壁上观。
“怎么?”洪钧笑着问:“出师不利,找人换换手气?”
“非也!至今为止,我一吃三;悖入悖出,让她去输几个。”
张仲襄的这个相好,貌仅中姿而一双手极美,牌也打得好,撒骰抓牌发张,手法极其熟练。洪钧不由得想起两句唐诗,信口念道:“‘红牙缕马对樗蒲,玉盘纤手撒作卢’,看她们打牌,倒比自己打有趣。”
“正是。我亦云然。可惜,看不到几副了。”
原来已经北风圈,而就在这几副牌中,客人都已到齐,因此,只打了四圈便结束。张仲襄一家赢了一千银圆,但三家所输的总数却不止一千,因为头家就打了四百块。
原来如此!是有意为蔼如打头。洪钧总算明白了,但心里却有异样的滋味。
话虽如此,那份不舒服的感觉,却也很容易抛开。因为一到入席,身居主位,蔼如和他立即便呈众星烘月之势。作为女主人的蔼如,应酬的手腕,虽不能如久阅风尘的门户中人,八面玲珑,风雨不透;但诚恳而大方,天然有一段所谓“林下风范”,却是自南到北,任何一位名妓所不及的。
称扬蔼如,在洪钧觉得比恭维自己更觉陶然;何况大家赞蔼如每每连带赞他,说她具慧眼,固然是说她能识才子;说她眼界高,何尝又不是抬高他的身份?如此,洪钧酒到杯干,竟比客人醉在前面。
等到醒来,只觉口渴得厉害,嗓子干涩得发声都困难。勉强咽下口唾沫,翻个身向外,但见罗帐灯昏,有骨牌的声响,虽轻而脆,沉沉夜中,听得非常清楚。
“蔼如!”他吃力地喊着。
床后的套房门一响,蔼如走了过来,掀开帐子问道:“要喝水不要?”
因为难于言语,洪钧只答了一个字:“要!”
蔼如顺手挂起帐门,然盾剔亮了窗前方桌上的灯,很快地端了一个大瓷茶盅来。洪钧仰起身子,接到手中,一眼望去,是杯黑颜色的水,不免疑忌。但渴不择饮,无暇细思,一仰脸就喝。等一上口,就舍不得放下了,喝得涓滴不留。
“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东西。”洪钧喉头已润,声音清朗;侧过茶盅迎光一看,白细瓷上留着紫滟滟的水渍,便即问道:“是桑椹汁?”
“看你,猪八戒吃人参果,不辨滋味,连葡萄汁都尝不出来!”
“对了,是葡萄汁。”洪钧起身下床,“江南要到初秋才有葡萄,名贵异常。四月里的是桑椹,所以我一时错觉了。”
“冷不冷?”蔼如将他的夹袍披在他的身上,温柔地说:“还是睡去吧,你今晚上醉得很厉害。”
“这一杯葡萄汁下肚,醉意全消,这会儿觉得很舒服。”洪钧一面扣钮扣,一面问道:“今晚上喝醉以后,可有什么失态之处?”
“那还用说?”蔼如微含嗔怨的眼光,瞟了他一下,“直瞅着我笑,就像得了失心疯似地,害得我让大家取笑。”
“就是这样子吗?”
“这已经够受了!还要怎么样?”
洪钧觉得很安慰。他的感觉与她不一样,不以为那是失态,“笑有什么不对?”他说,“莫非像我眼前的境遇,不瞅着你笑,倒要朝着你哭?”
“算了,算了!你们苏州人就是嘴甜。”蔼如其词若有憾焉,“白天睡午觉醒了,赖着不肯起床;不说你要我陪你,倒说你是陪着我说说话。”
“本是如此。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别说这种没出息的话!”蔼如收敛了笑容,“我不喜欢妆台奴隶。”
洪钧笑笑,不作分辩,只说一句:“你看着好了。”
在蔼如,原是遇到机会,有意激他,当然亦不宜再多说什么。唤起在套房中熟睡的阿翠,将坐在炭炉上,用微火偎着的一锅鸭粥取了来,陪着他宵夜。一面啜粥,一面闲谈;不知怎么,蔼如对苏州的一切大感兴趣,从玄妙观的风光,问到吴中闺阁的琐事,絮絮不休。洪钧则是有问必答,但答不出所以然的也很多,因为他到底不是苏州的土著。
看伺候在一旁的阿翠,坐在小凳子上东倒西歪,只是睁不开眼,洪钧心有不忍,找个空隙,打断了蔼如的谈兴:“该上床了!”
于是唤醒阿翠,收拾桌子;蔼如打发她先回套房去睡,亲自为洪钧重整衾枕,在大床中间折一个窄窄的被简,只容得下洪钧一个人。
见此光景,他自然意会。虽觉心痒痒地,躁急难耐,然而亦不便强求。左思右想好一会,方始问了一句:“你睡在哪里?”
“我跟阿翠一起睡。”蔼如接着说:“你不是倦了吗?睡吧!”
“我不倦。”
“那— ”
洪钧懂她的意思,抢着说道:“刚才是因为我看阿翠打盹打得快从凳子上栽下来了,所以那样说法,好让她睡去。”
“原来你是体谅她。”蔼如打个呵欠,“我倒有些倦了。”
“那你睡去吧!累了一天,到这时候还不能上床,真叫我过意不去。喔,”洪钧突然想起,探手入怀,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向蔼如:“不知道够不够开销?”
“你先收着,明天再说。”她拿银票塞回洪钧手中,还将他五指屈了起来,捏紧银票,倒像怕他掉了似地。
接着,蔼如便向后走去。洪钧不太明了她的意向,而最主要的是,她的影子一消失,他就觉得一颗心空得难受,因而紧跟着她到了套房。
套房倒并不小,但摆满了大箱大柜,以致于在一桌两椅、一张小床以外,几无回旋的余地。那张小床睡两个人已嫌挤,而阿翠的睡相又不好,头与身子对着两斜角;蔼如正在推她,要她睡好。
“这不行!”洪钧立刻有了主意,“我有个办法,你跟阿翠睡大床,我睡小床。”
“哪有这个规矩?”
“这不是讲规矩的时候。我也不是跟你假客气,我是为我自己。睡在大床上想起你在小床睡不安稳,我又怎么能呼呼大睡?”
这个说法为她接受了,同时也是感动了,停下来想了一会说:“索性不睡了,我们再聊聊。”
“如果你支持得住,我陪你!”
于是洪钧陪着蔼如,在方桌两面对坐。桌上有一副象牙天九牌,一本小书,名为《兰闺清玩》。
这是大家小户,只要闺阁中有人识字,使几乎必备的一本书。里面有各种用牙牌消遣的花样,最常用、或者也是最实用的是“牙牌神数”。但洪钧想起刚才梦回之初所听到的声响,便即问道:“你在起课?”
“好端端的,起课卜卦干什么?”蔼如答说:“我是一个人无聊,在‘通五关’。”
“对不起!”洪钧赔笑说道:“我占了你的床,害你枯坐了半夜。”
“不相干,要睡还怕没有床?我是怕你醒了,要茶要水,没有人照应。”
这一说越使洪钧觉得过意不去。不过,他心里在想,蔼如其实既可以睡,亦可以照应茶水;她那张床宽得很,睡在自己脚后,一喊就醒,亦很方便。
想是这样想,却不便与她辩这个理,只觉得心里像是遭了人的白眼似地不舒服。转念又想,到底才见了四面,她即令有心,也还不到投怀送抱的程度。何况望海阁到底是勾栏人家,这样的排场,日常开支不轻,自己还不曾花过钱,凭什么就以为蔼如应该不避形迹,同床而眠?
“三爷,你在想什么?”蔼如问道:“若是倦了,还是去睡吧!”
“不,不,我不想睡。”洪钧用鼓励的语气说:“你不是想聊聊天吗?我们谈点什么有趣的事。”
蔼如点点头,突然眼睛发亮,是想到了有趣的事,“西湖上有个白云庵,你可知道?”她问。
“知道啊!供的是月下老人,其实就是古时候的‘高媒’,专管人间姻缘子嗣。相传‘高媒’是商朝的始祖,契的亲娘高辛氏。”
“你别跟我掉书袋,我不管什么高眉、低眉。”蔼如笑吟吟地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起身从衣柜的抽斗中取出来一只锦盒,洪钧看盒上红绫签条,用钟鼎文题着“月老神签”四字,不由得也大感兴趣,忙不迭地打开盒盖去看。
里面装的是长约四寸、宽仅分许的牙筹,顶端红字标明数字,中间刻的是签文,随手拈起一支签来看,是第二签,刻的是王勃“滕王阁序”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倒有点意味。”洪钧笑道:“若是居孀的求得这支签,似乎好事可谐。”
“亏你怎么想来的!”蔼如好笑,“哪有寡妇向月下老人求签的。”
“那么,”洪钧忽然意动,“我倒想求一支。就不知道有没有签筒,怎么求法?”
“有个法子。”蔼如取来一粒骰子,指着说道:“骰子上的六不算,只当空白,你先掷一粒看!”
洪钧听她的话,取骰一掷,恰是个六,还待再掷时,蔼如揪住了他的手。
“签一共五十五支。头一掷作十位数,你掷个六,当作空白,便是十以下的签了。”
“我懂了。第二次再该掷两下,加起来便是个位数;如果掷两个五,便恰好是十。”
“对了。倘若你头一次掷的是五,第二次就只掷一把好了。”
“那当然。签到五十五为止,不能挪两把。”洪钧将骰子握在手里摇了两下,还吹口气,然后撒手掷去,滚出一个红四,便伸头去看签文。
“不要先看!先看了就不好玩了!”蔼如将锦匣扑转,“哗啦啦”一声,倒得满桌的牙筹;然后将它一一翻转,背面向上,上有数字,从一到五十五,摆齐了,方始说道:“再掷!”
一掷是个六,不算,仍旧算是四;洪钧伸手去取签,却又让蔼如将手揿住了。
“你最好不要看!”她有些忍俊不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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