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你的话!”洪钧抢着说,“你是说,要有人到成山庙去料理这件事。是不是?”
“是啊!”蔼如答说:“藤将军会的‘会首’,每年由那里各村轮推。今年还不知道是谁呢?”
“不要紧!一打听就打听到了。这件事我替你去办。我的用人是本地人,很能于的;我交给他去办,包你妥当。”
“那,那可是大好了!”蔼如斟满酒杯,捧起自己的一杯说:“三爷,谢谢你。”说罢,端起一小盅白干,一饮而尽,若无其事似地。
“你的酒量不坏!”洪钧面有难色,“这白干大凶了,喝下去火烫一条线,直到丹田。好家伙,真受不了!”
“你不早说,我有好些酒,我替你换。”
“不!不!”洪钧忽又不愿示弱了;端杯欲饮,却以动作过于匆遽,酒有一半泼在外面。
“我们那一带喝酒有个讲究,是四句歌诀:”端杯稳、举杯平。一口吞、咽无声‘。做不到这四句话,便不算会喝酒;会喝酒的,做不到这四句话,便见得他有醉意了。“”这就是礼!以礼制情,才能不及于乱。“
“好个以礼制情!”蔼如显露了她的伉爽的本性,大笑说道:“在这望海阁说这话,三爷你不觉得煞风景?”
洪钧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合时宜;在这大道青楼之中,谈以礼制情,不就像道学先生自负“眼中有妓,心中无妓”一样可笑吗?
但如深一层去看,她的话也就等于一种暗示,这里是放浪形骸的地方,不宜拘束。这样想着,不由得伸手过去,按着蔼如的手背问道:“你看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的意思是:你当我是不解风情的书呆子?而蔼如却不理会他的言外之意,只是被提醒了,“啊,”她正色说道:“我昨天就想问了。三爷,你府上有些什么人?”
洪钧不防她有此一问,直觉地感到不宜率尔答复。心想,自己的家世,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也许在她想象中,“洪三爷”纵非贵介公子,总也是门第清华,衣食无忧。说了实话,岂不让她失望。
倘若不说实话,又觉得辜负了她一见投缘,倾心相待的真情。在这左右为难,而又不能不答的窘迫情况之下,洪钧便只好先“将”她一“军”作为招架了。
“你呢?你还没有告诉我呢?好好儿的,怎么会从徐州到了山东?”
“是啊!原是好好儿的一家人,怎么到了山东?又落得这么一个提起来羞煞人的地步?都是让捻子害的— ”
那是在咸丰六、七年之间,捻军张乐行由皖北向西南两路窜扰,所至之处,大肆掳掠。蔼如全家被裹胁着奔驰于河南、安徽交界的地区。这样到咸丰八年秋天,朝廷攻剿并施,两淮情势,初告稳定,捻军被逼入山东,蔼如全家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中,得以脱险,但已是九死一生了。
“我家虽是半耕半读人家,我父亲却是从来没有下过田。常时一本书、一杯酒在手里,百事不问。三爷,你倒想,我父亲可吃得来那种苦?两年功夫,折磨得不成人形。虽脱了险,日子却并不好过。在东昌府地方,终于病倒了。数一数荷包里,只得二两多重一块碎银子。你说,这日子怎么过法?”
以下就可想而知了。不过洪钧虽觉得不必再问,而蔼如还是说了出来,为了治病吃饭,没奈何走上这条道路。幸好,她自己还有主张:一不卖身,二不作妾。那样做虽可得一笔整数,但往后就不容易有出头的日子了。
“那是五年前的话,我十七岁。抛头露面,医了我父亲两年多的病。到底大限已到,买棺盛殓,找地安葬,都还不曾负什么债。不过,我的身子总是洗不干净了。我对我娘说,我们李家是徐州有名望的人家,我们就自己不在乎,也得顾全族中的体面,决不能回去。事已如此,索性为自己打算打算,远走高飞吧!我娘亦以为是,就搬到了这烟台,一晃眼三年了。”
“为养亲而辱身,可敬之至。”洪钧言不由衷地说了这一句,作为慰藉;接着又问:“今后你是怎么个打算呢?”
“喏!”蔼如指一指碗说:“让我娘吃几年饱饭。”
“喔!”洪钧又问:“你自己呢?”
“我自己当然也有打算。”蔼如这样回答,不肯再说下去。
“你是怎么个打算?何妨说与我听听!”
“你一定要问?”蔼如抬起头来,双目灼灼地看着他。
“我不是多事,是关切。”
这是近乎多余的解释,而蔼如却似乎很满意于他的话,点点头说:“好,我就告诉你。我前半生受尽委屈羞辱,后半辈子要扬眉吐气一番。”
“有志气!”洪钧脱口称赞,而随即出现了困惑的神色。
他的想法瞒不过目光锐利、阅人亦多的蔼如,她问:“三爷,你必是要想,我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一个女人,又吃了这碗饭,怎么能够扬眉吐气?那不是妄想!”
洪钧脸一红,嗫嚅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蔼如知道他无法解释,也不愿他受窘,一笑了之,从容说道:“这该你告诉我了!”
“对!”洪钧矍然而答,“我该告诉你了。”
感于蔼如的真诚及亢爽,洪钧说了实话,约略谈了他的家世,蔼如俯着身子倾听,心无旁骛的至诚之态,使得洪钧相当感动。
“小姐!”等洪钧说完,等候已久的小王妈赶紧插进来说:“汤已经热过三遍了,请用饭吧。”
说到这里,自鸣钟打了三下,洪钧如梦初醒似地说:“了不得了!一顿酒喝了两个钟头,谈得忘了时候了!”
于是洪钧干了杯中余沥,用滚烫的鲜鱼汤泡了半碗饭,匆匆吃完。起身摩腹,觉得非常舒服。
“茶沏在里面了!请宽坐。”
两人仍旧回到东屋盘桓。洪钧望着浩瀚大海,忽然想起龚定庵的两句诗,随即念道:“‘为恐檀郎英气尽,故教梳洗对黄河’!”
蔼如也喜欢龚定庵的诗,当然要想一想他念这两句诗的用意。方在沉吟之际,洪钧却又开口了。
“蔼如,你这望海阁实在是好地方!眼界一宽,心胸亦广;可不知道是哪位前生修来的‘檀郎’,能够在这里日夕妆台‘伺眼波’?”
“没出息!”蔼如撇着嘴说:“成天守在女人镜子旁边,能守得出什么来?”
洪钧笑笑不响,然后站起身来,“今天是我到烟台以来,不,从离乡背井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他说,“留着有余不尽之乐吧!我走了。”
听这一说,蔼如顿有凄惶之色;不过一闪即灭,执着洪钧的手,欲语不语,仿佛有很为难的话,不便出口。
洪钧问她,她不肯说,只亲自将他送出门外。洪钧回头望了望,高楼灯火,窗纱人影,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滴落凡尘的感觉。
走不多远,忽然听见有娇细声音在喊:“洪三爷,洪三爷!”
洪钧先当是听错了,站住脚细听,并没有错,而且听出是阿翠的声音。
“洪三爷,”阿翠气喘吁吁地说:“明天中午你要来。”
这当然是蔼如特意打发她来关照的,洪钧满口答应:“好,好!”
“来吃中饭。”阿翠又说:“婆婆明天一早回来。”
这两件事连在一起,洪钧不知道有何意义?一时也无暇多问,只答一句:“我午前一定到。”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二不知是阿翠撒谎,还是另有缘故,李婆婆不曾从成山回来。
“阿翠弄错了,要明天才得到家。”蔼如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这时候来?”
“无非因为白天清闲,可以多谈谈。”
“不错。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正就是因为我娘还不曾回来,我们可以谈得深些。”蔼如同道:“前两天那位谭老爷说得神乎其神,金陵一定可以克复。三爷,那时你作何打算?”
洪钧想说:“青春作伴好还乡”。话到口边,突然觉得,她说。“谈得深些”,是极正经、极郑重的态度,如果答以戏谑之词,不但惹她不快,也显得自己太轻率,辜负了她的一片心。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不自觉地收敛了笑容,细想一想答道:“十年窗下,无非期望闱中能够扬眉吐气。不过看样子,总要在三年之后了!”
“怎么呢?今年不是大比之年吗?”
“是的。子、午、卯、酉,乡试的年份。”
“那就是了!”蔼如抢着说道:“乡试是秋闱,如今才四月里。”
“小姐,你倒会打如意算盘!”洪钧失笑了,“金陵还在‘长毛’手里,谁知道哪天克复?就算克复了,抚缉流亡,料理善后,亦不是三五个月所能就绪的。哪里就能开科取士了?”
“如今也不过金陵、常州两三个地方没有克复,不可以在你们苏州乡试吗?”
“谈何容易?南闱上万的举子,不说苏州没有试院,就是客栈,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啊!”
“这话倒也是!”蔼如沉吟着,是想得很深的样子。
“你为什么问起这些?”
“当然是期望你扬眉吐气!那还用问吗?”
“承情之至!”洪钧抱拳说道:“感何可言?”
“我也不要你见情。我只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望着窗外的茫茫大海,若有所思。
她想,他也在想。只恨自己不是大员的子弟,否则便可以参加顺天乡试;又恨自己家贫,不然在京里花上一笔银子,捐个监生,亦就取得在北闱应试的资格。
“三爷,”蔼如打断他的思路,“假如说,今年秋天能让你去考,你有几分中举的把握?”
“这就很难说了。笔下当然是要紧的,不然就不用读书了。不过运气也很有关系。俗语说:”文章不要中天下,只要中试官‘,哪怕你文名满天下,遇见二百五的’房官‘,根本就不’荐‘,哪里去中去?“
“你的运气一定不会坏,我是说你的笔下。”
“那,”洪钧不敢说满话,“总有五六分把握。”
“这样说起来,还得要用功。”
“是啊!‘业精于勤荒于嬉’。不过用功第一要心静,静不下心来,徒劳无功。”
“三爷,”蔼如很注意地问:“你有什么事静不下心来?”
这该怎么说呢?莫非说家累太重?洪钧只好报以苦笑了。
蔼如见此光景,想起他所谈过的家世,约略也能猜到他的难言之隐是什么?凝神想了一会儿,心中有了计较;但此时不便明言,只说:“我们吃饭吧。”
吃完午饭,还不到一点半钟。过了立夏的天气,白昼一日长似一日。洪钧打算回去睡个午觉再来,却又有些不忍说要走的话。蔼如的眼睛很厉害,一眼就从他脸上看到心里,自然要问。
“可是衙门里有公事?”
“公事倒没有。”洪钧老实答说:“我有打中觉的习惯,昨天睡得又晚,真有点困了。”
“那又何必回去?难道这里就不能打中觉?”
说着,她端起洪钧的茶起身往里走;他便跟在后面,一直跟进她的卧房,站定了脚,先四面看一看。
蔼如的卧房并不华丽,与一般娟家红姑娘的香巢,迎然有别。最显眼的是一架书,其次是床前的帐檐,一幅白绫,万点墨梅,寻常闺阁都无此雅致。再细看时,越发惊讶,这幅墨梅署款“雪琴”,竟是湘军水师主将,现任兵部侍郎彭玉麟的手笔。
“蔼如,”洪钧有些激动了,“稗官野史中的故事,居然也让我真的经历了。”
“什么‘稗官野史中的故事’?”蔼如转脸相问。
双目灼灼,有咄咄逼人之感;洪钧赔笑答道:“我是随口一句话,你别动气。”
“动气?”蔼如也警觉到,换了一副柔和眼光,“我也知道,你指的是哪些故事。那是你恭维我,怎谈得到动气?”
“喝点茶就歇午觉吧!”
蔼如的声音非常温柔。仅闻其声,决不能想象她佩剑驰马的姿态;只有看到脸上,长眉入鬓,一双凤眼的眼角,往上斜挑,就像戏台上扮演黄鹤楼的周瑜,辕门射戟的吕布,粉妆玉琢之中,自然流露出勃勃的英气。
然而她的行动却又十足显示她是温柔贤惠的好妇人,为洪钧拿拖鞋、卸长袍,扯开一床极淡极淡的绿色,在南唐名为“天水碧”的湖绉薄被,然后拉起窗帘,隔绝了四月里的艳阳,带来了一片恬适的柔光。
洪钧突然之间觉得全身的每一个骨节都松弛了,双手一伸,扑在方桌上,喝了酒发烫的脸,熨贴着冰凉的云石桌面,有种无可言喻的舒服。
“怎么啦?”蔼如伸手摸着他的额头,诧异地问:“没有喝多少酒,怎么就醉了?”
“不曾醉,不曾睡;可是就像在梦境中一样。”
蔼如从鼻孔中发出“嗤”的一声,是忍俊不禁的笑。洪钧便拉住她的手,压在右颊下面,鼻子正好埋在她掌心中。
“你手心擦了什么?好香!”
蔼如又笑了,“真是奇谈!”她说:“手心里还能擦什么?”
“你自己闻!”话虽如此,他却舍不得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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