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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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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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两年功夫,生离死别!”蔼如黯然说道:“谁会想得到,霞初跟潘二爷都不在人世了!”

洪钧不作声。他想的是自己,两年功夫,困境如旧;如今连会试的资斧,依然还要乞援于蔼如,想起来真不是滋味。

“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洪钧尽力抛却过去,望着海面初升的明月说道:“想明年的中秋,是何光景?”

“明年的中秋?”蔼如用断然的语气说:“我们一定不会在一起!”

洪钧微吃一惊,“怎么?”他问,“何出此言?”

“你想,那时候你在京里;我在烟台,怎么能在一起?”

这是说,明年的春闱,洪钧一定得意,而且会点翰林;这样,自然是在京中供职。但是,蔼如是不是一定会在烟台呢?他心里在想:她这句话是不是一种试探?如果是试探,自己又该怎么回答?

这样转着念头,便不自觉地抬眼去看蔼如。明亮的月光映照之下,只见她也正双目灼灼地望着他,仿佛急待他答复似地。

“我的话说得不对?”她追问一句。

“也许是,也许不是。”

蔼如撇一撇嘴,“这种囫囵吞枣的话,”她说,“我不爱听。”

“不是我说话不着实,只为你那句话要分两截来说。前半截‘也许是’;后半截‘也许不是’!”

蔼如笑了,“谁知道你说话那么转弯抹角!”她说,“前半截一定是!”

她没有说“后半截”,也就是不谈她自己。而在洪钧却觉得是非谈不可,至少是非有个交代不可。

而且,这个交代还不能迟疑。很流畅的交谈,稍一嗫嚅,便显得有了机心,令人生言不由衷的反感。如果是信口回答的神态,即或说错了,也是无心之失,容易邀得谅解,也容易想法子挽回。

念头闪电般在心头转过,答语也不假思索地出了口:“‘天涯海角同荣谢’,如说明年此时,我一定在京里,又为什么不可以接你们母女作京华之游?”

这一篇“急就章”,他自己觉得做得很不坏。而从蔼如的明爽如此夕秋光的笑容中,证实了他的自信不虚——蔼如的笑容变得神秘了,双目灼灼,睫毛闪动。洪钧细细分辨,知道他的话在她看是一个很好的提议,她已经神思飞越,在向往软红十丈的冠盖京华了。

“京里是所谓‘天子脚下’!我娘常说,走南到北,地方也不少,只可惜没有进过京,这么大一把年纪,只怕——”

这不是李婆婆的话没有说完,而是转述的蔼如觉得忌讳碍口。洪钧当然明白,欣然许诺:“只要明年春闱侥幸,不管是点翰林,或者分发到部里当司员,能在京供职的话,我一定让你母亲能了这个心愿。”

※ ※※这个无意之间订的约,给了蔼如一个很好的进言之阶。当洪钧向李婆婆道别时,她顺理成章地提到了这件事,而且以非常兴奋乐观的语气,提出保证,母亲的一瞻帝阙的平生之愿,必能达到。因为,洪钧明年会试,定会高中,留在京里做官。

等洪钧在八月二十动身回乡,蔼如立即着手为他筹措公车北上的盘缠。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如今第一步先要取得母亲的允许,措词便从洪钧的诺言说起。

“娘!你老人家要想进京玩一趟,先得答应我一件事。”她侃侃然地说:“那所市房,我想把它押出去,或者卖掉,去放利息。”

“放利息?”李婆婆困惑了,“你是怎么想来的?卖掉了再去放利息,还有可说;押出去得付利息,拿利息放利息,两手空空,白忙一阵;倘或放倒了,血本无归!你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这有个道理,”蔼如这时才说明白:“只为有个人,我非借钱给他不可,洪三爷。”

李婆婆一愣,但旋即恢复了原来的神色,“他跟你开口了?”她问。

“没有!我知道他的情形以后,自己愿意借给他的。”蔼如说道:“这笔款子绝不会倒;利息也一定很厚。”

“什么利息很厚?”李婆婆似笑非笑地:“说不定我还赔上一个女儿。”

这话在蔼如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只好撒娇了,“娘,你别胡扯嘛!”她钉紧了问:“到底怎么样嘛?”

“我要想一想!”李婆婆很快地回答。

蔼如心宽了一半;因为母亲这话等于已允许了一半。于是她以体贴细致的动作,从整理梳头匣子开始,为她母亲料理身边的琐屑。一面动手,一面说些她母亲爱听的闲话,丝毫不显催促等待的窘迫之色。

李婆婆对女儿的爱心,如大海潮汹涌奔腾,不可稍抑。她心里在想,将来洪钧的京寓,大致也就是眼前的样子:一家三口,“女婿”主外,女儿主内,自己受她们的供养,哪怕粗茶淡饭,能这样安安闲闲过日子,不也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名份,实在也不必争;大妇贤惠,又不住在一起,毫无妨碍。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留着点缺憾,反倒是惜福之道。

主意很快地打定了。不过老年人求稳当的心最重,她还不肯马上就松口;觉得有几句话,至少要跟女儿说明白。

“你知道的,我们娘儿俩就靠这幢房子了!防饥防老,都在这上头。”

“我怎么不知道?”蔼如答说:“他将会加利还我们的。”

“还不出呢?”

“娘要这么想,我就没话好说了。”

“不是我有意挑剔,这个年头儿,意想不到的事多着呢!譬如说,霞初、潘二爷,谁会想得到他们是今天这么一个结局?”李婆婆略停一下又说:“我的意思是,做事就要做得切实。既然这幢房子是我们娘儿俩的命根子,那么,你把这幢房子结交了人家,就应该拿我们的命根子也付给人家!”

“这,”蔼如愕然,“这怎么托付?人家又何能挑起这一副千斤重担?”

“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李婆婆的声音提高了,“我说句干脆的话吧!这幢房子我要做你的嫁妆。”

蔼如完全明白了。但如说要洪钧作一个必娶蔼如的承诺,倒不如说李婆婆是要女儿保证必嫁洪钧;哪怕委屈,也得认命。

她还未到肯认命的地步;而对洪钧的诺言,却决不容成为寡信的轻诺。这就难了!

“你说呀!”李婆婆趁她心神不定时,加意催促,也等于是诱惑:“只要你点个头,我就把箱子钥匙交给你。随便你怎么办,我还不多一句嘴!”

看来没有调和折衷的余地,蔼如只得走偏锋,不从正面去谈正经,“我说什么?”她故意嘟起嘴,半发怒、半撒娇地,“我要说:谁娶了我,不但陪嫁一幢房子,还陪嫁个老岳母!”

李婆婆笑了。知女莫若母,料定蔼如将来不会违逆自己的意愿。便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从枕头下摸出一串红头绳拴着的钥匙,轻轻放在桌上。

“喏!我都交给你了!”她说,“将来阿翠会跟着去,小王妈未必见得,我就算陪嫁的老妈子。”

蔼如装作没有听见,慢条斯理地替李婆婆收拾了床铺,问道:“要不要躺一躺?我可要出去了。”

“你上哪里去?”李婆婆问。

“去找户头啊!”

李婆婆便将钥匙往前推了推,噘噘嘴说:“就在顶上头那口箱子里。”

于是蔼如搬张骨牌凳垫脚,开了箱子看,上面是李婆婆的几件皮衣,伸手往下一探,没有摸着习惯用来置放契约文件的“拜匣”,却掏出来一本书,签条上印着六个字:“铜山李氏族谱”。

“娘还带着这个!”蔼如倏忽而起的感慨,很快地化成负气,“我们又不想回去拜祠堂,认同族,要这本族谱何用?”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说不定有一天回徐州,或者在哪里遇着同宗,就用得着它了。”李婆婆又说:“房契就夹在那里面。”

信手一翻,果然发现一张桑皮纸写的契纸,年月日上盖着福山县的大印,是张税过的“红契”。蔼如取到手中,将族谱依旧塞回原处,锁好箱子,拿钥匙仍旧交回母亲。

“我说过什么都交给你,钥匙不用给我了。”

“娘替我收着。要用再拿。”说完,蔼如将那串钥匙塞回母亲枕头下,随即走了。

※ ※※蔼如也找的是大源银号,开门见山地表示来意,想拿那张红契押借三百两银子。原以为手到擒来的事,谁知吴掌柜面有难色。

“李姑娘的事,没有不帮忙的。实在是这一向市面不好,银根太紧,调度不过来。”

“大源是烟台一块金字招牌;生意进出,上千论万,几百两银子调度不过来,这话,”蔼如微微冷笑:“骗谁?”

“李姑娘你说这话,可叫我有冤难诉了。不错,大源的信用还不坏,钱也有,就是不在这里。营口的联号,压了五六万银子在那里,调不过来。如果有汇款,上海、汉口的联号都有头寸可以拨。苦的是信汇没有准日子,不敢办;票汇又没有人请教”我请教!“蔼如抓住他的话,毫不放松,”你借三百两银子,出上海的汇票给我好了。“吴掌柜没有想到,她的钱不是在烟台用;这下弄巧成拙,无可推托,只得很勉强地说:”好,好,我来筹划一下。李姑娘,借你的契看一看。“

蔼如欣然交付,神色十分得意,自觉办交涉的手腕还不坏。心想,洪钧不会料到这么快就会收到汇款,必有意外的惊喜。

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吴掌柜已去而复回,“李姑娘,”他问:“二百两银子行不行?”

一听这话,高如便觉冒火,“怎么?”她问:“你们在上海的联号,只能付得出二百两银子?”

这一问,言如刀刺,吴掌柜摸摸发烧的脸,赔笑说道:“李姑娘,你最明白不过,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契价是二百四十两,照七折抵押,只得一百六十八两,现在算个整数,完全是因为李姑娘的面子。”

这话在蔼如听来,就仿佛在说:钱有,可惜你的房子不值钱!因而越发生气,沉下脸来答道:“不错,我的产业是二百四十两银子置的。你看看契上的年月,那是洋人没有开大马路以前的话。如今市价值多少,难道你不知道?去年有人出过我六百两银子,我没有卖。眼下市面虽不好,至少也值五百两;打七折抵押,你算沣该多少。”

“李姑娘,李姑娘,你别生气。实在是我只有二百两银子的权。如果你一定要用三百两,我得跟东主商量。能不能请李姑娘明天再劳步一趟。”

“算了!”蔼如一口拒绝,“烟台的银号不止你们大源一家,我就不相信押不到这个数。”

说完,收契起身。吴掌柜不断地表示歉意,蔼如爱理不理地,只是鼻子里哼了两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出门就遇见马地保,叫应了殷殷问好,执礼甚恭。看蔼如面有不愉之色,少不得很关切地动问缘故。

蔼如灵机一动,踌躇着说:“话很长,这里— ”

“噢!”马地保会意了,抢着说道:“前面不远,有个点心铺子,是我把兄弟开的。我请李姑娘到那边坐一坐,好说话。”

蔼如点点头,随着他走不多远,进了一家点心铺子。买卖很好,顾客很多,一见蔼如都转过脸来看。马地保怕她受窘,引入柜房中去歇足。掌柜亲自来招呼,盛了一碗酪,装了一盘“小八件”款待蔼如,又陪着说话,有点舍不得走的神气。

“老三,”马地保发话了,“你张罗你的买卖去吧!我跟李姑娘谈点事。”

等马地保撵走了他的把兄弟,蔼如方始将在大源所受的气,原原本本地从头细说。不过,她对马地保的希望,却并未透露;她希望他为她设法,而又希望他自告奋勇。

果然,马地保问道:“那么,李姑娘,你是不是再换一家试试呢?”

“都差不多的。除非有熟的地方。”她说:“私人也可以,你有没有路子?”

“那得去找。”马地保沉吟了一会又问:“李姑娘,你这笔款子要用多少时候?”

这就让蔼如答不上来了。期待洪钧来还,不是一年半载的事;自己何时才能积蓄到这笔矩数,似乎也无把握。

见此光景,马地保就不再等她答复,径自建议:“李姑娘,我看押不如卖。为啥呢?为的是多背利息划不来。到期不赎,房子归别人;人家占了便宜还不见情,冤枉不冤枉?”

蔼如心想:这话倒很实在。烟台看来也住不长了,何须留一笔有名无实的产业在这里,倒不如干脆脱手还来得痛快些。

不过,她也不能不顾虑母亲的想法。老年人的打算,常是许进不许出,不动产就要不动,传子传孙,世适守成。虽然母亲的态度很豁达,一切皆能放手,但如真的变卖,内心难免抑郁,自己又何能心安?

马地保很有耐心,见她犹豫不决,只静静地等待。蔼如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只好实说:“老马,我也觉得与其押出去,不如卖掉。不过,老年人的心思,你是知道的。我不愿意伤我娘的心。”

“那,”马地保说,“就到大源去押二百两银子。借得少,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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